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已湿淋淋冷嗖嗖地离开了商海,然而,那几首感伤的情歌,至今仍在心头萦绕。

“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请问哪位点菜?”服务小姐彬彬有礼地递上精致菜谱。我又彬彬有礼地捧给围坐—圈的“贵宾”——“有关部门”的女士先生。

“请点菜,喜欢吃啥就点啥!”我尽量做出慷慨豪爽的样子,并竭力挤出一如服务小姐讨好的笑脸。

“贵宾”们一个个驾轻就熟地报出一道道菜名(其中不少我听起来很耳生),我斜眼瞟了一下菜谱,发现那上面竟有一大串标价80元、100元的“珍稀佳肴”。

我一阵心惊肉跳!想起有家公司在款待“有关部门”时,“贵宾”们竟点了100元一碗的燕窝汤八碗!

菜,一道道叠满了圆桌,色香俱佳,柔和多彩的灯光从装饰华丽的屋顶徐徐洒下,温馨浪漫,服务小姐玉手持盏,秀色可餐……

我却全无视觉与味觉的美感,只有一颗“忐忑”的心在暗暗嘀咕——这顿款待下来,本月辛苦的那点利润岂不又要灰飞烟灭?!

“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关系就是生意”,我竭力用这些别人在经营中教育我的“至理名言”来宽慰我那颗嘀咕的心。但不知是我这苦苦经营的公司离“款爷”的距离太远,还是本人对这种一掷千金的肠胃潇洒有着天然的不适,总之,一坐到这美酒佳肴之前,我满脑子都是金钱的“铜臭”。

更不幸在“合作”、“友谊”、“关心”几杯之后,我朦胧醉眼中依稀是童年的菜根米糠与大巴山落户时的满山饥贫。

很想潇洒,实难潇洒,于是,吃得很累。

酒足饭饱之后,女士先生们表示了对卡拉OK的爱好(事后会计小李教育我,说这种事应当主动邀请)。想来也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本该一起抓,何况饭后“OK”的要求也符合马克思关于先解决衣食住行,然后才从事文化活动的精辟论断。

然而,当服务小姐送来饮料点心,彬彬有礼地问:“哪一位点歌”时,我却毫无“精神文明”的儒雅感。

我该点什么歌呢?是“潇洒走一回”还是“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你总是心太软”

发往长沙的那批不锈钢板果然出了问题!

收货方说,不锈钢板上有斑斑锈迹,要么退货,要么半价收购。我一时慌了手脚。

“经理,你应当亲自去查看一下。”会计小李建议说。

望着小李那不安而关切的眼睛,我蓦地想起当初在划款购这批板材时她的提醒,说这批货价格较低,可能不是正品,最好让下家先打点预付金来,免得我们独担风险。但我经不起经办此事的业务员小贾的再三保证与催促,心—软就将十多万元货款划了出去。

我当即找到小贾兴师问罪。小贾满面惶恐,表示马上前去处理,务必要给我一个满意答复。

在领差旅费时,小李又提醒我.说是不是再派一人同小贾一块去。小贾是临时借调人员,又是长沙人,万一他不回来……

我望着小李那年轻的面孔,以领导兼长者的语气说:“小李呀,用人不应当分借调工、正式工,大家都是公司职工,要相信人嘛。”

不久,小贾来电话,说货确有问题,但请我放心,他有办法将货卖出去。

—个月过去了,小贾没回来,两个月过去了,仍无消息。

我沉不住气了,亲自出马直飞长沙,

小贾见我突然上门(这“突然”本是小李的建议),吃了—惊,但转眼便热情款待。席间,他—边为他经手的这笔业务连连道歉,一边信誓旦旦地保证在一月内将款收回。

在库房,小贾费力地将—块不锈钢板掀起,让我看上面的几个锈点,并说,他已经卖出好几块了,钱很快会收到。

望着小贾汗流满面的诚恳,我心—软,将小李“把货发回来,争取主动”的忠告忘到九霄云外。接着是小贾陪我登岳麓山,游桔子洲头……我在装了满满—脑子“唯楚有才”的岳麓文化后双手空空地回到公司。

两个多月过去了,望穿秋水不见银子入账。我频频电话叩问,竟难觅小贾踪影。恼怒中,我将硬硬的拳头一锤砸在桌上,走,再去长沙!

这次,小李与我同行,用她的话说,以防我心太软。

到长沙后,颇费了一番心思才找到小贾。小贾—脸哭丧相,说货实难销。小李当即提出将货全部退回,然而小贾迟迟不愿去库房。小李不愧是既懂业务又会财务的高手,几天时间便查清小贾已将货低价抛售,卖得了五万多元现金。

我闻言大怒,与小李一块打上小贾家门。

小贾不见踪影,家中只有他病恹恹的老婆和虚弱的女儿。他老婆对我大诉其苦,什么小贾已下岗两年,她因生病一直没有工作,9岁的女儿正读小学,日子过得很艰难……

小李频频抛来硬硬的目光,那意思我明白,“不要心太软”。于是,我“英雄能过女人关”地硬坐在那儿,非要等小贾这个“杨白劳”回来还钱不可。

夜半时分,小贾终于回来,我撕下脸皮,对他进行道德谴责;小李则亮出底牌,拿出收账的架式。

小贾黑着脸,一声不吭,我生怕他来个“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的横蛮。还好,小贾心还不硬,他承认收了钱,但由于夫妻俩都没工作、暂时挪用了这笔钱做笔生意,实在是万般无奈。说着说着,小贾这个大男人竟当着我们的面抽泣起来。身后他那个小“喜儿”也是泪水涟涟,一脸悲戚。

我望着小贾妻子的满面病容和小“喜儿”瘦弱的身子.心彻底地软了。转眼看小李,她也软了—半。最后,小贾答应先凑—万元归还,剩下的立下字据在一月内还清。

两天之后,我和小李带着一万元打道回府。车上,小李盘算道,这一万元除去差旅费还不够这笔业务的利息。我见她眼中含着不平与埋怨,于是说道:“小李,你知不知道法国作家雨果有一本名著叫《九三年》?”

“《九三年》?不知道。”小李抬起眼,那眼中是期待与钦佩的目光。不出我所料,尽管小李在业务上有些瞧我不起,但只要我一谈到文学艺术历史,她就要俯首称臣,满眼钦佩。我得意地侃侃而谈:“在那本书中.雨果演绎了一个著名的主题:在绝对正确的革命原则之上,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

小李全神贯注地倾听。

“我觉得,我们在生意场上也应当是这样,那在绝对正确的功利原则上,也有—个绝对正确的人性味原则……。”

回到公司后,我,此刻还有小李,都“人性味”十足地等待小贾的良心和汇票。

这一等,自然又是望穿秋水,秋水望穿。

到年终了,审计时总部对这笔账大加追问并要我尽快收回,我只得冒着严寒三赴长沙。

不料这次已是人去庙空。邻居说,小贾夫妇俩早巳携女到南方做生意去了。

当天,我独自在长沙失魂落魄地游荡。从岳麓山下那著名书院的围墙外,到桔子洲头那伟人“中流击水”的旧址上,我—步步为书本与现实的遥远距离而迷茫,为“人情”与“功利”的冲撞而惶惑……

黄昏降临,江风冷起,哪儿飘来那无奈的歌声:“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独自流泪到天亮……”

“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秋日的一天,我伏在宽大的经理桌上“日理万机”。

门边出现了位三十来岁的女人,她迟疑不决地欲进又退。我定睛—看,原来是我青梅竹马的好友玲玲。

玲玲望着我,略含赧颜地—笑:“该叫你陈哥呢还是陈经理?”

玲玲的声音仍是当年那样清脆悦耳。我盯着她那依然晶莹秀美的眼睛,心花怒放地叫道:“玲玲,快进来,快进来!”

“陈经理——”玲玲笑盈盈地望着我。

“叫陈哥!永远都不准叫经理。”我笑着说,脑海里出现了少年时我们围着黄桷树捉迷藏,玲玲—声声甜甜地叫我“陈哥”的情景。

在一家音乐酒吧坐定之后,玲玲告诉我,她一年前下了岗,开了—个小茶馆,现在她丈夫也下岗了,一家三口的生活,难以靠一个小茶馆支撑,因此准备租门面搞个电子游戏室。她已经看好地点,旁边有一所小学,如果有六、七台游戏机,估计月收入不薄。但她眼下缺少租门面与购游戏机的资金。

我知道她来的目的了。“估计要多少钱?”我硬着头皮问。

“大约五万多吧。”玲玲低下头,双手不安地揉捏着衣角。接着她吞吞存吐吐地说:“陈哥,你,你能不能从公司里借点……”玲玲双颊赤红,一脸羞色。望着她那慌乱的表情,我突然觉得,这应当是年轻人求爱时的模样。不过,眼下对人说“爱”已经很容易,而开口向人借钱却很难了。

我一时没有吭声。

玲玲更狼狈了。“陈哥,实在不好意思,多年不见,见面就……你要是为难就算了,对不起。”

在酒吧闪烁的灯光下,我觉得玲玲仍然像当年那么清纯,那么可爱。我想了一会,说道:“我这个公司是国有企业,总部就在旁边,审计很严,从公司借钱给个体肯定不行,我个人一时也拿不出五万。这样吧,我以公司名义购进六台电子游戏机卖给你,我们双方作为买卖关系,签好正式合同,货到之后你分批付款,当然,在前期你困难时可以拖一段时间,我不催你就行了。至于租门面的费用,就由我个人资助你,算帮你一把。”

玲玲抬起头,那双秀美的眼眸依然如夏夜黄桷树下那么晶莹,那么亮闪。“陈哥……”,她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记得肖雪慧在她的《道德伦理》一书中这样论述:人性中,也有利他性,也会从损失自己帮助他人中获得快乐。

当晚,我就沉浸在这种“利他”的快乐中。

—月后,玲玲的电子游戏室顺利开张了,生意果然不错。三个月后,她送来—万元货款。照她估计,—年后她便能还清全部欠款。

会计小李一向火眼金睛,从签定合同之日起她便看出我是在帮朋友。几万元的小生意她自然不便多说,但她有意无意地提到:商场上有种说法,不要同朋友做生意,更不要把钱借给朋友,否则,你既要失去钱,又要失去朋友。

小李虽然在商场上精明强干,但似乎也太世故了点。对了,应当把肖雪慧的《道德伦理》一书借给她看看。

又一个季度过去了,玲玲没有来还款。我打电话去,她有些支吾,说遇到点麻烦,希望暂缓—段时间。

我当即赶去玲玲的铺面,结果发现,在政府清理校园周边环境中,玲玲的电子游戏机被扫地出门,不得不搬到—个偏僻地方。现在,生意—落千丈不说,还得另付门面租金。

一晃几个月又过去了,总部开始半年审计。玲玲仍然希望我“高抬贵手”,再缓—缓。我心中暗暗叫苦,我的“贵手”已经抬得够高的了,再高,就该我遇到麻烦了。总部对我在长沙损失的那十万元货款已经十分不满,指责我为什么总是先给货再收款,最后又收不回款。如果玲玲这儿再出错,总部不仅会对我的经营能力感到怀疑,而且还会怀疑我同她私下有猫腻。

我频频给玲玲挂电话,好几天才找到她,半晌,话筒里传来—个沙哑的声音,竟是玲玲!她哑着嗓子说,游戏室上周被盗,损失两台游戏机!

我的声音也一下也沙哑了。我第—次气急败坏地冲她嚷道:“你是怎么管理的!”

我垂头丧气地放下电话,无可奈何地继续“高抬贵手”。同时,自己设法筹集了一万元,作为玲玲的部分还款交到财务室,以缓—缓审计大员的情绪。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的耐心也一天天丧失。由于自己做业务不利落,便无法理直气壮地督促手下,工作很是被动。一天,当我批评出纳的工作差错时,他居然敢“犯上”——暗指我以权谋私!

我气得双眼翻白兼哑口无言。当晚,我抓起电话,气冲冲地找来玲玲,硬邦邦地说:经营不下去就干脆转卖了关门,无论如何得把这事尽快了结。说完我啪地—声放下话筒。

十天之后,玲玲打来电话,声音十分苍老。她约我在那家音乐酒吧见面,说拖了这么久不好意思去找公司还钱。

几个月不见,玲玲变得苍老和憔悴了。她将一包钱推到我面前,沙哑着噪子说:“拖久了,实在对不起,这是全部欠款,你点一下。”

我蓦地觉得十分不自在,我不敢看玲玲那双眼睛,仿佛自己反而欠玲玲的债。

“你现在怎么办呢?”我的声音有气无力。

“如果不是儿子太小,我就外出打工了。”

“你丈夫呢?”

“不要提他了。”玲玲咬着嘴唇不再吭声,仿佛不堪生活重压。我突然想到,玲玲在损失两台游戏机的情况下要还这笔钱非常困难,何况转卖还有折旧损失。她一定另外借了债。我心一紧,正要开口,玲玲已站起身,望着我说:“陈哥,我要走了,非常感激你对我的帮助,这是真的,是我对不起你。再见。”

玲玲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浓浓的秋色里。我抱着那包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

“秋天的风,一阵阵吹过.想起了去年的这个时候……”头顶上传来黄品源那感伤忧郁的歌声。“……最爱你的人是我,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是谁让谁难过呢?玲玲让我,还是我让玲玲?或者我们彼此让对方难过?我没有失去钱,但我是不是失去了朋友,失去了那在夏夜翠绿黄桷树下清纯而晶莹的眼睛?

(《企业销售》1999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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