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1袭击发生时,我正在青海藏区做环境教育的项目。消息让我十分震惊。我在当地的藏族寺庙为遇害者进行了默祷。世界舆论对恐怖分子的谴责,我都同意,这里不必重复。我想讲的,是另外一些思考。

在为美国死者默祷的时候,我同时想到了藏区发生的一系列爆炸。就在911前的一个多月,位于康定城的中共甘孜州党委大门刚刚被炸。跟911相比,那爆炸的效果不算什么——轻伤了两个守门武警。但是二者之间有没有相通之处?

藏人是佛教徒,讲慈悲与和平,不讲圣战,他们的精神领袖达赖喇嘛也一再告诫藏人走非暴力之路,然而为什么还有人进行暴力活动,而且持续不断(仅康定一地今年已有三次爆炸)?我想对此我可以理解(虽然我完全反对)——那是因为绝望。当人的所有出路都被堵死,没有任何可能改变自身处境之时,剩下的唯一选择就是暴力。暴力虽然仍旧改变不了处境,但至少可以表达反抗,可以抒缓心中积累的仇恨。恐怖主义炸药的爆炸,首先必然是仇恨的爆炸。

恐怖主义是弱势者的行为。虽说本·拉登财产不少,组织严密,人员众多,但是相对他的敌人——美国和西方世界而言,仍然弱到不成比例。整个阿拉伯甚至整个穆斯林世界对西方而言都是弱势。维吾尔族和藏族相对汉族也同样弱小之极。我这里不想讨论谁是谁非的问题,也不是说弱者一定拥有正义,但我可以比较肯定一点——在强弱之间的对抗中,绝望只能产生于弱势一方,仇恨也最容易在弱者心里爆发,而恐怖主义,往往也就成了仇恨满腔的弱者除了屈服和耻辱以外的唯一选择。

恐怖主义者漠视规则,往往以平民或民用设施为对象,这无疑是罪恶。然而正因为他们的弱势,如果遵守规则的话,就什么也做不成,只能憋死。试想一下,以弱者之力,如何能做到只去攻击强大一方的军队和防守严密的军事目标呢?本·拉登如果强过美国,他何必搞恐怖活动,直接挥兵攻打美国就是了。

仇恨达到一定程度,会使人走向极端,甚至愿意以自己生命换取对敌人的惩罚。不能简单地说恐怖分子没有道德,能够献身的人往往都不乏道德支持,只不过那是另外立场上的道德。做一下换位思考,当世界谴责911攻击者杀害平民的时候,攻击者一定会做出这样的回答——美国对伊拉克的封锁造成了数十万儿童死亡,只杀掉美国几千平民远不够偿还!

极端的民族主义一定程度就是这样产生的,它提供一种精神上的正义性,帮助复仇者用更为神圣的道德压倒良心层面的道德。尽管那正义和神圣可能虚假,却使复仇者可以安心地从事不分对象的毁灭,使其从事的报复达到最大化。这种极端主义往往会和宗教结合在一起,以允诺另一个世界的报偿来吸引不惜生命的献身,制造出毛泽东当年夸耀的“精神原子弹”。

古老宗教激发的牺牲加上当今飞跃发展的科技,使得少数恐怖分子以微小之力可以做出惊天动地之举。911事件是迄今的典范,然而还不能说它已达到极致,就像学术发展是站在前人肩膀上一样,恐怖主义也会不断超越前面的榜样。继续进步的科学技术同时将给“恐怖大王”们提供更多能量。

相比之下,恐怖活动的直接打击是较小破坏,大的破坏是通过扩散效应造成的间接打击,而最大破坏是整个社会安全感的丧失。恐怖分子藏在暗处,防不胜防。为了提防少数几人不知何时可能进行的攻击,社会必须无止境地付出昂贵成本。然而百密一疏,总会有松懈之时,那就是恐怖再次降临之机。如此下去,社会将永无宁日,人类无法维系生存的意义与信心。因此,如果不能消灭恐怖主义,人类永远不能解脱。

那么如何才能消灭恐怖主义?是否消灭掉恐怖势力和恐怖分子,恐怖主义就随之消失?目前在阿富汗的战争似乎就是这种这种思路。然而战争可以消灭恐怖分子的营地和武器,却不能摧毁滋生恐怖主义的仇恨。恐怖主义的最终源头是人心中的仇恨,仇恨是无法被武器消灭的。反而战争只能增加新的仇恨,消灭了老的恐怖分子,也会同时制造出的新恐怖分子前仆后继。

我不太相信关于文明冲突的谈论,也不能苟同从伊斯兰教的角度解释恐怖主义。不错,目前恐怖主义活动多来自穆斯林地区,且常披有伊斯兰教外衣,然而文明和宗教只不过是被用来当作旗帜,聚汇在其下的仇恨并非产生于文明和宗教本身,而是产生于以族群为单位的人群所经受的失败、屈辱与绝望的无奈。

我这样讲的目的不是要为恐怖主义辩护,而是在考虑如何才能最终消灭恐怖主义。在我看来,根本的解决之道只能是化解仇恨。因为仇恨消失了,恐怖主义流淌报复和仇杀毒汁的源头也就随之枯竭。我相信有人会嘲讽这纯属不务实际的幻想,如此之大的世界,怎么会完全消灭仇恨?再美好的社会也做不到这一点。而哪怕只剩下再少的仇恨者,发生恐怖活动的可能就仍然无法避免。

我不否认人类社会可能无法消除所有仇恨,但我认为至少可以从消除族群之间的仇恨着手。我所说的族群可以按照民族、阶级、信仰等做出不同划分——从整体的穆斯林到其中的小教派,从西藏人到法轮功,从下岗工人到台湾居民……每个族群都被特有的命运、历史和感情,以及理想与追求所凝聚。我在这里单独提出族群的仇恨,是因为类似911袭击那种大规模的恐怖活动,只有在族群仇恨的基础上才有可能形成。

没有恐怖主义的恐怖活动只是一般的刑事犯罪。911袭击的成功要同时具备很多条件——严密的组织,巨额资金,长久系统的安排与配合,是单枪匹马的恐怖分子或黑社会式的团伙罪犯无法做到的。尤其是其中关键一环——自愿牺牲者,更是需要宗教或意识形态的激励,以及民族英雄荣誉的感召才能形成。恐怖主义是一个系统,只有在族群中才能形成和保持,也只有整个族群的仇恨能将其驱动,并且靠族群所凝聚的资源来供养。以经常与恐怖主义共生的极端宗教势力为例,如果没有族群仇恨的驱使,宗教在本质上总是鼓励和平为善的,不会鼓励杀戮和给杀手许诺美好天堂。正是族群仇恨使极端势力成了正义化身,使得宗教也变成复仇的武器。恐怖主义与宗教的结合,能够最大程度地汲取资源和整合组织,并获得愿意舍身求死的战士。911袭击者受的是西方教育,习惯西方生活,得到西方的好处,平时他们可能是温文有礼的公民、同事和邻里,却能在最后时刻冷酷无情地带着一飞机平民撞进钢架水泥中。他们不是出于个人恩怨,正是为了族群的仇恨,才冷血地踏上那种亡命之途。

我相信,只要我们这个世界不再有族群之间的仇恨,恐怖主义就会不复存在,911那种大型恐怖活动也就不能发生。而那些没有主义支撑的恐怖活动,或属于个人报复,没有系统,成不了规模;或出于黑社会团伙的利益之求,不会舍身求死,容易把握和防范。那类恐怖活动过去从来有,未来也构不成大威胁,不会造成波及世界的连锁反应。我们这个世界从此就会安全得多。

如果同意消灭族群仇恨是消灭恐怖主义的最佳途径,当前就应该把握这样的原则:第一,不能让911事件造成的愤怒把国际社会引导到仅仅是以暴易暴,更多应该考虑战争以外之事。对世界存在的族群冲突,各方都要自我反省,把主要精力和资源投入到消除族群仇恨、而不是继续加剧族群仇恨上;第二,要防止反恐怖成为国家政权进一步对内进行族群镇压的口实。中国政府借911之机正式宣布维吾尔族的反抗活动是恐怖主义,已经开始显示端倪。对此需要保持高度警惕。尽管目前各种现象重叠交错,难以截然区分,但至少可以把握这样一个标准——凡是有可能继续增加族群仇恨的行为,不管打出的反恐怖理由多么充分,都不能给予支持。这不仅是国际社会应坚持的道义,对当事国本身也有长远好处。因为镇压只会一时有效,继续加深的族群仇恨却是为将来埋设更危险的恐怖炸弹。

在化解仇恨方面,强势族群应该作为主动一方。一方面族群仇恨往往出自强势族群的历史遗产和现实政策;另一方面弱势族群存在着可以理解的自尊敏感,不易超越。强势族群的主动不能仅以物质方式体现。有关物质的事以往已做了不少,其中美国做的最多。中国政府无论对西藏还是新疆,都送去了可观的物质。然而物质不能做到一切,尤其不能替代精神和情感。仇恨不是物质,恰恰是精神情感。强势族群要做的事情,首先应该是让弱势族群在精神上感受正义与平等,感受被尊重和被维护,而不是被征服和被压倒,以及被侮辱和被歧视。在这种看似“无形”的事情上下功夫,效果将会远远超过物质方面的施舍。

我不相信恐怖主义能够打倒美国。911再惊天动地,也不会像有人说的那样“改变历史”。恐怖主义既然是弱者的绝望,无论怎样铤而走险,对强大一方只是造成麻烦,不再像以往那么舒坦而已,改变不了强弱关系的对比。当前热门谈论的“回祸”也难成立。伊斯兰世界虽然人多地大,却不是一个民族,分属多个政府,彼此充满分歧制约,无法成为与西方抗衡的统一力量。相反,虽然中国政府巧妙地利用911事件与美国改善关系,西方社会却不会由此对中国转为信任,我甚至担心疑惧可能进一步加强——一个人口超过全球穆斯林总和的最大民族,对袭击中数千生命的丧失表达出集体性的幸灾乐祸,这一现象一定会给西方世界留下梦魇般的印象。在西方人心目中,只有撒旦才会为这样的灾难兴高采烈,而这个东方撒旦如此庞大,如果让它崛起,岂不就将成为西方世界的末日!

一些同胞还在火上浇油,不乏得意地把911袭击冠以中国专利的“超限战”,似乎是替未来中国打败美国进行的一次演习。然而稍微有点头脑就可以想到,恐怖分子可以使用“超限战”,是因为他们躲在暗处,能逃避惩罚,一个主权国家从事“超限战”却是冤有头债有主。你对人家超限,人家难道不会对你超限?超限对超限,弱者还得失败。而规则被破坏,弱国受保护的屏障也就失掉。历史上弱国所以能够生存,对规则的依赖远多于强国。弱国主动破坏规则,只能是一种愚蠢的自杀。

“超限战”作为中国对外的军事战略没有价值,相反却可以被国内反对势力所用。尤其是在镇压下感到绝望的少数民族极端分子,一旦接受“超限战”思想,走上恐怖主义之路,在境内上演中国版的911袭击,完全不是没有可能。因而,中国政府和中国的知识分子应该懂得,不能鼓励那类只供口头过瘾的思潮,对中国负责任而且有好处的,只能是普及人道、博爱与和平的精神。当然,那首先需要从自己做起。

同时,西方国家也不要被中国的表象迷惑。在我看来,当前所谓中国的民族主义只是一种“足球流氓式”的宣泄——为己方球队加油助威和起哄辱骂对方球队而已,没有真值得世界畏惧的威胁。真正的民族主义是一种信仰,是要像911死士那样为之舍生取义的。而经过百年翻饼最终坠入全民逐利的中国,早已失去信仰立足的基础,起哄时可以比赛踊跃,上战场则会找不到人影。一旦中国进入一个信息开放、言论自由的多元社会,不再受一党专政的政治煽动和洗脑,中国今日展现在世界面前的不可理喻,很快就会发生变化。应当明白,中国的问题不是中国人民的问题,是中国专制权力的问题。要避免未来中国成为世界的“黄祸”,唯有转变中国的专制权力。

2001年10月20日 北京

【转自王力雄文库】

《看不见的西藏~唯色》2011年5月4日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