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是我们今天最主流也是最“正确”的一种世界观。然而追根溯源,科学何以登上历史的舞台?又何以成为思想与文化的主流?在科学登上王座之前,我们的世界又是以一种怎样的面目在运行?

面对这些问题,无数学者给出过自己的解释,其中一位是一名人类学家,他的名字叫J.G.弗雷泽。在他最为人所熟知的著作《金枝》中,弗雷泽提出了著名的“三阶段”理论,他认为人类的思想发展大体上经历了一条从巫术到宗教,再由宗教到科学的演进脉络。

扶手椅上的人类学家

弗雷泽生于1854年,卒于1941年。虽然是一名人类学家,但他和我们通常意义上理解的那种要亲自跑到原始部落,一待就恨不得是半辈子的人类学家不太一样。弗雷泽几乎所有资料的收集和思想的形成都来源于其惊人的阅读量,因此他被称为“书斋里的人类学者”,当然还有更损的说法,叫他“扶手椅人类学家”。

但弗雷泽自己却认为,并不是所有的人类学研究都必须走进田野以一种“观察者”的视角进行,相反,也需要有人以一种“比较”视角来综合、对比大量的田野研究成果,并得出关于人类文化的普遍结论。这种“宏大叙事”的野心与实践在弗雷泽的生前、身后屡屡被批评攻击,但也为他在学术界赢得了尊重和声誉。

人类思想从巫术、宗教一直演进到科学的发展路径就是一种典型的宏大叙事。那这条轨迹是如何运作的呢?这就要先从巫术开始说起。

模拟巫术

在查阅和归纳了大量的文献资料后,弗雷泽发现,不论任何一种文化,原始人都有一种共通的认识世界并与之互动的方式,这种思维方式的残余一直到今天都能在我们的文化和生活中发现蛛丝马迹,这就是巫术思维。所谓的巫术,就是一种能通过某种神秘介质对事物远程施加作用的能力,因此又被称为“交感巫术”,它主要有两种表现方式。

其一,叫顺势或者模拟巫术,它的原理是,两个相似的事物之间存在的某种感应与联系,因此通过影响事物A就能够远距离地影响与之相似的事物B。

举例来说,宫斗剧经常有下面的桥段,一位娘娘被人陷害,在她的房间里发现了一个和皇后造型十分相似但扎满了钢针的小人,于是皇上震怒之下把这位娘娘打入冷宫。这里的“扎小人”其实就是一种典型的模拟巫术的手法,事实上很多文化中确实存在这样一种诅咒方式。

当然,模拟巫术不仅可以用来害人,也可用来“治病”,虽然这个治病的过程在我们看来有些荒诞,弗雷泽是这样记载的:

法国珀奇地方的农民以为病人之所以发生持续性呕吐痉挛,由于是胃在肚内“脱了钩”掉下来所致。因此,便请来医生把这个器官恢复原位。医师在看到病人有呕吐征兆时,自己立即做出一些最可怕的扭曲动作,以便使自己的胃也“脱钩”,这种努力成功后,他再做出另外一些为了把胃重新“挂好钩”的扭曲和愁眉苦脸的动作。在这同时,病人也就相应地体验到一种病痛的解除,并为此付出五法郎的酬金。

在这个例子中,医生模拟的是一种过程,但由于巫术思维的加持,无论是医生还是病人都相信这种模拟会同样把这一过程施加到病人的体内。

顺便说一句,《金枝》中有大量类似的关于不同文化中各色风俗与仪式的例子,当然把这么多资料都放在同一框架下进行解读本身就是此书被质疑的一点,但作为普通读者去阅读,也很难不体会到一种“猎奇”的乐趣。

接触巫术

巫术的第二种表现形式叫接触巫术。它建立在这样的概念之上:事物一旦接触过以后,它们之间就会保持某种神秘的联系,即使它们相互远离,这种联系仍然会使得当其中一方受到影响,另一方也会相应地受到相同或者相似的影响。

再举一个我们生活中的例子就比较好理解了。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和我同样的经历,小时候我外婆经常告诫我,路上人家倒的药渣是千万不能踩的,因为如果你踩了,那么这个病人的病就会转移一部分到你身上。无论是外婆的告诫还是病人的家属,其实都采用了一种接触巫术的思维,相信药和病之间因为接触所产生的联系。

书中弗雷泽同样引用了大量接触巫术的例证,其中最有趣的一个是美拉尼西亚的风俗。如果一个人被射伤,那么他的朋友了为了加快伤口的愈合,会把这支射伤他的弓箭放置在清凉的树叶中,因为他相信,弓箭和伤口之间存在联系,会互相影响。

巫术是科学的近亲

所有原始文化中那些在今天的我们看来荒唐可笑的行为和禁忌,大体上都可以用弗雷泽对巫术的两个分类进行解释。而原始人之所以会如此理解世界,在弗雷泽看来是一种错误联想的结果。模拟巫术是对“相似”这一概念的错误联想,而接触巫术则是对“接触”这一概念的错误联想。

不过也不要着急嘲笑原始人的落后和愚昧,因为弗雷泽同样十分敏锐地指出,这些我们看来固然错误的巫术思想和实践,其实其中已经蕴含了今天科学思想的萌芽。比如“联想”这种思维本身如果运用合理,其实就能结出科学的果实。传说中,牛顿不就是看到苹果掉落而联想到了万有引力的概念吗?

唯一的不同在于,科学思维会用一套现代化的范式来验证两个事物或现象之间的联系,而巫术则将之诉诸一种传统而神秘的自然力量。两者的本质虽然不同,但其实是同构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巫术和科学可谓是近亲。

此外,巫术和科学的相似之处还在于,它们认识世界的底层逻辑是一致的。它们都认定事件的演替是完全有规律和肯定的,并且由于这些演变是由不变且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规律所决定,因此它们是可以准确预见和推算出来的。因此无论是巫术还是科学,它们的主要工作都是揭露事物背后的规律并对它们加以利用,只不过这一任务在原始文化中由巫师完成,在我们今天的社会则是科学家的使命。

从巫术到宗教

虽然巫术和科学之间有着密切的同构关系,但巫术到底没有直接演变成科学,而是走向了宗教的道路。

弗雷泽对于宗教设有明确的定义:相信自然与人类生命的过程乃为一超人的力量所指导与控制,并且这种超人的力量是可被邀宠或抚慰的。也就是说,出现了神灵的概念。虽然许多巫术也经常和神灵打交道,但它对待神灵的方式和宗教是完全不同的。在巫师看来,神灵和自然界中其他事物一样要服从某种规律,而人可以通过掌握这种规律来操纵和强迫神灵。但对宗教的祭司而言,神灵才是主宰,人可以用献祭或仪轨来取悦神灵,但神灵却未必要响应人的诉求。

为什么这样的宗教会产生?原因在弗雷泽看来相当简单,就是巫术不奏效了,或者说,原始人逐渐发现巫术并不能总是带来预期的结果,从而需要另外一套对于世界规律的理解。尤其对那些掌握着公共权力的巫师中比较精明的一类,他们必须对自己,比如,无法如期为族群成功求雨做出必要的解释,于是,诉诸人力无法掌控的神祗就变成了一个足够好的故事,一方面这能使他安抚族群的质疑,另一方面又能巩固自己的权力,所要做的无非是把原本施展巫术的权力逐渐转变为和神沟通的权柄而已。

当然这种转变不会如此轻而易举,它势必是在几代人之间一个渐进转化的过程。但这一转变的意义在弗雷泽的眼中是巨大的,因为它是人类第一次对自己的无知和无力的反思,也是人类社会发生转向的重要节点。
结语

这本《金枝》第一版出版于1890年,距今已有百年历史,因此其中的绝大部分观点已被认为是过时与落伍的。更有批评者如同时期的维特根斯坦认为弗雷泽的理论“……远离对精神事物的领悟。他对原始习俗的解释比那些习俗本身的意义更原始。”因为这种视巫术为不健全理性产物的“文化进化论”很显然带有某种欧洲文化中心论的色彩。

弗雷泽的理论仿佛落入了和他所陈述的巫术一样的命运里,更有趣的是,他的宏大叙事本身和巫术、宗教乃至科学一样,都是一种试图对世间现象做出解释的努力,或许从这个角度来讲,人类对于“解释”的需要才是永恒的存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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