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小戎在望 拾我折戟 2019-01-19

制约戈登的不是上司的脸色,同僚的折台、下属的欺骗,而是上海为数不多一群媒体记者和撰稿人们。在戈登的观念里,他们是民意的象征,是人民的喉舌。从他的书信中流露出,在这段"大清皇上雇佣兵头子"的生涯里,"民意"是他最为在意的一件事。这不是利益算计,它是公民社会里夫经地义的习惯和传统;就象中国官员行事,每每需要顾忌皇上的喜怒一样自然而然。

因为杀降,他和淮军大将程学启大吵了一场,而上海的媒体却指责他"屠城"。在媒体的逻辑里,未能制止屠杀就等同于参与屠杀。先前华尔也曾反对过杀降,远没有他这么激烈,而且很快便不闻不问。戈登的抵抗是徒劳的,程学启把俘虏带走,拉到别处去杀。"红粉哭随回鹘马,为谁一步一回头。"每攻占一座城市,常胜军在各处城门、道口执勤,禁止抢劫平民。清军则押送着男女老幼出城。

在中国,就得按中国的规矩来。他们并不承认戈登的那一套是什么"全世界所有人共同的规矩",那仅仅是"你们英国人的规矩"。他们以中国自居,以自己的话语为中国的话语,这广袤土地上的亿兆生灵被置于何处?猎场上的牛羊罢了。

(程学启)

有一位亲眼目睹清军屠杀的英国水兵精神崩溃了,他看见一支约200人的队伍,被铁丝穿住手腕押往刑场,其中有一位母亲鼓足人生最后的力量,一只手托着婴儿放声大哭,哀求看热闹的观众们把她的孩子抱走,行刑手抢过婴儿先砍掉了那颗初生的小头颅,母亲发出一声震颤人寰的惨叫,这位英国水兵病倒并就此退伍了。

梁启超曰:中国之英雄,俱乃杀人之英雄。这些"丰功伟业"的细节被各种典籍一笔带过,幸而英国媒体把它们记录了下来,使我们能对这"数千年的悠久文明"有切肤深刻的认知。

虽然并非存心与戈登为难,但媒体极少会设身处地地站在他的角度替他思考,而喜欢抓住他的辫子不依不饶。为中国皇帝卖命这件事,就足以使他遭受无尽的攻击。夹在"民意"与中国官场之间,戈登歇心尽力,批评之声不绝于耳。他统率的是一群曾经的雇佣兵,要将这群放纵的好汉们调教成一支正规军决非一日之功。要禁止抢劫就必须不断地为他们向李鸿章"讨赏",使他们的收入不致迅速下滑;禁止斗殴;禁止行军酗酒;禁止中国士兵农忙时回家帮忙(这在华尔和白齐文时代是准许的);他不能开除军中的外国人,以免他们去投靠正在太平天国那一边的老上司白齐文;他从战俘中招募新兵,好象辛德勒把即将被送进毒气室的犹太人招进自己的工厂一样。不知不觉中,这支军队的规模又来到了3900人。过去没有粮饷时他们靠攻打太平军据点夺取"战利品"存活下去,这也是中国官员们求之不得的事,通过扣饷刺激他们去打仗是惯用的伎俩。

(常胜军的轻型火轮,可以在浅水河流中来去自如)

每月开支剧增,粮饷渐渐不济。尽管戈登已在军中建立起相当的威信,这支军队仍多次陷入哗变的边缘。他几番催促李鸿章发饷,而终僧多粥少。终于他忍无可忍,在一封给李鸿章的信中,他称军队即将面临大规模的哗变逃逸风潮,可靠者只有不到1700人。我们不知道李鸿章欠饷的真实原因所在。周转不开?中国官场一贯的拖沓作风?或者还想象过去一样以此逼他们去打仗?

愤怒的戈登在这封信的结尾写道:"英军中还有许多优秀的军官,能力在我之上,目前的局面已超出了我能力可以控制的范畴,因此我唯有交出帅印。"

辞职威胁很快换来"行赏",可是为士兵讨饷的行为变成了为自讨赏,那是对他"军人荣誉的侮辱",他拒绝了赏赐。此举大大挫伤了李鸿章的情面,在中国的面子文化中,这是不可原侑的无礼。他和李鸿章蜜月期结束了,二人的裂痕将一日日加深,这裂痕绝非两个个人之间的不对胃口,亦非源于文化差异,而是两套全盘互不相容的社会秩序所致。

中国的专制秩序在与欧洲公民社会碰撞的过程中,大部份时间段里处于敌对状态,这一次是二者首次需要以合作者的姿态出现,必须有一方放弃自己的诸多原则去迎合对方,究竟谁将改变谁?大部份历史学家坚信文明的浪潮相遇时,总是高水位的一方淹没低水位的一方,这在漫长的人类长河中也许是站得住脚的。但在历史上,腐朽的一方侵蚀健康的一方,这样的情形亦屡见不鲜。

手下的军官们十分高兴地领受了各自的赏钱,他们请戈登允许自己回松江去挥霍一翻,戈登同意了。当他们从回来之后,戈登沮丧地发现:原本渐有起色的军纪又在败坏,而且越发难以收拾,于是他决定进兵,向太平军控制的要地苏州发起攻击。曾国荃围攻南京正急,李秀成亲提大军想去解围,此时对李秀成的老巢发起攻击,正合清廷所望。

(随军写生画家笔下的常胜军)

一连串的攻击之下,四万多太平军被迫放弃外围防线困守城内,他们打得非常顽强,而且火器繁多,火力凶猛,双方陷于拉锯。苏州城的主将是慕王谭绍光,还有几名拥兵的重将如纳王郜永宽、康王、比王等人。谭绍光是个金田起义的"老红军",内政、军务各方面都没有什么才干,无法服众,李秀成临行前亲点他为苏州主将,看重的是他的忠诚。而纳王郜永宽则有军事才能,是苏州城防真正的核心人物。

郜永宽与程学启是旧相识,程学启曾是陈玉成旧部,后来临阵反水投降曾国荃,因为是降将的缘故,在湘军中他忠心耿耿,对太平军残忍无度,以搏取清廷信任。后来被调拨给李鸿章帮助编练淮军,深得信任,被誉为淮军第一猛将。戈登信中却称他是个"专事抢劫和屠俘的暴徒"。太平天国大势已去,许多人因忌惮清军的杀降而被迫负隅顽抗。郜永宽尝试着和程学启接触,二人很快搭上线,程学启来信说只要郜永宽杀了谭绍光献城,愿保故人仍为苏州总兵。那时戈登深陷程学启的残杀和媒体铺天盖地谴责的两面夹击,他预料苏州城破之际必有一番大血腥,他计划在战事即将告定之前率部撤退,然后辞职。听说这座城市将有机会兵不血刃投降他求之不得,遂积极作保。

但多年共事并无仇怨,郜永宽不忍心对谭绍光下手,迟迟未能决议。在谭绍光王府的一场酒宴外加军事会议上,酒酣之际谭绍光发表了一通演说,"天朝"目前遇上困境,大家齐心协力,必能度过难关,诛灭"妖朝"云云。他感叹:"还是广西一路来的老兄弟靠得住。"并下令赏赐广东、广西老卒。

(阳澄湖沦为战场)

在座诸将大多来自两湖,他们掀翻酒桌大吵起来,很快变成扭打,继而酒壮行胆刺死了谭绍光。随后,哗变的军官们一不做二不休割下他的首级派人送给城外的程学启,要迎清军入城。程学启不知虚实不敢进城,只有戈登带少数卫兵冒险进城一探究竟。郜永宽已被哗变军队推为首领,他们见到戈登十分高兴,与戈登商议和平献城的计划。当晚,李鸿章乘小船来到苏州前线,信誓旦旦答应戈登将善待降将降卒,并让戈登安排六名叛军首领到他营中相见,他要亲自接待。

次日,戈登再次入城时,见这些人已经雉发,他们心情很好而且很着急要献城。

自以为安排妥当,静候万事大吉的戈登,正在城外营中休整,忽听得城内一片大乱,枪声大作。当他飞马入城时,只见街上尸横遍地,清军正在一面掳掠一面大开杀戒。他连忙赶往纳王府想去救郜永宽,那里已遭洗劫空无一人。他四处寻找程学启,终于在城外发现他,程学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告诉戈登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位常胜军军官回忆说:当戈登打马离开后,程学启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说是这一切都是抚台大人的命令,自己不能不从。

戈登又疯狂地去找李鸿章,哪里抚台大人的踪影,他在一片荒地上找到六名降将的尸块,上面有许多胡乱戗尸的刀伤,他们被杀害后又被残忍地碎尸万段,他认出了其中一个头颅是纳王郜永宽。据闻失控的戈登当场扬言要杀了李鸿章,《泰晤士报》还报导了常胜军愤怒地向清军开火的事。

在戈登的遗物中有一封没有寄出的信中,戈登要求"李应立即辞去江苏巡抚之职,交出关防……如若不然,戈登将进攻官军,夺回常胜军曾攻占的所有地方并送给太平军。"而在写给母亲的家书中,他"希望把李鸿章送上审判席"。

常胜军是否曾向清军开火已难考证,很快,戈登率领军队撤回昆山。他在形容枯槁,闭门不出,除了李鸿章英文秘书马格里博士(首位访华特使马嗄尔尼的后代,他在战乱中搭救了一位落难的中国佳人,二人结为联理)没有人见过他。马格里博士回忆说,当见到戈登的时候,他打开一个木匣给自己看,里面装郜永宽的人头,大喊:"完全是卑劣的谋杀!"然后放声痛哭。

(马格里博士之子,中英混血的马继业一家在喀什噶尔)

李鸿章本以为由正规军官率领的军队会更加可靠,没想到却比雇佣兵更危险更难以驾驭。一位钦差带着安抚"夷人"的圣旨和一万两赏银很快到来。在那道圣旨背面,写着一段署名戈登的中文:"戈登少校虽肝脑涂地,亦难报答皇帝陛下之奖赏。鉴于夺回苏州后发生的不幸事件,戈登少校遗憾地表示,他对皇帝陛下的褒扬受之有愧。恭请陛下接受臣仆良好祝愿,恩准辞不收礼。"

这是搧向中央帝国一个响亮的耳光,而事态远没有帝国的脸面这么简单。随着节节胜利,戈登早已成为英国家喻户晓的人物。苏州杀降事件放诸中国史上不过翰海一沙,却在英国国内引起了强烈反响和对英国海外政策的大反思。

自马嗄尔尼以来,英国人一直相信靠一纸条约可以把中国拉进以全球贸易为根基的近代国际体系。他们幻想在东方出现一个繁荣而负责任的大国,承担起保护东方航道安全和稳定东方市场的责任。中国有世界上最勤劳和巧手的人民,是世界第一大经济体和各国最重要的贸易伙伴,理所当然被寄予厚望。在签定《北京条约》之后,欧美各国欢呼着"新时代来临",开始谋求与中国政府合作。苏州杀降事件就象给乐观派们的一记迎头闷棍:李鸿章被认为是帝国冉冉升起的希望之星,尚且如此背信弃义,足见这是一个毫无信誉和契约精神的国家;或者说这个国家处在一种根深蒂固的缺德寡信政治传统的统治之下。指望以背信弃义为家常便饭者来守護以契约精神为魂魄的市场,无异于缘木求鱼。

(奠定明治维新根基的倒幕运动领袖桂小五郎)

西方人开始把目光转向远东的另一个国度。这个国度在明亡之际收留了大量不愿降清的遗民;他们拒绝向清朝称臣纳贡;他们相信"涯山之后无中国,明亡之后无华夏。"和大清相比,他们坚持自己才是华夏文明真正的衣钵传人。在海的另一边,一个黄皮肤、用汉字、身着唐朝服饰的民族正在敞开胸怀,等待着西学在自己的土地上落地生根,那里是漆器之国――日本。

至于戈登,他最后被迫屈服,重新宣布忠于职守,但他很快解脱了。苏州杀降消息传回英国,巴麦斯顿首相立即命令停止戈登少校的"休假",立即返回英军,并从此禁止英国军官再为清朝军队效力。当戈登离职的时候,他被赐头品顶戴、赏穿黄马褂。这次的情况完全反了过来,中国官场醋意大发,希望他再次拒绝领受,那是他们自己一辈子梦寐以求的殊荣;而戈登却接受了,因为他父亲很想要这份来自远东的珍贵纪念品。

(戈登规划的现代天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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