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十七年了,每当置身于空旷寂静的山间,看见山风吹拂荒草,我内心深处,便涌起一种交织着怀念、感伤、渴望、惆怅和内疚的情感……

十七年前那一个冬天,她向我走来。

那天,我们正在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排练节目,门突然开了,走进一位20岁上下的姑娘。她身姿窈窕,步履轻盈,浑身洋溢着青春健美的活力,有一种山村里罕见的高雅气质。我蓦地感到一阵脸热心跳,慌忙移开目光,恍然间只觉得她那对眼睛很大,撩人心弦。

她也是重庆下乡知青,在宣传队负责编舞。我不时悄悄从乐谱上移开目光,在她那红润的脸上和灵巧的腰身上扫来扫去。但我刚下乡,脸还不厚,又生长在“红色年代”,对异性极少接触且心怀畏惧,因此,不敢主动找她说话。

一天,她突然来找我,说要编一个新舞,让我跳男角解放军。我又惊又喜,但又不敢答应,怕在她面前显得其笨如牛。

“别怕!”她说,“我来教。他们表情太差,改不过来。”

于是,我平生第一次学跳舞。她在我面前喘息着,扭动着,旋转着,离得这么近,气息这么热烈,令人有些昏眩。有一次,跳热了,她脱去外面的厚毛衣,眼前霎那间电光石火,我平生第一次感到一种如痴如醉的迷乱。

最后一场演出是在一个偏远的山村。天很冷,山风呜呜地吹。她同我走在一起,我对她讲起我在南山高中时的学习和生活;讲起我在云南三个月的“支边”感受。她默默无语,眼眸中流露出怅然若失的神情。山风从前面垭口吹来,飘起她的长发。我望着起伏的山岗,萋萋的荒草,以及身边迎风飘舞的长发,心里有一种甜美的感觉,但又有些莫名的惆怅。

春节之后,我们开始往来。

我同她相距20多里山路。她住在半山腰,一个连她共有六户的小村子(当地人叫“湾”)。村子背后的山上岩石突兀,恍然有几分电影《狼牙山五壮士》中的悲壮画面。她的小土屋却布置得舒适典雅,颇具少女闺房的恬静温馨。

她喂有一条半大猪仔,每天傍晚,她都腰系围布,高卷衣袖,噼噼啪啪宰一通猪草。好长时间,我都难把这地道的农妇形象同舞台上的妙龄女郎合为一体,她喜欢文学,知道不少作品,更喜欢音乐,会唱许多我闻所未闻的歌曲。不过,我是公社仅有的几个具有高中文化的知青之一,我那尚未遗忘的参数方程、分子式、牛顿定律,一样能让她眼中露出赞叹与神往的色彩。因此,尽管“特长”不同,我们也算有共同语言的知音了。

五月的一天,吃罢晚饭,天已经黑了。我提出要走,她凝视油灯,目光迷离。

“走20里路?”她仿佛自言自语。我有些心慌意乱,但终于站起身,言不由衷地说:“路熟,又有月亮。”

为了省油,村民们早早上了床,举目不见半点灯火。只有山风,这春天的山风,轻柔而深情,在耳边叙说着一种永恒的秘密。

翻上一山垭口,风大了。“别送了,回去吧。”我扭头对她说,“你不怕?”

“怕啥?我下乡五年多了,这儿一到晚上,只有山风。怕的是寂寞、孤独。” 、

我们在一块岩石旁的草地上坐下,半轮月亮洒下清冷的光辉。好静!仿佛置身于远古空寂的旷野。

“……当我漫游在荒野上,凝望天上的月亮,好像看见我的母亲,把爱儿盼望……那些听我召唤的小鸟,快飞回我身旁……家,可爱的家……”

这是一首当年知青特别喜爱的歌曲,她唱得那样轻,那样深情。我不敢看她,那歌声和月色,那静寂的田野和飘拂的秀发,蕴含着一种凝重而凄伤的美,使我既感动,又迷乱。

她仰天躺到草地上,目光穿过深邃而静谧的夜空。

“转过头来。”她声音细若游丝,仿佛来自遥远的山谷。

我缓缓扭过头,霎那间,眼前金蛇狂舞。

萋萋野草上她秀发散乱,双颊火热,鲜红的嘴唇半合半张,微微翕动。她直盯着我,盈满深情的眸子含娇带羞,如火似电,突然,她一把拥住我的头。

那是一种巨大能量的碰撞,像一只神奇而粗犷的魔掌,拨动心中最柔美的琴弦,电闪雷鸣之间是心醉神迷的酥软。

第一次,我生命中美妙而狂热的初吻,竟发生在这“狼牙山”般的荒山野岭。四周,是地狱般的凄清寂静;身下,是温馨柔软的玉肌胴体。

多少年过去了,每当我一想起月光下夜风吹拂的那一片草地,想起冰冷山岩旁那灼热的拥吻,我的心就感到一阵紧缩,朦朦迷迷,似醉似悲。

身下的肉体微微蠕动,叙说着五月热切的渴望。我从最初那美妙的昏眩与慌乱中清醒过来,骨子里冒出一些张牙舞爪的字眼:私通、违法,怀孕、可耻……

一股冷气从脚下古老而凝重的土地中传遍全身,我身子陡然僵硬了。

性,是丑恶的;私通,则不仅丑恶,而且违法,这些慨念,是我从小受教育,从那些圣人圣书中得来的。中世纪神父们强迫人们禁欲,中国的圣贤们教会人们自愿灭欲,后者那伟大的法力驱使一个热血青年在这连上帝都睡着了的荒山野岭,自觉抵御青春那雷霆万钧的力量。

于是,我摇摇晃晃站起来,像那个意志坚强的革命者奥斯特洛夫斯基。

她哭了,没有声。只有山间的夜风,呜呜地吹。

一天, 分管知青工作的刘主任找我谈话。

“小谭,我听到一些反映,影响很不好……也怪我,工作没抓紧。你看,这下搞出事来了。

“搞出了啥子事?”我一阵心惊肉跳。

“咳,你们俩在一起搞的事瞒得过我?告诉你,这可是违法……”

我心一紧,乱了阵脚:“刘主任,没有的事,我们只吻……吻……”

“说下去。”刘主任倏地春风化雨,满脸和气,“她先亲的你?当然,一定是她。这妞下乡六年了,又比你大两岁,精得很。当然,一定也是她先……”刘主任双眼发亮,张着大嘴,露出被叶子烟熏得焦黄的大板牙。

我蓦地感到一阵恶心,我怎么能对这焦黄丑陋的板牙描叙那鲜红温柔的嘴唇?

“说呀。不说?不说我也想得到。我是过来人,娃儿都有六个了……”

一股怒火陡然涌起:“刘主任,你不要冤枉好人……”

“坐下,坐下!”刘主任又板起面孔,“实话对你说,那妞的老子是大资本家,所以她六年都出不去;你出身也不好,我是看你人还实在,又有几滴墨水,才来关心你。你回去好生想想,是前途要紧还是婆娘要紧?”

我倏地泄了气。

我太渴望出去了!从下乡那一天起就没打算扎根一辈子。当晚,对着煤油灯我灌了两碗红苕酒,一股自欺欺人的豪情从心底涌起:大丈夫志在千里,岂能因一女人而误终身!

于是,我不再去找她。

然而,生活太单调了,精神空虚得令人发狂。她那恬静闺房的温馨和文学世界的神妙如同无际苦海中一座春风和煦的小岛,何况,我已经领略过一位姑娘拥吻的力量。

红唇、歌喉;招工、参军……

山风吹个不停,我有些摇摇晃晃。

一天,我正烧火煮饭,传来敲门声。是她。

“你害怕了,不敢来了?”

“没有的事!”一见到她摄人心魂的眼睛和长发,我又涌起那种曾被她唤起过的燥动。

当天,我们就一块去赶场。

初秋的山乡别有一番景致。空气中弥漫着稻谷与潮润泥土的气息,田野里迎面来风,清新而活泼,带有一种罗曼蒂克的韵味。倘若没有心底那层隐隐的不安,眼前的景色与身旁飘拂的发丝足以使人飘飘欲仙。

集镇上,人头攒动。她紧紧拉住我的胳膊,引得我惶惶不安,这儿是非之地,熟人多,说不定有公社领导,万一看见……

她在一家小百货柜台前驻步。玻柜里,有一个绣着一对漂亮鸳鸯的枕头,她眼中露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温柔与羞涩。

“三块五,太贵了。”她喃喃自语。

突然,我一眼瞥见人群中那熟悉的大板牙。“糟了,刘主任!”她还未回过神,我已像一条泥鳅,钻入人群。

待我重返小百货店时,已不见她踪影,直到散场,都没找到她。

我垂头丧气踏上回村的小路。

我怎么这么自私胆小?好些知青也谈恋爱,也想回城,怎么不像我,活得像个獐眉贼脑的娄阿鼠。

不觉走了两个多小时,夕阳西沉,风吹烈了。猛抬头,前面山坡上坐着一位姑娘,夕阳金黄的霞光勾勒出她美妙的曲线,一头长发迎风飘舞,我赶紧跑上去。

她一动不动,呆呆凝视着夕阳下空寂的山岗。我百感交集,差点伏倒在她脚下,抱住她,说:“我永远陪着你,不走了。”

她突然到县里一家刚开工的小厂做临工去了。我蓦地感创一种失落与感伤,但隐隐好像又有几分轻松与解脱。

她有信来,淡淡的。

当年冬天我们公社宣传队在区上汇演时,她专程从县里来看我.她似乎想同我好好谈一谈,但我没跟她到生产队去,也尽量避免同她在区公所里进进出出。第三天,她同我告别,那眼神和声音似乎给我一种暗示,她真的要同我告别了。果然,不久我就收到她的信,其中一句话让我伤感到如今:“你深怕我影响你的前程,好吧,从现在起,我走我的独木桥。”

当天,我英雄气短地哭了一场。后来,听说她找了一位重庆的工人,从此,我永远失去了她。

我的初恋,就这样结束了,不知是我的错,还是那个时代的错,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总之,17年来,每当月夜空寂,山风拂面,我的魂灵,便飞得很远很远,仿佛在山风中苦苦寻觅,在山风中连连呼唤——

——那永恒的,广阔天地的山风啊!

注:1992年,重庆要出版一部回忆当年知青生活的记实作品,向我约稿。我写了三篇,这是其中之一。当时,每篇文章限4000字以内,所以,我惜墨如金,很多细节都未展开写,很多情感都未尽情抒发。

12年后,2004年,我独自呆在长寿湖时,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据此写了一篇3万多字的小说《飘逝的山风》。

木公的博客2008-0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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