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篇

个体经历不同,人的思想认识就不可能一样,其行为方式可能就产生差别。思想认识在你的肉体当中,行为止于他人的身体之外。在一个多元或宽容的社会,这很正常。

中共历来的政治运动及其迫害,缘于它对权力和利益的最大化追求的实现的可能程度,以及由此产生的沮丧情绪和该情绪的破坏性转移。

这种认识,来源于一阳对中共及其利益集团对中国社会普遍的侵犯事实的观察,也来源于他的阅读经历。

对人的存在的完整性和同一性的认识,和着1989年后中共利益集团对于一阳自身以及其他社会成员的日益倨傲、持续的侵犯,将他推出水面,晾在或炎热或冰冷的地面。

“让他家破人不亡!”共产党如此说。

“这种说法很矜持。”一阳想。

“为什么不是家破人亡呢?是他们不够黑?还是已经极端黑?”这逼迫着一阳开发自己的想象力。

1999年8月6日,刘贤斌被中共当局以13年重刑打入牢狱深处。

9月1日,教委、政府、公安开进保石镇中学,宣布由因贪渎被举报受到公开处分的人主持学校全面工作。周志刚被勒令到保石镇水井乡11村小学,罗祥被勒令到保石镇8村小学,欧阳懿夫妇被驱逐出保石镇。

一阳和志刚到公安局去,说:“我们申请示威游行,如果不批准,请把拘留证准备着。最好准备三套。市、省和北京。”

“你们有多少人?”

“一千人吧?多了不好把握,倒成了他们收拾你的把柄。”当着警察的面,陈卫对一阳说。

“行,就一千人。”一阳说。

保石镇全体中共党员、干部被紧急动员,劝阻各自的亲朋好友邻居,不得参与对这四人实施驱逐的抗议活动,保石镇到遂宁市区两条公路沿线的派出所得到指示,密切关注保石方向进城的车辆,一旦有抗议人众的车辆,立即阻挡,不得过境。

阿珍的母亲怆然泪下:“儿啊,儿啊,你要忍!你要忍!”

“……我听从,你们别对外声张,我先把他们调动起来忙乎,再唱一出空城计!”

阿珍说:“目前这种形势,我得保住那份工作,再苦再难我也忍着扛着!”她独自到流放地考察了一遭,说:“我和儿子能在那里活下去。”

7日晨早早起床,清理尚未弄好的物件。天空昏暗着,飘洒些许细雨。一阳办了移交手续,雇一辆货车,和阿珍、小若宇向新的流放地去。

阿珍和小若宇坐进驾驶室,一阳和书架、书籍、家具坐后面货箱中。几个衣衫褴褛的农民,为了省几个钱来搭便车,也往上挤,因为没有可以插足的地方,脚就踩家具上。他们互相扮着鬼脸,那是压坏了东西不声张的意思。

车在连绵的山梁和它们的土路上爬行,似乎只有天地间最遥远最蛮荒的地方才是它的方向。“三个多小时了,还有多少路?”搭乘便车的农民互相问。

土柏、刺槐、荆棘和茅草搭成阴郁的隧道,迫我们低头穿行。只有车行到山顶,我们才赶紧伸直腰身,对天透口气。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流放了。”一阳想,“但伤痛不能有半分减免,以往是孑然来去,独自担当便是。而今日,有若宇有阿珍同受拖累和凄惶。”

快中午时,车到了目的地——观音乡小学,家具、书籍由学校领导帮着卸下来,我们被安排进一间教室。教室破破烂烂,玻璃一块不剩,我们找了些布料遮挂起来,勉强安身。窗帘被毫无顾忌地挑开挑起来,窗户上挂着一些小脑袋,呆滞的面孔上挂着污垢,惟有眼睛聪明如小老鼠,把我们当稀奇看,若宇直嚷讨厌好烦。

教师们有意远离着,没有走近搭腔的。他们的宿舍是一幢破旧的二层砖房,离我们很远,过一道狭长的小坝子,绕到一排平房的后面,再穿过树林和操场,才可以看得见。

两人把书架安放好,我整理书籍。我和若宇没多少事做,看着阿珍忙来忙去。

蚊虫很多,大胳膊粗大腿,个个都是肌肉成块的健美冠军,喷洒了一罐药水,屋里的倒下,屋外的又涌进。

门前的坝子有三面被教室和杨树围着,另一面是被污染了的小溪,小溪对面是稻田和山坡。稻田把秋后的疲惫全心全意地裸露给人看,山坡上种着红苕或柏树。

晚饭过后,摆上三只木凳,坐树下纳凉。天色渐渐暗淡下去,暮霭飘扬,远处的田野和山冈模糊起来,荒芜起来,让人忧郁得窒息的诗情画意。

若宇要听故事,我就给他讲苏武牧羊,然后教他唱歌:

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穷困十九年。
渴饮雪,饥吞毡,牧羊北海边。
心存汉社稷,旄落犹未还,历尽难中难,心如铁石坚。
夜坐塞上时,听笳声入耳恸心酸。
转眼北风起,雁群汉关飞。
白发娘,望儿归,红妆守空帏。
三更同入梦,两地谁梦谁?
……

我希望这故事和歌词能有助于渐渐懂事的小若宇,使眼前的处境不留落下阴影在他的心底。阿珍默默地听我们歌唱,歌声在四近起落,又回荡在心里。突然发现,这歌词和曲调在我的腔调中有太多伤感的成分,我停了下来。是的,我不能在这时候流露自己的伤感。我改唱《铁道游击队》、《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阿珍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也加入到歌唱的行列,欢快、轻松的情绪飘荡在夜空里。

阿珍被安排教学前班,我也被安排去教学前班,所不同的是,我被分隔到十里以外的山寨去。用施行迫害一方的话表述是:“就是要学生听不懂他们说什么。”

申请书上游行示威的时间近了,警察、乡吏和教办、学校的人轮番缠着守着,国际媒体密集报道,我被重新安排,说是不需要上山寨去。

学校教职工40多人,80%是中共党员,党妈妈早在一年前就选定了这里作我们的流放地。一年里,党妈妈没有少给这些党员人数众多的教职工洗刷脑壳,把一阳和阿珍描绘成红眉毛绿眼珠的妖魔鬼怪,不可稍许接近。阿珍上了几天课,就有教师悄悄搭话告诉情况。

“你们怎么是使人接近的人?和他们说的完全不一样。”

我告诉阿珍,当年南非种族隔离者把曼德拉打入深牢里,温妮?曼德拉得到的处罚境遇也是如此。中共与当年的种族隔离者,我看不出他们之间有什么差异。

中秋节到来,若宇要我陪着到操场看月亮。月亮挂得很高,高得苍白、寒冷。若宇问向月亮许什么愿,我说打油诗行不行,他说行。

“月亮月亮慢慢走,叫我祖祖活到九十九。”

“月亮月亮慢慢走,捎信给爷爷不要喝闷酒。”

“月亮月亮慢慢走,外公外婆莫要愁。”

若宇扯开喉咙叫喊,感情投入很大,他6岁,上一年级,开始懂得离别和思念的意思了。

我计划着离开的日子,应该是在10月中旬,还有几本书需要看下去。

《苏联解体亲历记》是厚重的两本,陈卫那里借来的。很多人对一个拥有最庞大核武库和最强大军队以及最血腥的克格勃的帝国的崩溃原因摸不着边际,而这本书的作者却深谙其中味。他让读者想象,天天看《天鹅湖》看一百遍甚至更多遍《天鹅湖》的滋味,那时人们更愿意看阿狗阿猫的叫唤或交媾。他开始注意莫斯科文化当局控制以外的地下剧团、摇滚乐队、文学社团、酒吧和咖啡屋,以及它们的数量;他开始计算俄罗斯人人均电话、传真使用的数字;他关心官员们贪婪犯事的普及程度。“一支连一位未成年人驾驶的外国教练飞机也无法挡在红场以外的军队,决不是强大的军队。”革命的总发条已经松动失灵了,最庞大的军队也是最不可靠的军队。没有多少人会在意它的倒掉,它倒掉的发生是不可避免的。克里姆林宫里,戈尔巴乔夫宣布苏共解散,政治局里那些顽固的人们心里盘算:“只要走出克里姆林宫,走到红场,人民就会起来保卫苏维埃。”红场上,人们是在集会,集会欢呼帝国的倒掉,同时把口痰吐到那些作威作福的头头们的脸上。自由、有尊严地生活,是不可剥离的人类情怀,和平演变就是如此发生的。我感觉,任何土地和生活其上的人们,都有希望。

《国民党在台湾》也是从陈卫那里借来的。我不想重复书中的内容,亚洲第一个共和国最终在台湾那片土地上结出果实,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它需要许多人艰苦卓绝的博弈。什么人种、特殊国情、文化传统都不是原因,自由的情怀、人的权利保障的需要,与人种、国情、文化传统无关,有关的是博弈的智慧和持续。

有时候,我觉得监狱并不是很坏的地方,除非外界把你彻底抛弃,我这样说的依据与小二哥陈卫的经历有关。1989年5月,小二哥给一位弟弟写信:“拜托照顾二老,家中诸事也请担待是赖。”那时他在北京理工大学一年级,我想秦城监狱淘书比北京理工大学更能增添他的智慧,他在那里两年半,然后免予起诉。1992年胡适根、康玉春、王国齐等自由民主党案,他在秦城获刑四年半,然后押解回四川省南充监狱。“王天成他们有不少书,利用劳动的缝隙,我能借到。”他说。“南充监狱我在教研组,看书买书的机会也不少,朋友、家人也给我寄。”

我这样叙述是要说陈卫读了很多书,出监狱的时候有一、两箱或更多,他的书籍比刘贤斌丰富得多。每次看着他的丰富的藏书,我脑袋都一片空白,同时口水涌动。我又借了林达的两本:《历史深处的忧虑》和《总统是靠不住的》。我想,对现代民主政治的了解,这是可以作为普及读本的。未来中国的建设,有这样的书籍做参照方便,人们可以省去很多精力。还有,今日之美国富强,决不是共产党所宣传的“血腥掠夺”所至。我们的祖先们没有少血腥少掠夺,从陕西、山西、河南、河北交接的狭窄地域到今日的大地块,无不饱灌血浆,然而怎么样呢?“你们古国的珍宝你们拿去吧,我所需要的是那些贫弱孤苦无靠的人罢了。”自由女神像底座上镌刻着的这段文字,代表美国精神,她彰显的是对人的需要,中华帝国的统治者所攫取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的绝对权力和利益,他们的眼里只有奴隶和奴隶所创造的一切。美国人,效法美国人的人们,你们有福了!

事实上,继7月里为搭救贤斌到成都去过一次后,8月里我又一次去成都,然后到都江堰市。贤斌和佘万宝先生出事后,传统政治斗争的思维模式被搅动起来,它的危害性非常有杀伤力。覃礼尚在都江堰“酒干尚卖无”,杨伟在卖啤酒,但没有忘记读书,我面对他的书架发愣。临别时,我从他那塞满情报战书籍的书架中抽出两本书,一本是亨廷顿的《民主化进程第三波》,另一本是萧雪慧老师的《守望良知》。我说我给贤斌寄进去,让他知道我们的关心,杨伟就非常乐意,非常乐意。

话尽管如此说,要寄进去得等待机会,我就先自己阅读。出发的时间越来越近,摊开了《守望良知》的文本,心思却在别处,我只记得这样的文字:人是认识的主体,也是认识的对象和目的;人是中心;人是尺度。我用铅笔在这些文字下作了记号,觉得此刻萧老师给我的东西非常及时和足够了。贤斌说有机会我可以拜访萧老师,我心想那不容易吧,贤斌说萧老师们其实很乐意提携后进。

出发就在眼前,我对阿珍说:“为了你和儿子,我会小心的。干两三年,出事可能也是两三年。”

阿珍泪水涟涟,说:“我有一万个理由阻拦你,但想想贤斌,我不拦你。”

车在弯道上消失,然后走远,没有阿珍送别的身影。她怎么能够受得住那样的场景呢。

注释

佘万宝人权民运人士。1989年在北京参加学运被判入狱五年,1999年因筹备四川民主党被判入狱12年。

杨伟四川都江堰人,人权民运人士。1989年在成都参加学运,入狱。1998年参与筹备四川民主党。现流亡瑞典。

覃礼尚贵州遵义人,人权民运人士。因参加1989年学运入狱。

2007年1月20日

文章来源: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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