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词最后,张公辅说,他父亲交代,碑文写上这句话:“他来了,又走了。”

Zhang Xianliang1张贤亮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如果不是阴差阳错,他早就是跨国资本家了,“怎么可能写小说?” (镇北堡西部影城供图)

2013年秋天,张贤亮把自传片断交给南方周末发表。

2014年春天,他豁达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我在等死,不是开玩笑,我现在是肺癌晚期,如果我明年这时候还活着,我再给你写东西。”

2014年9月27日,张贤亮辞世。

2014年9月30日上午10点,银川殡仪馆最大的悼念大厅里,拥挤着据说1500人。电子横幅的大字“沉痛悼念张贤亮同志”下,轮番播放张贤亮在各种场合的照片。张贤亮躺在鲜花中,身上覆盖着中国共产党党旗。“中国共产党的优秀党员……”宁夏文联党组书记兼主席郑歌平在致悼词时这样开头。

中央政治局常委、全国政协主席俞正声,全国政协副主席王正伟、白立忱送的花圈摆在吊唁厅右边的最前面。

与张贤亮的巨大知名度相比,媒体对宁夏的认知成为笑谈。CCTV新闻频道播报张贤亮追悼会消息,把“银川镇北堡西部影城”读成“银川镇,北堡西部影城”,随后做了更正。腾讯娱乐的新闻标题干脆把追悼会挪到了“西宁市殡仪馆”。十多年前,当地的报纸就在连续讨论“宁夏在哪里”,因为很多信件地址写的是“甘肃省宁夏”。

按说张贤亮和电影界关系密切,他的《牧马人》、《肖尔布拉克》、《黑炮事件》等9部小说改编成电影,张艺谋的《红高粱》等从张贤亮的镇北堡西部影城走向世界,但电影界几乎对张贤亮的离世没有反应。

告别大厅外的花圈足够多,“备极哀荣”。作家杨争光看了网上的现场照片后疑惑,“这是在八宝山吗?共和国如泣的歌者走了,应该有万人志哀的场面。”门口右边第一个花圈的落款“贤妻冯剑华”。头发花白、这天着深色衣服、身材依然挺拔的冯剑华,站在接受慰问的家属行列首位,她旁边站着浓眉高个的80后儿子张公辅。

张贤亮的“原罪”

1980年,经过22年劳改和劳教,从西湖农场回到银川的张贤亮,跟比他小十来岁的散文组编辑冯剑华做了《朔方》的同事,两人最终结婚。张贤亮见到未来岳丈时鞠了一躬,这深得冯剑华父亲的心:“此子面相不凡,不愧是大家庭出身,将来必有大出息。”婚礼并不浪漫,在单位会议室举办,冯剑华亲手缝了一红一绿两床缎面被子。他们搬到偏远的一间小房间,每天挤公共汽车上班。

演员朱时茂送了花圈,他的花圈旁边是贾平凹的。《灵与肉》是婚后张贤亮写的第一部小说,一夜成名,次年,儿子张公辅出生,小说随后被导演谢晋拍成了电影《牧马人》,朱时茂因在电影中扮演刚平反的知识分子许灵均而成名。

那年44岁的张贤亮给冯剑华的印象是,因为长期“改造”人变得格外谦卑,在编辑部逢人就叫老师。他去北京等地出差回来,总会带些烟茶等小礼物送人,冯剑华不以为然:“为什么总是你送别人礼物,别人怎么不送你?”

她感觉他总对政治风浪有一种怕。一次“清除精神污染”,张贤亮的一篇小说受到批判,深夜,冯剑华发现张贤亮辗转反侧,她说:“怕什么?你是城墙头上的麻雀,见过阵仗的人,大不了把你打回农场,我带着孩子跟你去!”张贤亮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冯剑华是根正苗红的红五类,父亲是煤矿工,她初中毕业留在矿上当了工人,后来又穿上当时最被艳羡的军装,1974年被推荐为“工农兵学员”,上了复旦大学中文系,同学中有作家梁晓声。毕业后,冯剑华回银川进了《朔方》编辑部。

与妻子新时代的“红色贵族”身份相反,张贤亮有“原罪”的旧官僚资本家累及整个家族,爷爷是民国外交官;父亲从哈佛商学院毕业回国后弃政从商,死于1948年;母亲也在美国留学过。

黑洞洞的枪口, 不是意识流,是非虚构

中国文联副主席冯骥才送的花圈排列在中国作协主席铁凝、党组书记李冰等人的附近。1985年,张贤亮的长篇小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在巴金主编的《收获》杂志刊登,引起轩然大波,他对性描写禁区的大胆突破,也让一些老作家不安,据《收获》杂志的叶开回忆,冰心就给巴金写信让他“管一管”。

正和冯骥才在美国访问的张贤亮,得知国内又开始批他。美国的好友劝他趁机申请政治避难。张贤亮又一次体验到“无法控制的一丝心肌的颤动”。他在国外发表“爱国主义”声明给国内同仁和“组织上”传递信号。回国后证明又是一场“虚惊”。

还有另一种怕深植张贤亮的内心。张贤亮曾几乎饿死,那增加了他生活的勇气;另一次,他被“陪杀场”、“假枪毙”,留下的创伤是终生的。“他时常做同样的噩梦,梦见被拉去枪毙了。”冯剑华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黑洞洞的枪口不时出现在他笔下,读者以为是意识流手法,冯剑华认为那是非虚构。

1980年代末,大墙文学的另一个代表人物丛维熙给张贤亮打电话征集签名,冯剑华接了电话,代为答应。后来,有人准备批判张贤亮,冯剑华把责任揽了过来:“名是我让签的,张贤亮不知道。”这一年,张贤亮最花心思字斟句酌写成的长篇小说《习惯死亡》发表,冯剑华那时就认定,这是张贤亮的“巅峰之作”。

中国作协副主席李敬泽代表组织出席了追悼会,他拥抱了冯剑华。几年前编辑“中国新文学大系”1980年代卷,李敬泽曾系统地阅读了张贤亮的作品,认为张是被低估的作家,部分因为“他对于小说家的身份和成就不特别在意”。

张贤亮几篇有名的小说最后都加上了“爱国主义”尾巴。《灵与肉》结尾,许灵均谢绝从美国回来的父亲接他一家去美国,而留在了劳改农场学校;《习惯死亡》则在结尾让主人公从美国回到中国西部那片荒原,并且回到最初的那个女人那里,小说最后有番对话:

“你看,我都成了这副样子了,你还来找我干啥?”

“也许这就是我的爱国主义吧。”

李敬泽认为,张贤亮最被忽视的就是《习惯死亡》。他不同意把张贤亮作品里的“爱国主义”归结为简单的政治正确,“他复杂得多,从来不做简单的选择题”,“仅仅从文本叙述去揣度他的选择,会忽略他的作品与现世选择的混杂、暧昧与精神上的疑难。他是在与所处的时代思想互动走在最前列的作家。”

劳改农场里的 《资本论》笔记

余秋雨送的花圈摆在吊唁厅的入口处。他也是曾到访西部影视城的众多名流之一。自从小说被拍成电影、获得各种文学奖项,冯剑华发现,张贤亮在劳改队养成的谦卑很快消失了。

张贤亮的张扬、健谈逐渐显现,常能主导谈话的方向和气氛,跟郭德纲、余秋雨在一起神聊,他谈锋的机智和诙谐一点不逊色,在某些官场交往中他也谈笑风生,跟领导拍肩搭背就像对待兄弟。

冯剑华认为还是环境给予人的“身份感”更重要。“要是一天到晚让人呵斥、打骂,你怎么能神采飞扬起来?”

邓小平南巡之后,年近花甲的张贤亮也决定下海。1993年他购买有二十来户牧羊人栖居的古城墙和戈壁滩来建西部影城,跟二十多户牧民一一交涉,拿出了当时积攒的全部存款。

“多亏了他二十多年劳改生涯中跟农民打交道的经验,他既了解农民质朴的一面,也了解农民狡猾的一面,最后劝这些牧民搬走了,搬迁费也给得高。”张贤亮也曾在小说中写道,“我”历练出了一种“狡猾”。

劳改队既有和张贤亮一样被打成右派的知识分子,也有没多少文化的刑事犯,和他们二十多年的共处,让他在《我的菩提树》等书中对知识分子的人性有透彻的洞察:那些人“把嘴当×卖”。冯剑华观察,张贤亮对知识分子人性弱点的判断,到老年也没有改变。这也促使他设法摆脱这种弱点。

“我搞文学纯粹是阴差阳错,如果不是1949年解放,我早就是跨国资本家了,怎么可能写小说?开玩笑!”1998年,南方周末记者第一次在银川拜访张贤亮的时候,他开怀大笑。

冯剑华看过丈夫在劳改农场读《资本论》的笔记,她认为那一定程度上是张贤亮商业活动的理论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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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与肉》是张贤亮(左一)婚后写的第一篇小说,他因此一夜成名。小说随后被导演谢晋拍成了电影《牧马人》,朱时茂(右一)因扮演刚平反的知识分子许灵均而成名。 (镇北堡西部影城供图)

“我爸爸惟一的敌人是平庸”

吊唁厅门口有个哭成泪人的人——农民书法家牛尔惠,他守了三天灵,腿都跪瘸了。听过张贤亮讲课的回族文学爱好者马克从宁夏中卫骑摩托车一百多公里来吊唁,牛尔惠又陪他一起跪。

牛尔惠的父亲过去被打成右派。牛尔惠中学毕业后四处流浪打工,遇到了张贤亮,人生从此改变:从摆摊卖字到搬进影视城里的四合院“都督府”,做了张贤亮练书法的“书童”。夜里,跟张贤亮陪练书法的时候最安静,但张贤亮思绪有时难以回到几案,干脆坐下来抽烟,说他看了不快的新闻想骂娘。牛尔惠入选了几本全国书法名家辞典,当上了2008年北京奥运火炬手,也成了影视城里有房有车族。在“知恩堂”,牛尔惠把父亲的照片和张贤亮的照片并列挂上。影视城的三百多个员工大多是像牛尔惠这样的农民。

“别看他外面很风光,其实晚年的张贤亮很孤独。不管别人怎么评价,我从他身上体会到了温情和慈爱。”2007年获得鲁迅文学奖的银川文联主席郭文斌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张贤亮自己给员工讲管理,也请不同的老师来讲,郭文斌也曾受邀来讲过“寻找安详”。

10年前张贤亮从宁夏文联主席的位置退休,搬到影视城,郭文斌就是他在银川的一二知己,从那时起,他发现张贤亮的注意力转移到传统文化上,也默默地做慈善。张贤亮每年给医疗机构捐款一百多万元,帮助看不起病的人。后来,他从一家福利院领养了一个女儿毛毛。

冯剑华的印象中,办企业之初,张贤亮更多的压力是怕企业亏损。20年经营后,镇北堡西部影视城已是5A级景区,被评为中国文化产业的示范基地。

张公辅在悼词中平静讲述父亲留给他的精神遗产:“我敬爱的爸爸是一名战士,惟一的敌人是平庸。”他还要继续父亲在最后几年开始的帮助病人的“救生工程”。曾跟父亲的友人韩美林学画,毕业于四川美院动漫专业的张公辅,准备以后去学现代管理课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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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北堡西部影城开业第一天,张贤亮带领员工升国旗。 (镇北堡西部影城供图/图)

大动物、小动物

张贤亮在小说中预言“作者”死于肺病,因为抽烟的缘故,预言应验了,只不过不是小说中的65岁,而是78岁,算长寿了。

张贤亮住在北京的医院,拒绝手术。2014年9月17日,他出院要回镇北堡的家,救护车十几个小时从北京开到银川,路过山西,到了忻州,他让停车,吃一碗山西刀削面再上路。

9月27日上午,儿子张公辅还想送父亲去医院,张贤亮说:“你能不能干脆点?”他不同意抢救。下午两点,昏迷了四个小时后,张贤亮辞世。

“他是大动物,我们是小动物。”很多人可能关注张贤亮的传奇经历、他的创业和财富,但李敬泽认为,真正的财富是张贤亮的文学作品。某种意义上,李敬泽同意张贤亮的骄傲,他曾说:“我的时代还不配读我的作品。”

两年前,张贤亮给冯剑华在影视城不远处买了一户农家院落,她特别喜欢那里的简朴生活,在院子里种了吃不完的瓜和菜。

结婚34年,冯剑华体验到了和张贤亮做夫妻的幸福,也经历了痛苦与磨难。“他给我的幸福我接受,给我的痛苦我也接受。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只不过难处不同或没有明显表现出来罢了。”

悼词最后,张公辅说,他父亲交代,碑文写上这句话:

“他来了,又走了。”

9月30日下午三点左右,遗体火化后,干燥的银川下了一阵雨。晚上,出席完葬礼回到自家阳台上的郭文斌,看到贺兰山顶出现了美丽的晚霞。

来源: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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