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外号叫“老八”的原公社老知青找上门来。只见他如鬼子进村般地四下转了一圈,然后便将我拖出门,说是到他弟弟落户的生产队去吃晚饭。

“老八”曾在“广阔天地”闯荡多年,有一套摸爬滚打的硬功夫,尤其是偷鸡技术,更是炉火纯青。不过,他已调回城一年多了,想必已改邪归正。

在他弟弟家,几碗红苕酒下肚之后,老八点明来意。原来他老婆坐月子,急需鸡汤,而他每月20多块钱的学徒工资只能望鸡兴叹,万不得已,才又下乡“扫荡”。最后他画龙点睛,说看好了我生产队的一个大鸡圈,准备半夜杀回去一锅端。

我大吃一惊,忙说使不得,我现在是大队小学代课教师,农民们对我印象不错。更主要的是,还有两个月就要开始征兵,万一失足,定是千古遗恨。

老八则保证不会失手,并说,把我叫走,就是让农民看到我已外出,不在现场。最后,他又反复以城里的“孤儿寡母”动之以情。

我一咬牙,点了头。

晚上约11点钟,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各背一个扁扁长长的背篼,借半轮朦朦胧胧的月光,翻田坎,爬山岗,直奔20里外的鸡圈而去。

约三小时后,我们悄悄地摸进了村。整个村子黑灯瞎火,一片寂静。

按事先的分工,他抓鸡,我望风。老八气沉丹田,步如野猫,轻手轻脚地移开圈门石块,然后匍匐在地,拼命向里伸长手臂,那模样,颇像《半夜鸡叫》里的周剥皮。

鸡咕咕咕地发出急促的叫声。我一阵心惊肉跳,双眼死盯着圈旁的木门,只要里面稍有动静,我就要脚底抹油。

老八汗流满面地从地上爬起来,糊了一手鸡屎。

“不行!”他压低嗓子说,“圈太深,鸡往里躲,非得把上面的石板搬开。”

那两块盖顶石板。每块近200斤,我俩居然把它们抬了下来,没弄出一点声响。

“一只一只地捉,先抓公鸡。”老八附耳面授机宜,“捏紧颈子,莫让它叫,把身子夹在两腿间,弄死一只再捉下一只。”

于是,我俩同时下手,一人一只,双腿夹紧翅膀,两手捏住脖子,像拧洗脸毛巾一样地将鸡颈子狠狠地绞了几转。第一次如此屠鸡,竟毫不手软,也许是环境造人,也许是人性中本不乏残忍,不到十分钟,六只鸡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了。惨淡月光下,夜风吹来,满地鸡毛乱舞。

老八干得兴起,还想再端一个。我坚决不同意,这儿毕竟是我的老巢。

回去的路上,月亮下去了,四下一片漆黑。我们俩跌跌撞撞在田坎和山路上摸索。幸亏老八多年在“广阔天地”“经风雨,见世面”,练就一身夜战功夫,我们才没有迷路。但我们都先后掉进水田里,糊了一身泥,鸡也滚了一地(幸亏是死的)。当我们终于到达他弟弟家时,天已破晓,那些还健在的公鸡正此起彼落地报道着黎明。

他弟弟早已烧好一锅开水在等候。开膛剖肚之后,老八用鸡肚子里的几个软壳蛋炒了两碗饭。饭后,他便兴高采烈地打道返城,我则惶惶不安地踏上回村之路。

当晚,我的农民朋友细毛就来找我,说刘家和廖家的鸡被偷,两家妇人和娃儿哭了一整天;还说,他们已经怀疑到我。不过细毛真诚地表示,他了解我的人品,相信我绝不会干这种“吃窝边草”的缺德事。

我决定装聋作哑,时间一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不料,没过几天,大队治保主任前来盘问,让我交待那天晚上的去向,并谈了怀疑我的理由:廖家有条恶狗,出事前两天刚被带走,只有村里人知道;失鸡那天,有人看见老八在刘、廖家门前张望过,此君偷鸡名声,公社家喻户晓;第二……

当晚,我左思右想,觉得闭门不出,终非良策,若刘、廖二家四处“造谣”,对我形象大有损伤,最好以攻为守,反正农民对知青一向比较畏惧。

决心一下,我便恶人先告状,昂然打上门去。。

刘、廖二家正在煤油灯下喝粥,鸡圈是他们两家共有。我闯进门,先自我辩白一番,接着面色一沉,双目圆瞪,说是公社征兵在即,倘若因此影响了我前程,我心一黑,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他们果然被我镇住,屋里只闻唏唏呼呼喝包谷粥的声音。

突然,刘家女人抽抽搭搭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她家的油盐针线全靠这几个鸡下蛋,小儿子生病都舍不得煮一个……紧接着廖家女人也泪如雨下,哽哽咽咽地说她女儿交不起学费都没舍得卖鸡,独自起早摸黑打了一个多月草鞋卖……

我陡然像鸡一样被捏住了脖子,作声不得。他们的家底,我十分清楚,几只鸡似乎不算什么,在当时却是维持他们基本生活的宝贵财富,也是他们在苦难生活中的一种精神慰籍。望着昏暗油灯下那绝望的、满面菜色的脸孔和地上那四、五个衣衫褴褛的娃儿,望着空空的四壁、几件破烂的家什,我一时手足无措,内心深处,竟也如被捏住了脖子的鸡在痛苦挣扎。

然而,我却不得不做出一付受了天大冤枉的样子。

最后,他们让步,保证不再散布“谣言”,并为已给我造成的名誉损失诚心道了歉。

我大获全胜走出门,劈面撞上门外那没有了顶盖的鸡圈,惨白月光下,它张着黑洞洞的大口瞪着我,一直瞪我到今天。

注:此文写于1992年

木公的博客2008-0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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