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傅国涌 国语书塾 2018年11月4日

蒋介石一生最惊险的遭遇莫过于西安事变,虽然侥幸脱险,但对他的打击可想而知,惊魂初定,1937年2月,他就急于要出版一册《西安半月记》,以日记形式记录了自1936年12月11日至12月26日他的经历,多有自我包装的成分,旨在维护自己的领袖形象,处处强调自己在危难中保持了完整的人格。世人皆知这是陈布雷代笔完成的,其中所说当然并非全是实情,但有许多细节应该有相当可信的成分,比如12月14日张学良与蒋介石的一番对话——

张学良说:“委员长人格实太伟大。但有一点不无令人遗憾,余觉委员长之思想实太右太旧!”

蒋介石问:“何谓右?何谓旧?又何谓太右?”

蒋说张茫然不知所答,接着说:“委员长所看之书,多是韩非子、墨子一类,岂非太旧?”

根据蒋的身边人后来根据其日记编辑的《学记》大致上记录了蒋在那个时期所读的书,确有韩非子、墨子在内,从这年11月,他读完韩非子,开始读墨子,计划12月读完墨子,12月4日在去临潼的车上又读孙子,到12月9日,他还在读墨子的《非命篇》。

蒋回答说:“余不知尔所看之新旧书几何?且尔之所谓新书者系何种书籍。尔是否以马克斯《资本论》与共产主义之书籍为新乎?尔可将尔所看之新书择要问余,余可为尔详解也。须知精神之新旧,不在所看之书之新旧;尔岂知尔等之所视为新书者,余在十五年前,已不知批阅几次矣。”

十五年前,也就是蒋受命主持黄埔军校前,他前往苏联学习时读过马克斯学说,在此前后,也读过经济学、德国社会民主党史之类的书,一度他还表示信服马克斯的学说。

过了好久,张说了一句:“举一例以言,委员长满脑筋都是岳武穆、文天祥、史可法,总觉赶不上时代。为何不从成功着想,而只求成仁?……”引起蒋对孙中山所说的“不成功即成仁”的滔滔宏论。

蒋自与宋美龄结婚以后,特别是1930年以来常读《圣经》,日记中也经常抄下《圣经》的金句,比如新约福音书和保罗书信中的句子,对基督教时有心得;他也时不时请学者专家来给他讲课,经济学、统计学、政治学、金融学、外国历史、中外关系等都有,包括马寅初、王世杰、罗隆基、李惟果、王芸生等人;但从《学记》的记录不难看出,他最熟悉、最能打动他的还是传统文化的部分。他不仅喜读《大学》《中庸》《孟子》《墨子》《韩非子》这些典籍,《宋元学案》《明儒学案》这些书也读得津津有味,1932年12月11日,他连着两天在长江的军舰上读完《明夷待访录》,感慨说:“此书从前读之,不觉其趣,今复读之,乃觉彻悟之晚!夫中国之政治思想,往往有超过西欧者,惜国人不自求诸近耳。”他接着读《明儒学案》,认为“现代之书,不足论矣”。12月26日,他从上海去宁波的军舰上看完《中庸》,说:“国人近讲哲学,专尚欧西之书,而将我国固有优美之哲学,置之不讲,此今世文人之所以为民族千古罪人也。痛哉!”这就可以理解他为何会读书“太旧”了,子产、岳飞、诸葛亮、王安石都可以打动他的心,1936年2月4日,他在行政会议上就劝各部长去读张居正详传。早在1915年,他二十九岁时曾说过“政治学则以王阳明、曾文正二集为根底也”。这一点几乎没有改变过。

1937年初,张学良在南京开始读《五朝名臣言行录》、《吕氏春秋》之类旧书,想来应该是蒋介石所推荐的。1月14日,蒋在奉化溪口劝张看《宪人模范》、《民族主义》二书, 直到1958年11月15日,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在台湾大溪,张说自到高雄以后专看《论语》,也很喜欢读梁启超的著述,还问蒋:“我应该看些什么书?”蒋回答:“《大学》和《阳明传习录》很好。”又说:“西安事变,对于国家损失太大了!”张日记说:“我闻之,甚为难过,低头不能仰视。”

此时上距西安事变已二十二年,张学良从三十六岁到五十八岁,离大陆政权更迭也近十年矣,当他们谈起读什么书时,蒋又岂会忘却二十二年前张学良说他读书太旧。

2017年3月11日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