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噶玛巴,也即大宝法王,是藏传佛教噶玛噶举教派的最高法王,已传承十七世。现第十七世噶玛巴伍金•赤列多吉,1985年出生在西藏东部一个游牧家庭,后依据前世噶玛巴遗留的预言函件被寻访到,1992年在拉萨楚布寺举行了坐床仪式,并得到达赖喇嘛的认证,中国政府也予以认可。1999年12月28日,噶玛巴秘密出逃西藏,历经八天八夜以及近1000英里的漫漫旅途之后,终于安全抵达印度流亡藏人中心——达兰萨拉,见到了达赖喇嘛。】
1.
噶玛巴住在楚布寺措钦大殿二楼靠北的一间大屋子里,很长的窗户上紧紧地拉着金黄色的绸缎帘子,因为朝阳,高原终日的阳光将这间大屋照耀得金碧辉煌。窗户对面是一排藏式长柜,里面安放着许多精美的小佛像。这之间最里头摆着一张藏式的雕花木床。这是噶玛巴的座位,也是他夜里休眠之处。在床的右边,悬挂着一张很大的前世噶玛巴的照片,神情与这一世的他惊人地相似。还有一尊约一米高的铜制镀金的文殊菩萨塑像,藏语称之为“绛白央”,是无上智慧的化身。噶玛巴平时总是盘腿坐在这张床上,学习,或者接见来访者。
他平时总是只能待在他的屋子里,旁边总是站着一群大他几十岁的喇嘛。他是不能随便出去的,最多也只是在门外的阳台上走一走。如果他要下楼,那是举行法会或沿转经路转经,或去拉萨的时候。法会倒是挺多,但也只是从这间大屋子到另一间更大的屋子,从这个座位到另一个更高的座位,而且在那个座位上,常常一坐就是大半天,可以喝茶,但很少可以吃东西。就是吃点什么,也只是一碗用酥油、人参果和葡萄干拌的米饭。至于去拉萨,一年也就几回,一般都是参加统战部和佛协的会议或新年的茶话会。如果是他自己想去拉萨,那得专门向有关部门打报告。其实他还是进了又一间大屋子里。那间位于雪新村深处的一个藏式大院二楼上的屋子,依然是被金黄色的窗帘紧紧遮着。他依然不能随意出门。拉萨城里的百姓们蜂拥而至,捧着哈达和供养,排着长队,在一群穿公安制服的人的监督下,一个个走进楼下的厅堂里领受他的祝福。而当他出门的时候,则是警车开道,警号呜呜响着,很远就能听见,还夹着一个响亮的男中音,用藏语一路吆喝着:“闪开,闪开。”
所以,噶玛巴最开心的是沿着寺院的转经路转经。虽然还是前呼后拥的,法号声声,燃香袅袅,但蓝天白云,群山河流,还有转经路上密布的修行洞穴,那是他的十六个前世们闭关修行的地方,虽然小得仅容他一人,但却是他的精神最自由的安身之处。所以他总是慢慢走着,环顾四方,脸上浮现着轻松的笑容。有一次,噶玛巴走在转经路上,突然向着天空磕头,神情里有一种难得见到的喜悦。当他行罢礼拜,随行的僧人们小心翼翼地问是什么缘故,噶玛巴眼望空中说,刚才见到古汝仁波切了。又有一次在转山的时候,在某一世噶玛巴修行的洞穴旁,噶玛巴手提袈裟上绛红色的披单,在一块石头上飞快地画了几笔,然后继续转经。走在后面的僧人凑近一看,石头上竟凸现着藏文的“噶玛巴千诺”(其意为:遍知一切的噶玛巴,请护念我!)的字样,是红色的,在阳光下十分醒目。僧人们都又惊又喜,生起无比的信心。
2.
1998年5月初,楚布寺的元老珠本仁波切圆寂了。早在1959年初,他跟随第十六世噶玛巴匆匆逃出西藏,为的是躲避外来的新政权。1980年,为了修复噶玛噶举在“文革”中被夷为平地的祖寺,他受十六世噶玛巴委派,从位于锡金的绒定寺重返西藏,率领僧侣和百姓们重建寺院。许多牧人和农民献出了他们生活的必需品,如牦牛、马、酥油、糌粑等,珠本仁波切和僧人们视之为珍宝,转换为建寺之用,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楚布寺就是这样修复起来的。然后是塑佛像、绘壁画、请法器、缝法衣、购经典……。1992年,当十七世噶玛巴在楚布寺坐床之时,寺院已颇具规模,珠本仁波切告诉人们:“以我个人来说,我认为我的工作已近尾声。我至少已重建了楚布寺的一部份,现在可以安心地把楚布寺交还给噶玛巴了。我不理会我的健康、视力或生命,我的任务已完成……”。
当他圆寂后,寺院全体僧人举行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特殊法会,逢“七”则由噶玛巴亲自主持。流亡国外的噶玛噶举及藏传佛教的重要上师、大禅修者波卡仁波切也专程赶来。“荼毗”大典的前一天,珠本仁波切的“古栋”(法体)被恭迎至大殿,波卡仁波切和堪布、喇嘛们用藏红花水为法体净身,又为法体穿上法衣、戴上五佛法冠、双手结“曲加”法印,安放在一特制的木龛内。而在与噶玛巴的住所相连的大殿二楼的平台上,已用泥土和石头垒起一座被称为“古栋布康”的宝塔状香炉,四方各有一小门,顶上四周环以彩色围幔,以示庄严的坛城。
6月30日这一天,天空布满阴郁的低云。从附近乡村甚至拉萨涌来许多手捧哈达的信徒。上午9时半,噶玛巴亲赴大殿迎请法体。接着由噶玛巴和波卡仁波切领行,数十名重要喇嘛手持燃香,十名僧侣吹响法号,十名僧侣手提香炉,十多名僧侣抬着安放法体的木龛缓缓上楼,在低沉的诵经声中绕坛城三圈,而后将法体恭敬地抬入“古栋布康”内,并覆以红色华盖。这时候,有许多人不禁低声哭泣。
噶玛巴神情凝重地端坐在仪轨所规定的方位上,主持“荼毗”大典。在另外四个方向也各有一位喇嘛主持进行不同的修法。法会是“希结旺擦”四种火供中的一种:“希瓦”火供。也就是说,由这一火供体现“息”、“增”、“怀”、“诛”四种成就中的“息灾”之功德,从而为珠本仁波切在融入法界的过程中消除所有的障碍。火供供品有各种粮食,如青稞、大米、豌豆、黑芝麻等;各种干果,如红枣、桃干、核桃、桂圆等;以及吉祥草、酸奶和大量的酥油等。约四个小时后,修法暂告一段落。噶玛巴更换法衣和法帽,离开法座,来到“古栋布康”前,与其它四位主持喇嘛各立一方,一边诵经一边点燃火把,放入“古栋布康”内,继而返回法座,用长柄铜勺将所有供品一一舀起再倾入一铜盆中,再由僧人将铜盆中的供品与酥油、柴薪一起加入“古栋布康”里,顿时火焰冲天,所有信众排着长队右绕祭坛,供奉哈达,人群中又是一片低泣声。
这时天降细雨,在悠长而低沉的诵经声和法乐声中,仿佛上天有知,也在为珠本仁波切的离去而落泪。噶玛巴一丝不苟地在凄风苦雨中坚持修法,整整一天既不休息也不进食。坐在一旁的我们又冷又饿,中途还跑到寺院附近的茶馆喝了茶,吃了面,才又去看那漫长的法事。而噶玛巴还是那样精神抖擞、全神贯注,全然忘记了寒冷和饥饿,忘记了雨水的浸淫和修法的疲劳,示现了与他13岁的身体并不相称的菩萨道精神。
直至下午6时半,法会圆满结束,“古栋布康”余烟缭绕,那是珠本仁波切已化作轻烟,升向遥远而无瑕的净土……
3.
噶玛巴身边总是跟着一位秘书,随时得记下噶玛巴一些不寻常的言论,尤其是他在突然入定时说的话,因为这里面还包含着对一些已经圆寂的成就者再度转世的预言。像十一世保沃仁波切的认定就是这样。保沃仁波切属噶举派极为重要的活佛系统之一,传统上都由噶玛巴亲自认证。
这之前,对噶玛巴有着无比信心的喇嘛财旺(又写为“策旺”),是保沃仁波切所属的乃囊寺的主持,多次请求噶玛巴预言他的仁波切何时回来,噶玛巴总说还未到时候。有一天,噶玛巴在上佛学课时,神情突然一怔,双目凝视虚空,仿佛在正观中看见了什么,而后随手在一张纸上写了一首诗,交给经师喇嘛尼玛,说:“保沃仁波切回来了,是个很漂亮的男孩。”喇嘛尼玛一看诗很惊讶,这是因为他还没有教噶玛巴学习诗学到这一步。而诗中的内容也让他兴奋,因为里面有着对保沃仁波切转世的出生方位、父母姓名等的详细预言。同时,噶玛巴令喇嘛财旺率乃囊寺僧众修十万座“玛哈嘎拉”等仪轨。
喇嘛尼玛立即带着一位在金刚神舞中扮相为“保沃”(勇士)的僧人,化装成商人依诗中所说去藏北一带寻访,但头一回并没有找到,他只好返回寺院向噶玛巴汇报。噶玛巴说再去找,走远一点去找,并反问:“难道你们不相信我?”喇嘛尼玛赶紧又去找,这回找到了,就在上次去过再往前走一点,在那曲镇上一户做生意的年轻夫妇家里,正有一个刚生下不久的男婴,特别漂亮,所有情况和噶玛巴诗中所说完全相符。而这时,噶玛巴年仅9岁。
人们欢天喜地把灵童迎回乃囊寺,这孩子一见长老珠本仁波切,就张开双手扑向他的怀里,一个劲地亲吻他的脸,以至与灵童的前世、在尼泊尔圆寂的保沃仁波切交谊深厚的珠本仁波切老泪长流。更神奇的是,当襁褓中的灵童第一次被带去觐见噶玛巴,车刚到楚布寺,所有人都明白无误地、万分惊异地听见尚不会言语、且一路沉睡的婴孩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噶玛巴千诺!”这是噶玛巴心咒,和藏传佛教中所有的心咒一样,也为广大信徒普遍诵持,坚信只要有强烈的虔敬心与上师相应,心咒中所表达的愿望定会实现。
4.
我第一次见到保沃仁波切时,他才5岁,特别可爱。听说噶玛巴很喜欢他,常常叫人把小小的保沃仁波切从附近山上的乃囊寺带下来玩。有一次,保沃仁波切来了,因为噶玛巴有事,没和他说几句话,也没像往常那样,把信徒们献的玩具送给他,所以小保沃仁波切回到他在楚布寺的房间里,噘着小嘴对喇嘛财旺说,“益西诺布”(如意之宝,对教派领袖的尊称)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为何连个玩具都不给我?第二天,喇嘛财旺把这话告诉噶玛巴,噶玛巴就让他把小保沃仁波切带来。在噶玛巴的屋子里,穿着小袈裟的保沃仁波切十分害羞,见噶玛巴好像不理不睬的样子,怎么也不好意思去拿放在桌上的一架遥控飞机玩具,可他又很想拿,就用袈裟上的披单蒙住脸,一点一点地往前挪动脚步,等他快到跟前时,噶玛巴悄悄地把飞机藏在身后,小保沃仁波切扑了个空,差点哭了。噶玛巴赶紧把他抱起来,把飞机塞在他的手上,他这才破涕为笑。
保沃仁波切是噶玛巴亲自认证的第一位转世活佛,据说在寺院的努力下,当局原本同意保沃仁波切坐床,但因在2000年的前夜,噶玛巴不打招呼就突然出走印度,使得当局恼羞成怒,将保沃仁波切赶回父母家中,不准他住在寺院,不承认他是活佛,但又惟恐这么做会遭致僧人的反对乃至反抗,便在乃囊寺部署了重重警力。整座乃囊寺不过五十多个僧人,却被佩有手枪、微型冲锋枪的数十名警察严加看管。
听说保沃仁波切在拉萨团结新村的小学上过两年学,会说一些汉语。又听说2003年12月,当局终于发善心,批准他返回乃囊寺并同意他坐床了。于是2004年夏天,自从噶玛巴离开楚布寺之后,我第一次去乃囊寺,见到了已经9岁的保沃仁波切。他好像不如小时候漂亮,变得胖乎乎的。看得出他一点儿也不愉快,始终噘着嘴,一声也不吭。他的屋子还是以前那样,只是除了被他从小叫做“阿妈”的喇嘛侍者,还多了一个藏人,一身俗装,两手放在裤兜里,目光不善地紧盯着,一看就像是便衣。后来得知他果然是一个公安,对外称是保沃仁波切的保卫人员,只要有人去他就守候在旁,使得来者个个紧张,不敢多说更不敢久留。
5.
噶玛巴出走之前,楚布寺的香火非常旺盛,据说每个月都有来自各方信徒的供养累积二三十万人民币,有时候还要多得多。而在信徒当中,除了藏地的百姓是我们最常见的那种再平常不过的信徒,还有许多人来自内地、港台和西方,形形色色,心事各异。
几年前,一位台湾朋友到拉萨朝佛,带来台湾的《自由时报》(1998年10月18日)和泰国的《星暹日报》,均对某个所谓的“喜饶根登仁波切”赴泰弘法引起轰动一事有重点报导。不看图片倒罢,一看加了红框的彩色图片上,那个走在两顶金碧辉煌的华盖之下,穿绛红色袈裟、裹明黄色披单、戴“门”形的锦缎法冠、且伸出双手为两边手捧哈达跪地恭迎的台湾信徒摩顶的人,以及,图片一侧注明此人是“藏传佛教八大活佛之一的噶玛赤列多杰喜饶根登大仁波切”的文字,我不禁哗然。因为我在大昭寺朝佛时曾碰到过此人,正是这身通常惟有在法会上才能如此穿戴的装束,并领着一拨身穿藏地袈裟却腿露西裤或牛仔裤的台湾人大声喧哗,我打听过,此人虽有藏名却非藏人。
《自由时报》上说这位“喜饶根登”“为中国西密噶举西饶派的祖师,曾获藏密仰谔益西诺布大法王颁授圣誉封旨,认定其为‘藏密再来人’,为藏密八大活佛之一。”另一篇报导上说这位“喜饶根登”曾在大陆成都习法,于1995年受“大日如来白障仁波切”密顶,“仰谔益西诺布大法王”的认定……云云,一看就是漏洞百出的谎言。
因为在藏传佛教四大主要教派中,尽管噶举教派支系最多,有“四大八小”之说,但无论“四大”也罢,“八小”也罢,从未有过什么“西饶”噶举。再则,藏传佛教诸教派向来重视各自教义之传承,其脉络之清楚,系统之完整,保存之精细,可谓藏传佛教一直发展至今的重要因素,包括活佛转世系统亦如此。尽管藏地有多达上千的大小活佛,但若要由上至下、各个教派地排列,也从未有“八大活佛”的说法。另外,所有的西藏人都知道,藏传佛教的所有活佛中,被尊称为“益西诺布”即“如意之宝”的寥寥无几,只有达赖喇嘛、噶玛巴和晋美彭措仁波切等几位法王受之尊奉,乃众望所归。那么,所谓的“藏密仰谔益西诺布大法王”是谁?所谓的“大日如来白障仁波切”又是谁呢?后据网络上的消息,前者竟是原本在四川成都宝光寺当画工的汉人义云高,而后者是义云高家中的一个农民佣人伪装的,他们自称活佛转世,到处招摇撞骗直至今天。
报导上还说这位“喜饶根登”“在去年返回西藏祖普寺(即楚布寺)祖庙时,备受藏民尊崇的十七世大宝法王噶玛巴,亲率全寺活佛、喇嘛,以藏密大礼相迎,并致赠唐卡,与其平等相待合影留念”,更是弥天大谎。我曾为此专门向楚布寺的僧人们了解过,经僧人们回忆,是有这么一拨人来过,却与一般从内地或海外来的信徒受到的待遇无二,并无任何特殊对待。谁都知道,噶玛巴出于慈悲心,往往会同意信徒们的恳请,为他们摩顶,与他们合影,这实在是太常见了,除信徒本人感到无上荣幸,别的似乎说明不了什么,可是,如果非要将此视为“藏密大礼”来抬高自己,显然是别有用心。
6.
那年,共产党认定的十一世班禅在日喀则扎什伦布寺坐床,噶玛巴也被叫去捧场。当然还有藏地的许多大活佛在场。当然也有许多政府官员。噶玛巴旁边坐着生钦.洛桑坚赞,原本是扎寺下属寺院的一个地位不高的活佛,但因早在1964年批斗十世班禅喇嘛的大会上,痛哭流涕地控诉班禅喇嘛打击寺院里的积极分子,与另外几个贵族和活佛做出了不少诬蔑班禅喇嘛的指控,甚至吐口水、甩耳光,为此深得新主人的欢心,很快获得了提拔重用和丰厚俸禄,这无疑是对他们批判班禅喇嘛的奖赏,为此拉萨人在暗地里送给他们一个特别的称呼──“班巴尔”,意思是靠斗班禅喇嘛发财的人。生钦从此升任区政协副主席、全国政协常委、西藏自治区人大副主任等职。可能是出于这个原因,也可能还有别的原因,比如他的年纪比较大了,总之他并没有把当时才10岁的噶玛巴放在眼里。据说他和噶玛巴说了几句话,突然把他的手放在噶玛巴的头上搓了一下,像是在逗一个小孩子。而噶玛巴猛地把头偏开,站起来就给了生钦一个响亮的耳光,周围的人都惊呆了,生钦更是又窘又气,脸涨得通红。几年后,宅院前不知被谁炸出一个坑的生钦突然暴病身亡,许多藏人都悄悄说,这是因为他身为一个小活佛,且还是一个“班巴尔”,却随便摸噶玛巴的头招来的报应。
7.
噶玛巴的力气很大,休息时候他喜欢和身边的喇嘛们比试手劲。每当这时,他的老侍者珠那喇嘛就会赶紧拿来一张金黄色的绸巾,放在噶玛巴的手上,然后再请他跟人扳手,以示尊敬。但噶玛巴往往在老侍者还没取来黄绸巾,就已经开始比赛了。被他叫来扳手的喇嘛,并不敢真的用劲,一个个诚惶又诚恐,这样虽然总是噶玛巴大获全胜,他却很不过瘾,而珠那喇嘛更是又不高兴又不好言语。不过,喇嘛们说,真用劲扳手,他们也很难能赢得了噶玛巴的。
有一次,从台湾来朝圣的信徒送给会说汉语的僧人格列一支很漂亮的笔,格列不想自己留下,他想把笔献给噶玛巴。寺院里的僧人都这样,有了好东西都想献给噶玛巴。格列就去见噶玛巴,直接把这支好看的笔双手奉上。噶玛巴正要接过,老侍者珠那喇嘛埋怨道,怎能这样?并取来一张纸巾仔细地把笔擦了又擦,再双手奉上。这下噶玛巴不高兴了,他不接,只是用他的大眼睛瞪着珠那喇嘛。
年迈的珠那喇嘛十分瘦小,充满爱意的目光时刻追随着噶玛巴,很像是尚未成人的少年活佛慈祥而一丝不苟的母亲。噶玛巴与他的感情很深,一次法会上,我亲眼看见在法号声中迈入大殿的噶玛巴,突然一把抱起腿脚不便的老侍者,大步穿过盘坐于长垫上的众僧,径直走向高高的法座,所有的喇嘛都笑得前仰后合。噶玛巴是这样地依恋他的老侍者,当他决定逃出西藏时,也决定无论如何要带走珠那喇嘛。珠那喇嘛觉得自己老了,一路上肯定会拖累大家。但噶玛巴坚定地说:“会很顺利的,走!走!走!”
8.
噶玛巴有时候会因为一些事情生气。他生气的时候就是不说话,一直沉默着,很长时间一言不发,周围的空气都像凝结了。这样好久以后,他才会慢慢地平息下来,开始同身边的人说上几句。有人说,他这样子不是在生气,而是心口痛的缘故。据说噶玛巴常常心绞痛,可是去过医院,也看过有名的藏医,却都检查不出来,也就没法对症下药。于是噶玛巴小小的年纪,就已经有了心痛难愈的经历。
9.
翁则(领诵师)珠曲的外号叫“老狗”,虽然他才二十多岁。几年前,他和几个喇嘛想去印度朝拜达赖喇嘛。在走之前,他去见噶玛巴,实际上是向他的根本上师告别。噶玛巴看着他,对旁边的人说,这只“老狗”,你们一定要拴住他,看好他,不然他会跑的。周围的人都大笑,有人还学狗“汪汪”叫了几声。珠曲的心里直敲鼓,他揣测是不是噶玛巴已经察觉出什么了。但几天后,他还是悄悄地跑了,不料在樟木口岸被边防军抓获丢进了大牢,关了一年多才放出来。可他再也不能回寺院了,因为他和一起出逃的喇嘛都被开除了。珠曲是楚布寺修学很好的喇嘛,尤其他的嗓音很出色,每次在大法会上领诵经文时,都有非常感人的效果。听到他被抓的消息,噶玛巴很难过,责备身边的喇嘛说,看看,你们不听我的话,不看好这只「老狗」。
10.
跟随噶玛巴一起出走的喇嘛财旺是那种让人出乎意料的人物。从外表上看,他穿俗装,满头黑发,邋里邋遢,还常常说粗话,除了不来真格的恶习,他几乎没什么喇嘛的样子。但我不会忘记有一回与他长谈,他说他其实只想在寺院里好好地修佛,可怎么办呢?作为乃囊寺的主持,有五十多个僧人和幼小的保沃仁波切需要扶持,还有为乡里百姓办的小学校需要支持,他只好在社会上东奔西跑,到处找钱,做生意,可是他一点儿都不会做这些世俗的事情,太难了。说到这,喇嘛财旺流下了眼泪。
从1998年起,喇嘛财旺决定不能仅仅依靠供养──尤其是海外的供养──来维持寺院和学校,他开始自己办旅行社,聘用有长期旅游工作经验的央拉等导游,并安排珠曲等人在旅行社工作,第二年年底创收近20万,同时另做一些小本生意,并办了一所教授西藏传统绘画艺术的手工学校,学生当中有小僧人和孤儿,由央拉会画唐卡的丈夫担任老师。
后来,央拉告诉我,她最后一次见到喇嘛财旺,是在噶玛巴出走前几天,当时,喇嘛财旺突然对央拉说,噶玛巴让我干什么我就会干什么。停了一会儿,他有点激动地说,噶玛巴让我吃屎我也会去吃的。这种话在藏人看来算是一种很重的誓言了,尽管表达粗俗。央拉于是在心底说,喇嘛财旺对噶玛巴实在是太虔诚了,却不知这是他欲言又止的临别赠言。央拉还说,别看喇嘛财旺大大咧咧的,可每次私下里只要一说起达赖喇嘛,他就会忍不住哭的。央拉夫妇认为噶玛巴是从阿里走的,因为11月期间,喇嘛财旺以给寺院准备过冬的牛肉为由,开车去了十多天的阿里,结果只带回一腿牛肉和几个有名的普兰木碗。他们相信喇嘛财旺一定是查路线去了。
但遗憾的是,喇嘛尼玛未能走成。他是噶玛巴的经师,有名的“色拉尼玛”,这是因为1989年前,他在色拉寺为僧,由于修学显著、辩才无碍而获此称号。1989年3月,他因参加藏人的抗议游行被逐出寺院,后改入楚布寺,闭关三年三月又三日。1998年初,噶玛巴的老经师圆寂,而楚布寺中难以挑选出可以教授噶玛巴佛学的僧人,惟有喇嘛尼玛尚可胜任,故在寺院和当局一致同意下担任噶玛巴的佛学老师。一脸大胡子的喇嘛尼玛素来寡言少语,在僧众中很有威信,在噶玛巴出走一事中起了很重要的作用,不知会不会让有关部门悔不当初。
11、
当噶玛巴抵达达兰萨拉之后,台湾著名记者林照真多次深入采访并著述《清静流亡——少年噶玛巴的故事》一书,其中披露:
……年轻噶玛巴心里有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只有他的经师尼玛喇嘛知道,尼玛喇嘛了解噶玛巴是不走不行的了,只是,这个出走计划只准成功,不准失败。
……噶玛巴每年都会有短时间的闭关,那一年决定照常举行,然后利用闭关的时候逃走。噶玛巴对外宣布,从廿七日开始闭关两周。
……从一开始尼玛喇嘛就决定留下来,尼玛、慈澄和财旺三个喇嘛平时就是好朋友,尼玛说:“你们两个一定要注意,因为你们和噶玛巴在一起,至于我,你们根本不要管,没问题的。”
……廿八日晚间十点半,尼玛喇嘛要把楚布寺所有喇嘛都集中到房间看电视,外面门一锁就通通出不来,这五分钟的时间噶玛巴就可以上车离开。
……噶玛巴逃走后,外界都认为噶玛巴在闭关中,厨师图登天天往里面送饭,尼玛也天天把饭送进去,因为闭关者不能说话,如果要吃饭或洗脸,都要摇铃或摇晃类似波浪鼓的小鼓,这些声音外面都听得到,所以只要时间一到,尼玛喇嘛就像唱双簧似的,自己走出来,把饭送进去。有时会有人请噶玛巴算卦或开示,尼玛也会拿进去,然后自己在里面算卦、求神,出来后就对大家说“噶玛巴这么交代”等。这样坚持了约三天三夜,因为财旺喇嘛事前曾经告诉尼玛喇嘛:“只要你能坚持三天三夜不被发现,我们就已经出国界线、离开西藏了。”
……(到了尼泊尔,)财旺喇嘛曾经打国际电话到西藏楚布寺,主要是想知道尼玛喇嘛是不是已经离开了?电话是直接打到噶玛巴的寝室的,但接电话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这说明中国人已经进入楚布寺了。”财旺赶紧把电话挂断。
书中还写到:“在噶玛巴逃亡后,尼玛喇嘛和厨师图登仍在西藏,所有逃亡者对尼玛与图登两人的安危担心不已,目前两人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在信徒眼中,噶玛巴能够顺利逃亡成功,全因噶玛巴神迹所致,噶玛巴的加持法力彷佛又一次得到验证,但追溯真相原委,又何尝不是一桩忠仆护主、有情有义的人间故事?”
2002年6月,四处躲藏的喇嘛尼玛在西藏林芝一带遭到逮捕,被关押在当地监狱,因遭受酷刑而绝食抗议,后在噶玛巴的强烈呼吁下获释,但同珠曲一样,还是被不得不听命于当局的寺院开除了。从此,他成了一个俗人。
12.
有一回,我的一个朋友跟着很多人去见噶玛巴。她是噶玛巴的皈依弟子,经常去楚布寺朝拜。她常常用书和照片做供养,那次她的供养是台湾印制的几本藏、汉文对照的噶举法本。轮到她上前献哈达和供养时,有一个长得很胖的台湾人被地毯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到,惹得人们都在笑。不想趁这乱糟糟的片刻,噶玛巴突然俯身低声对她说,有没有“嘉瓦仁波切”(法王,藏人对达赖喇嘛的尊称)的书?她瞪大了眼睛,心里一阵狂喜,因为她正好有一本达赖喇嘛在1960年代写的书──《我的土地,我的人民》,是藏文的,她已故的父亲留下的。她赶紧点头,连声说有,也低声地说,下次带来。满脸喜悦的噶玛巴看也不看她又说,交给喇嘛尼玛就可以了。几天后,她又去了楚布寺。她找到喇嘛尼玛,给了他一个大信封,里面除了那本书,还有一盘影碟《西藏七年》,是好莱坞根据奥地利登山探险家海因利希•哈勒于1944年到1951年在拉萨的故事拍摄的。哈勒当过达赖喇嘛的英文老师,而当时的达赖喇嘛正值少年,与今天的噶玛巴几乎一般年纪。
她最后一次见到噶玛巴,是在雪新村的那个楚布寺的“办事处”里。这名字是喇嘛们叫出来的。人很多,大都是康巴模样的朝圣百姓。她特意排在最后,没有像平时那样走“后门”。走进专门接见信徒的屋子,见噶玛巴端坐在高高的座位上,手里是一根长长的包裹着红布的木杖,顶端垂着一个用无数细穗编织的小幡幢。朝拜的人来了,俯下头,噶玛巴的手轻轻地动一下,让金黄色的细穗在朝拜者的头上掠过,就表示摩顶了。她也是这样被摩顶的。她有些心不甘。她退到院子里,让一位喇嘛把她给噶玛巴拍的照片递进去,请噶玛巴在上面签名,这时候,她讨厌的那个人过来了,冲着她说,见了就可以走了。
她知道他也讨厌她。有一次还是在这里,她单独求见噶玛巴,因为噶玛巴平时在寺院里很少看得到电视,他上拉萨来了,可以破例看一看,所以她给他带去了几盘影碟,都是功夫片,成龙的,还有卡通片,之前她检查过,担心里面有活佛不宜的镜头。当时这人就拦住问她都是什么片子,还说,会不会有黄色镜头?真是把她气坏了。她说我怎么可能送这种片子!要知道,我是一个佛教徒,我怎么可能给我的上师这种片子?你太下流了!结果也把他气坏了,却又没有道理发作。这次他可终于找到报复她的机会了。他连说几遍妳可以走了,没事别老待在这儿。她斜了他一眼说,你以为你是警察就了不起吗?他一下冲过来了,嘴里直嚷着,你说什么?看他那架势,似乎想要采取什么行动。就在这时,她听见有人叫她,抬头一看,竟然是噶玛巴,站在楼上朝她大声说,刚才的照片,明天多洗一些带来。她高兴极了,连声答应,然后,带着噶玛巴已经签了名字的照片很得意地走了。
第二天,在那个人的眼皮下,她把加洗了50张七寸的照片直接送给了噶玛巴。照片上,噶玛巴走在楚布寺的转经路上,西藏的阳光照亮他俊美的面庞,焕发出非凡的气度。噶玛巴很高兴,当时就给周围的人发了一些。统战部来援藏的陈部长也在场,对她的摄影赞不绝口。她在心里想,只要噶玛巴高兴,就比什么都好,但她不知道,一个多月后,一个寒冷的深夜,噶玛巴突然悄悄地离开了拉萨,离开了西藏,奔向了“翁则”珠曲向往的地方。是不是,噶玛巴在赠送给人们他的照片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告别的意思?
13.
2000年1月2日中午,某活佛突然从云南打来电话,让我的这位朋友火速赶去楚布寺,一定要想法见到噶玛巴,代他向噶玛巴请示,因为教派内部的事情,他有无必要到楚布寺亲见噶玛巴?他说事情很紧急,要她无论如何得去一趟。
她很不容易从一位朋友那里借到车,次日一早冒着寒风赶到楚布寺,几位认识的喇嘛告诉她的情况却都各不一样。一个说噶玛巴正在闭关,七天以后才出关,一个则说可能得一个月,另一个干脆埋头不语。大殿前面的院子里有许多车辆,还有许多神情紧张的干部和公安。其中有一人是她认识的,是统战部派给噶玛巴的汉文老师,他老远就跟她打招呼,问她来干嘛,她说朝佛。她也问他在干嘛,他说在开会。
当晚某活佛给她打来电话,反复追问,感觉电话那头的他好像在做记录。他还问她感觉出了什么事,她脱口而出,难道噶玛巴走了吗?他急忙问她如何得知,她说猜的。她又问他如何得知,他说梦见的。但她不相信。电话里,他还心情沉重地说了两句话,叫她觉得古怪。他说,他(指的是噶玛巴)为什么就不能忍一忍呢?他应该多想一想噶玛噶举的事业嘛。还说,噶玛噶举的太阳刚刚升起来,天上就出现了乌云。还说,政府本来一向不看重噶举,眼里只有格鲁,现在因为噶玛巴,态度才有所变化,这下恐怕会急转直下的。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在这件事上,某活佛考虑更多的好像是他自己,他本应该为噶玛巴的出走感到高兴啊。
14.
记得那天,我小时候的保姆、住在帕廓街的嬷益西啦到家里说,噶玛巴的父母家已被严密监视,十几个警察日夜看守,连一个做保姆的阿尼出门转经、买菜都有人跟着。说现在帕廓街上,人们根本不敢讲噶玛巴出逃的事儿,因为到处都是公安、便衣和“昂觉”(耳朵,代指告密者),但店铺里出售的噶玛巴的照片已被争抢一空。还说噶玛巴的阿尼姐姐不是跟噶玛巴一起走的,她是提前走的,当时她正在达兰萨拉朝圣,意外地得知了噶玛巴抵达的消息,她给父母打了电话,告诉他们「阿布嘎嘎」(噶玛巴在家时的小名)平安地到了。看到我从网上下载的照片中,年老的达赖喇嘛慈祥地、紧紧地攥着少年噶玛巴的手,70多岁的嬷益西啦一下子就哭了。
2000年—2004年于拉萨
【选自散文集《名为西藏的诗》,2006年台湾大块文化出版。本文原名为《噶玛巴在西藏时的故事》。】
《看不见的西藏~唯色》2011年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