上世纪五○年代,中国青年艺术剧院舞台美术设计可谓人才济济,老、中、青有十来位。一九五七年陆阳春和段纯麟被打成右派,在组里他们一个算是老,一个算是中。那时候年龄在四十四、五岁以上即可称老,三十余岁即称中﹔张正宇在院里任美术顾问,其时年龄亦只五十多,全院人都尊称他为“老夫子 ”。陈朗虽不在青艺工作,但由于与陆阳春要好,平日同舞美组诸人并“老夫子”都较熟。与组内陆、段交谊尤厚。有一度陆、段、陈还在东单洋溢胡同,于陆住处“合伙”,雇用一小保姆做饭共食,因陆阳春夫人小瑞在青艺管理、制作服装,工作较忙,无暇顾及家务。陆、段、陈三人常相聚,曾被舞美组的人戏称为“风尘三侠”。这三个人后来都成为右派。

那么“红拂女”又是谁呢?

段纯麟原籍江西,抗日战争时期在内地从事文化工作,胜利后曾赴港台,是大陆开国后,受祖国召唤而“回归”的,到北京后,加入青艺舞美组工作。说明他不像虬髯客那样愿为“海外扶余”。老段身材修长,面貌清癯,目光炯炯,才思敏锐,语言俊爽。一九五四、五五年间,老段年近四十而犹孑然一身,老陆、陆太太、陈朗等都在为其婚姻之事而着想、物色。老段一度看上做饭的小保姆,但究竟因年龄、气质等等的悬殊,遭到陆等反对,老段终也打消了此念头。这期间,记不起是组里的谁先提出:我们自己组里的华丽群,不是与老段很相配,何必舍近就远呢?华为舞美组里唯一的女性,时年三十余,于业务很专心,与老段同属学者型。一时大家都恍然而悟,奇怪怎么不早想到!华毕业于辅仁大学艺术系,当今学者、书法界负盛名的启功即是她老师。华在学生时代因反抗其旧式家庭对恋爱的干涉、阻难,曾跳楼,致足受伤有点后遗症,行路时别人不注意亦看不出,也许正由于此而大家平时不敢“动问”其婚事。如今大家方觉得段、华匹配,甚为合适,乃天赐良缘。经过不长的时日,二人的婚事就定当了。并由陆、段、陈三人一起出动,于朝阳门内城根的一条小胡同内,租下一间小屋,作为段、华新婚燕尔之所。这是一九五六年秋、冬之间事。

次年即为“鸣放”和风云突变的反右斗争了。此后天南地北各自的岁月在不同的境况中流逝,陈与段、华的再见面,则在二十二年后的一九七九年、已未春节期间了。一九八○年我尚居杭州,华丽群公差来杭,住中华旅馆,捎来陈朗寄家什物,我才第一次见到华丽群,她应该有五十多岁了。皮肤黝黑、稍矮,然活泼、热情,令人感喟的是跟着老段度过了二十多年的压抑生活,尚且能保持这种心态,颇为不易!

段之所以被打成右派,无非因“鸣放”时言辞锋芒,当时知识界,尤其文艺界人们,对宪法所容许的言论、结社自由过于天真,信以为真了。当时曾有过“同人刊物”之议,也仅仅为“议”,迄未有行动﹔联系到舞美,无非在首都的各剧院、团包括解放军总政话剧团的舞美工作者们之间,大家议论过成立同业性质的什么“社”或“会”之类,这样就遭忌,有向党要权、“问鼎”之嫌。于是“城门失火”,殃及老段这条“池鱼”了。此外,与他的“回归”身份也不无关系。更在于青艺来自延安圣地的领导层的宗派观念,对同为党内人士即来自“白区”专家的歧视。像副院长金山,虽原处“白区”的地下党身份,然早于数年前因犯有别事而靠边,此际即不靠边也自顾不暇,怎顾得了党内老陆,何况老段为非党人士呢。张正宇老夫子则幸而漏网,他的老“二流堂”身份,加以带有无锡腔的诙谐论调,平日也着实不少,总算上头网开一面,得以保住。可惜老夫子病逝于一九七六年,陈朗未得再与见面。“文革”前后,老段仅下放劳动一段短时间,大多时间逗留在京。大家表面上均“噤若寒蝉”。据老陆说,他与夫人同老夫子经常一起至段、华在朝外水碓子居所,深夜畅聚,笑谈眼下“文革”中种种,却幸未被隔墙的耳朵听去。

一九七九年后,每年的旧历大年初二、三,循例在段、华家相聚,参与者为陆夫妻和陈朗,只要我在京,也参与其中,因得与段、华常相聚。每次聚会,段家总备佳馔。有一次掌厨者为段家未来之女婿,在美院任教,已享有画名的李少文,烧得一手好菜。一九八四年,甲子正月初五为陈朗六十初度,于团结湖寒舍设小席,参与者有老陆、陆太太、段、华,还有何建国,我的两女二幼、三幼也在。我们两女与他们的女儿段嘉也相熟,此时段嘉就读于北京电影学院,二幼受读于中央美院。段嘉亦攻美术,一门连女婿皆为同行。老段为学者型不用说,华则爽利健谈、豁达大方。他们夫妇在舞美的实践和理论上都很有成就,可谓相得益彰。

老段在七○年代末即离开青艺,初调在北京市属的北方昆曲剧院任舞美设计,华则调在北京曲艺剧团任舞美设计,各为古装或时装的剧目如昆剧《桃花扇》、曲艺剧《光绪与珍妃》等作舞台设计。段后再调中国戏曲学院,筹建舞美系并担任系主任,在课程和理论的建立上,六、七年来心力为之交瘁。中戏的前身为北京市戏校(独修京剧),再前身乃是萧长华时代的“富连盛”京剧科班。戏曲向无谓“舞美”一科(只称行头即砌末,化装上则称“梳头”),在学科上可说是全新的。这项课程的建立,老段之功不可没。华则致力于传统“舞美”史的研究,从古代的“傩”、“假面”到歌棚、舞台的图像和史料搜集,不遗余力,叙述、考证、分析,积稿累累。她经常请教于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大家沈从文,得沈的不少指点。也常请教于启功老师。

八○年代末期老段身体一直欠好,加以工作劳瘁,本有肺疾,连年气喘,经常处于“伤风”之中,终至不起,于一九九○年秋病逝于宣武医院。在家卧床期间,华丽群终日都陪伴他,侍候服药,他几乎每时每刻都不让华丽群离开他。医生诊断患有忧郁症云。开追悼会那天,老陆、奶奶与陈朗特从团结湖陈的住所步行到水碓子向华慰问,在华、陈的劝说下,让老陆与奶奶先回家,由于陆年岁大,奶奶的身体也欠好,陈则随华一家并其他亲友共到八宝山参加遗体告别仪式。其日首都文艺、戏剧界人士到者不少。

一九九一年夏,三幼在中国戏曲学院毕业时,由于在撰写毕业论文的那个学期,曾出国来纽一次,尽管出国前得院长的批准,而教务处则刁难,不发给毕业文凭。为此,华丽群极力帮助,向院方交涉。华曾为该院兼职教师,虽非评委,但她向评委逐个代为申述理由,因为同班每个学生都是离校撰写论文的,一样离校,只要在时间截止前交上论文,不应限制,且系里主任亦一致认可。后来通过文化部和高教司由上而下向学院发了批示才获解决。这年的夏天,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几乎每天都与华通电话,商谈此事,也经常碰面。她的热情使我衷心铭感。

华丽群在这些年来仍不懈地充实她的舞美史的研究成果,也无改其爽朗的性格与热情,只见其为搜求资料或征集意见而忙忙碌碌。遗憾的是女儿段嘉与李少文结婚有年而终至离异,虽如此,李与丈母则一如既往,仍常相来往,相互作学术上的探讨。段、华尚有一子,即段嘉的弟弟,名叫大地。大地不承家学,学科技。老段在日,约在一九八四、八五年间,大地一度准备出国赴巴西(老段的一个姑母在彼国定居),且钻研起烹饪之学来,并向李少文实习烧菜,想到巴西开设馆子。但后来未走成。大地到底为“大地”,终不向海外之“扶余”

来源: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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