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假手狱警治狱霸

据我的体验观察以及号内在押人员的反映,看守所内从所长到看守以及预审员,对待因六四事件被捕的人犯尤其是学生,基本没有施暴虐待。据斜眼儿和另一位老资格的贵州嫌犯说,像工自联头头韩东方拒不认罪、大喊大叫、抗议绝食,看守所长亲自规劝并做说服工作的事几乎是闻所未闻,更是见所未见。若是一般刑事犯,早就煞绳摇旱船上背铐了!

煞绳就是把人五花大绑,把绳勒紧煞进肉里!如果煞得狠点儿,时间长点儿,人就得致残。摇旱船像杀猪一样,手脚反绑着,勒紧,肚皮做船底,像不倒翁,可摇来摆去,人疼得也像杀猪一样惨叫。背铐是右手臂从右肩向背后压下去,左手臂从后背强托拽上去,然后手铐戴上卡紧!谁受得了?!再硬的汉子也挺不了十分钟!狱警说,这些都不属上刑,是戴戒具,合理合法。

贵州嫌犯说:“我来这里七八个月了,煞绳背铐致残的已经好几起了!枪响以后你们一涌进来,我们倒沾光了!”

另据几个亲历的人讲,最恐怖最黑暗的是六月份,被抓的人大部份都被押在临时牢房里,就像猪圈,臭气熏天,又渴又饿。戒严部队有些士兵极蛮横粗暴,挨打挨骂是家常便饭。后来进了公安局拘留所和看守所就好多了,总算活下来了。

斜眼儿讲完摇旱船之后没几天,自己便被摇了旱船。

我们号里近几天又陆续塞进三个人,以前放走一人,现在共二十六人。白天都在坐板(保持一定姿势端坐在地板或地铺边沿),还可以将就,到晚上睡觉就人满为患了。号内二十六人,睡觉时人分四等:一等人是斜眼,靠后墙角,一人独占可平躺两人的地方;二等人贵州嫌犯、我、驼背青年和二名大学生,在最后一排,靠后墙,可平躺竖卧;三等人虽然可平躺,但必须肉紧贴肉,腿可伸直;四等人睡“立板儿”,就是身体侧卧,不能平躺,不能翻身。

空间本来就极为有限,如今又多出两个人,简直是超极限了,两个新来的甚至不得不蹲坐了一夜。第二天晚上,我实在看不过去,便对紧邻的斜眼儿说:“伙计,你把东西挪挪,让新来的能有个地方睡。”

斜眼儿倚在墙角,阴鸷的目光上下扫视着我,然后蹦出几句话:“咱们可是井水不犯河水,别给鼻子上脸!你要看他们可怜,你睡立板去!”说完倒头便睡,两条赤裸的长腿肆无忌惮地呈八字叉开,大号生殖器和阴毛像是裸展。

我心中积蓄的怒火险些喷发,如果不是他及时躺下闭眼,我定会大打出手。我青少年时酷爱拳击摔跤,虽已中年略微发福,但原本发达的肌肉仍未蜕化。血脉中流淌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血液,沉静了多年而今忽然沸腾起来。

虎视眈眈的我,面对的却是一个已紧闭双眼似乎入睡的人。我长吐了一口恶气,愤怒逐渐平息下来。于是,我与最后一排的另外四人商议,大家再挤一下,腾出一个人的地儿,让给一个因烧军车被捕的十六岁少年。

睡觉问题就这样暂时解决了,但斜眼儿一人白天夜晚独占两个多人的空间,时时刺激着大家的神经,我更是难以咽下这口气。

斜眼儿是河北人,到处流窜绺窃,判过两次刑,进过无数次拘留所。因单次,绺窃犯罪所得数额较小,取证困难,所以刑罚轻,甚至常常因证据不足而得以法外消遥。有一天斜眼儿得意忘形,说这次之所以被抓,是由于在公共汽车上行窃时被“雷子”盯死了。刚一得手,雷子便扑上来,斜眼儿则迅速把偷得的钱包扔掉。雷子把斜眼儿铐上搜身,未有赃物。虽然钱包很快在座位底下发现,可是钱包的主人已下车,无被害人指证,无法认定。斜眼自鸣得意自已死扛到现在,提审了七八次,超期拘押已七个多月,因既无有力证据又无口供,检察院无法批捕。

斜眼儿曾厚颜无耻地说:“我人生最快乐的时刻,就是得手后看丢钱的人嚎啕大哭!那各种各样的哭叫比音乐还中听!”

在我眼里,斜眼儿就是人渣、蛀虫!我萌生了借警方之手惩治斜眼的想法。

有一次,浓眉大眼的李管教依惯例找我谈话,了解号内情况。我便把斜眼专横跋扈多吃多占勒索他人的恶行和盘托出。但有关斜眼儿案情的隐秘,我避而不谈。出卖别人闲聊中坦露的隐私,我是不耻的。

李管教又陆续找了几个相关人员谈话,进行了解核实。

斜眼儿似乎有所觉察,心中开始发虚,言行举止有所收敛,但是一个人独占两个多人的空间依然如故。

有一天上午十点多钟,牢门打开了,涌进了四五个狱警,李管教手中还拎着常见的那种可打行包的白色尼龙绳。

李管教径直迈过前三排人,来到斜眼儿面前,挖苦说:“哟,你这傢伙倒挺滋润的,住宾馆哪?!你的破破烂烂的东西就占了一个多人的地界儿。听说你还勒索同号人的财物,改善生活你抢馒头给人家窝头!有这回事吗?!”不等斜眼儿回答,李管教便从斜眼的“领地”里翻出三个馒头和一碗底猪油——从肉汤上撇出来的。

证物俱在,斜眼儿无法抵赖。

李管教揪着斜眼儿的耳朵,把赤身裸体的斜眼儿提到前面空地上,然后照他膝盖后面就是一脚,斜眼儿被踢跪在地板上。

“趴下!”李管教命令道。说着把绳子扔到斜眼赤裸的后背上,然后指着贵州人命令道:“你也是老江湖了,什么都见过,你过来给我绑上他!”

贵州佬为人比较正派,平时也看不上斜眼儿,所以没有犹豫,便在一个年青狱警的指挥协助下,把斜眼儿五花大绑成了可摇的“旱船”。斜眼儿喘着粗气,脖子上青筋暴露,苦苦哀求着。

过了几分钟,斜眼儿已大汗淋漓,哀求变成了嚎叫。但我感觉这嚎叫有些夸张。虽然四肢全绑在背后,肚皮和下半个胸部着地,很像弓形的船底,但绳子并未深陷进肉里。很显然,李管教没有动酷刑,贵州佬也未落井下石,只是点到为止。

李管教用脚轻踩了一下斜眼儿的后脑壳,斜眼儿的身体像不倒翁似的前后颠簸了几下:“看见没有,这就是牢头狱霸的下场!”

斜眼儿不停地哎哟哎哟地惨叫着。

约摸有十分钟左右,李管教厉声问:“李*,你还敢为非作歹违抗监规吗?”

“不敢,不敢,再也不敢,再也不敢了!”斜眼儿哭腔告饶。

“好吧,今天就到这儿,算便宜了你!下次再撞到我手里,煞绳煞你个屁滚尿流!”李管教向贵州佬示意松绑。

管教和狱警们都走了,牢内恢复了平静。

斜眼儿把东西打理一下,腾出了可平躺一个人的地方,嘴里却不服地嘟哝着:“这他妈的有文化的人就是难斗,谁他妈的扎的针我全明白!借刀杀人这招够阴的!”

从此之后,尽管我行事低调,却成了有实无名的号长,恃强凌弱的现象不再发生,牢内气氛也宽松了许多。

事过境迁,我从一次闲聊中得知,斜眼儿家在农村,是个孤儿。从记事起爹娘离异,娘狠心把斜眼儿留给了父亲。父亲又给斜眼儿找了个后妈。几年后父亲过世,后妈改嫁。不到半年,后妈就把十四岁的斜眼儿赶出家门。从此,斜眼儿开始流浪行乞,然后走上绺窃之路。斜眼儿仇恨女人,尤其是中年妇女,他行窃的主要对象就是中年妇女。斜眼儿已经娶妻生子,经济来源主要靠一次次的偷窃。他没把老婆当回事,认为女人嫁男人就是为了生活、为了钱,男人没钱就鸡飞蛋打。

不知为什么,我对斜眼儿产生了几分同情。他的品性中也存留着几分善良。

新进来没几天的那个刚满十六岁的美少年,十分乖巧,招人喜欢。美少年的体型也很好,还有一个又长又粗的生殖器,走起路来晃来摆去,很是扎眼。这也成了斜眼儿的谈资笑料。斜眼儿不止一次地感慨着:“嗨,这小子受看又受用,哪个大姑娘嫁了他可是享了大福了!”

在我的询问下,美少年把自已的案情说了出来。美少年家在广渠门附近,六月四号夜晚,他亲眼看到几个平头、穿绿军裤、解放鞋、白上衣的小伙子把军用吉普车浇汽油点着,然后溜走。美少年看着好玩,自已回家用汽水瓶灌上汽油塞上棉花,然后返回吉普车处。这时吉普车已燃得只剩骨架,美少年把浇了汽油的棉花塞进车架内看燃烧取乐。后来比美少年稍大的同伴判断,那几个烧车的一看就是便装的大兵,绝不是北京人。

美少年不很悲观,估计自已多半会判教养,但学业和前途则暗淡无光。

两个围阻军车的大学生都是南方人,少言寡语,心事重重。他俩估计自已即使不判刑,回学校也有被开除的危险,前途堪忧。

驼背青年思想成熟,有政治见解,也很善谈。他开一个小卖店,六四期间积极参与围堵军车、设路障、支援学生。所有这些都平安无事,驼背青年说,大江大河都过来了,却在阴沟里翻了船。

“六月三号晚上十点左右,枪声大作,街上有人喊解放军开枪了,大兵杀人了!我就跟两个邻居往天安门方向奔去,一是凑热闹,二是跟着起起哄、帮点儿忙。最让人惊心动魄的是发生在天安门西边长安街上的一件事。凌晨两点左右,戒严部队沿长安街由西向东行进。这时一辆公共汽车迎头沖上去,在离部队十米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因为离得远,没看清究竟是司机急刹车,还是司机被开枪打死后停下来的。当时我在马路北边,看不清。但从车上下来的两个人被当场开枪打死了,还有一哥们儿见义勇为刚冲上去就给开枪打死!后来听说司机被揪下来也给打死了!还有就是天濛濛亮时,在六部口,一辆坦克狂奔而来,学生躲避不及被压死,有的碾成肉饼。当时我没看清,听现场人说压死了十多个人。事后我们马上赶到现场,亲眼看到十字路口西南角有五个被碾死的学生。马路沿附近一大片血肉模糊的死尸,白色脑浆洒了一地。听说还有受伤的,已经抬走了。我看死的都像是学生。”

驼背青年有些哽噎,沉静了一会儿又说:“真他妈的一帮禽兽!我他妈的恨得牙根儿疼!回家后我们哥儿几个喝了一通二锅头,我喝多了点儿,在胡同里到处宣传,尤其是坦克碾死十多个学生的暴行,我张扬了好几天。结果不知哪个王八蛋给我点了,以造谣惑众的罪名给我抓了。”驼背青年并没有畏惧,很自信地说:“我不怕,他们不敢判我,因为我没造谣,我说的都是大实话!到法庭上我也坚持说真话说真相!他们敢开庭让我说话吗?我量他们不敢!就提审我两次,每次我都义正词严,坚持实事求是。我理直气壮,真的一点儿都不在乎!预审拿我乾没辙!”

我赞赏驼背青年的勇气,鼓励说:“你这样做就对了,也最明智!你设想一下,如果你不是亲眼目睹,如果你不实事求是,或骨头一软,屈打成招,造谣惑众罪名反而成立了。”

“老兄所言极是!不过,预审员也没打也没骂,也没逼我,也就说了几句厉害的过场话,打几句官腔,其实他们心里也明镜儿似的。”

贵州佬三十五六,正当年,短小精悍,白面皮,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因在街头押宝做手脚,以诈骗罪收押,从贵州劳教农场潜逃至京。贵州佬已关押半年多,等凑够人数,就一并遣返回原籍劳教农场。贵州佬有正义感,对现实社会制度极不满,对自已的营生也不屑一提。他非常羡慕政治犯,多次向我表示,做政治犯杀头也在所不惜,并表示,希望获释后从事持不同政见的活动。

据贵州佬讲,他五年前在贵阳某电厂工作,曾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老婆很漂亮,还有一个两岁的宝贝女儿。他以前在部队,复员时是排长。一九八四年,一次值夜班闲来无事,几个人在配电室看毛片儿,正赶上那年治理整顿社会治安搞严打,有人告了密。几个派出所民警沖进来,不分青红皂白把他们几个人抓走了。“录相带不是我提供的,却把我和另一个人判了劳教三年!另两个人有门路、有关系,拘留七天给放了!你上哪说理去?!劳教不用经检察院,更不经法院,公安局说了就算!听说严打有指标,我们俩就给充数了!不到二年,我老婆跟我离婚了,嫁给了我们电厂的副厂长——专管安全保卫的。这王八蛋以前就打过我老婆主意!结果,劳教出来家没了,工作也没了,这辈子算交待了!”

说到这里,贵州佬压低声音发狠说:“这他妈的什么世道!什么社会!我他妈的找不着机会,也找不着门路,要找着了,我真想反了!”停了片刻,贵州佬咬着我的耳朵神秘地说:“这次押我回去,我半路一定跑,绝不再回劳教农场!”

贵州佬要了我的通信地址,并表示为了推翻这个不合理的制度,掉脑袋也不怕。

过了十多天,贵州佬真的被押送回原籍。

几天之后,听说贵州佬半路跳火车跑了。

又过了一年,我在厦门接到了从长沙来的一封信,是贵州佬写的。犹豫再三,也没有回复。为此,我常有一种负疚感。

号内有出有进,加之狱警透风,常有道聼涂说的消息。听说要放一大批人参加学习班,然后过个把月再释放。凡是参加六四事件、案情较轻者,个个翘首以盼参加学习班。又听说对一般大学生可从轻发落。报端也隐约出现要落实政策、依法行事的文章。两个大学生情绪有些好转,就连我也期盼着真有这一天。

出处:北京之春
整理:2019年5月18日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