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当夜11点,我在床上好象听到楼下什么声响,象开门关门,又象风吹窗户。我竖起身子。此刻妻儿睡得死死的,那睡相犹如两条蜷曲的黄狗。父母并肩贴在墙上和蔼地眨着眼睛,这让我想起了过去的岁月。

我站在阳台上凝神倾听,却再也听不到儿时蟋蟀的唧唧和青蛙的呱呱,只听见成千上万吸血鬼的一片嗡嗡,和远处传来的救护车和警车声。天上没有一颗星星,也没有一丝月光,唯独风儿在浅斟低唱,银河北斗,牛郎织女,连同光彩照人的太阳,连同亿万斯年的整个宇宙,俱沉浸于茫茫的漫无止境的黑夜之中。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当头笼罩的青灰色天空中却悬浮着一层城市文明的粉红色光亮。在虚幻的光的衬托下,远处铁一般沉重的混凝土建筑更显得龇牙裂嘴轮廓分明。

伫立片刻,我轻轻打开房门,幽灵似的飘下楼。楼下也是一片黑暗,几十只心灰意懒的蚊子与我撞了个满怀。一股凉风如离乡背井的幽魂在客堂里游荡回旋,闷屁的臭味仍然混杂于情欲的空气中,并熏得我脸上发热。我竖起耳朵摸着黑蹑手蹑脚溜到屋外。场地空旷寂寥。唯有老井和腊梅广玉兰露宿于驼狗的北墙旁,似乎在忍受着无限的寂寞。躲在这两棵树后的驼狗的北窗肆无忌惮地张开着大腿,远远望去,就像一个大嘴的窟窿。小姚房门紧闭窗开帘挂,整个房间呼吸正常仿佛睡熟了一般。往昔溶化于血液之中的一首儿歌不由爬上心头。

狼:小羊乖乖/把门开开/妈妈回来/你把门开。

羊:不开不开/我不开/妈妈没回来/我不把门开。

我习惯性地摸了摸裤腰上的钥匙,又在院子里踱了一圈,末了再上楼而睡。朦胧中似乎又听到来自地狱深处“轧轧轧”的响声,孩子在熟睡中翻身骂人,接着我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12

腿伤第一夜我没睡着。小腿脚板之间上了石膏,半夜且有七八分寒热,只当脚踝不是自己的,任凭它疼痛,寒热么,派科技精英──先锋六号去对付。可躺着不准动,时间一长则腰酸背痛。真的,下半夜仿佛被推出午门腰斩,加垫棉胎变换姿势也不济事,开灯看书也无法转移注意力。天哪,苍天在上,我偶尔大胜就遭到这么大的痛楚,怎么不使我相信祸福相倚吉凶同域,命运是掌握在上帝手中呢!我前世作了啥孽?老天才这般惩罚我!

话说回来,若是想起漏网的幸运,我又觉得老天有情网开一面,自己也仿佛是智多星的后裔了。真的,我非常得意自己的第六感官和下山的意志。路是不长,不过一箭之遥,但那是漫长的二万五千里呀!铁拐李简直是一面念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一面扶着岩石树杆一蹦一跳下山的。

长夜漫漫胡思乱想的,我轻易成熟了受伤的掩饰,老婆天明好往车间主任那儿给我请假了。作工伤处理自然不可能,月度奖的损失也是历史的必然,幸好仗着病历证明药费尚能报销。哦,列位有所不知,厂医务室今年也在赶时髦搞承包,巴不得枫叶荻花秋瑟瑟,门庭冷落车马稀。就说一位土地工,那天他为了消灭结石症,将嗓子骂哑门踢破也没顶用,鱼医生胯下受辱稳坐钓鱼船,量你小子没种动他一根毫毛。后来政工兼人保科长刘铁嘴把他请到办公室去了,起先他赖住不走,不过已不敢破口骂人。刘用电热丝打火机点燃一支烟,眼睛朝天说实在没法只得打电话。小子吃硬不吃软,听说打电话阵脚大乱。结局自然不会有好果子吃。插队出身的钱师傅的情形与其相仿,然而结局却让他占了上风。开始也有说客劝其克己复礼且瓦解他斗志,说算了,吃亏就是便宜。你今后要不要再到他那儿看病!命中注定你求他他不求你。他说岂能忍让,六八年忍让了,给人一脚踢到土里(乡下),假使再忍让,恐怕在这城市、在这世界不会有你的立足之地。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老钱看病不成则写了封所谓的道歉信油印张贴。我宁愿腾出篇幅改正别字抄录于此,可见这仁兄在我心中的地位。睡觉尚早,诸位的耳朵也不妨尝个鲜吧。

亲爱的赤脚医生:

请你原谅,无论如何原谅我不识相!昨天我自私自利,居然为了健康而麻烦你。我愣头愣脑的闯进你医务室,不,卫生所,否则你怎么能名正言顺的享受那科级待遇?当时,我竟然没有半句寒暄以联络感情,便直截了当对你陈述了我病情,随后则开口讨医药记帐单,以便去医院检查求治。你当场一口拒绝,仿佛贞洁的处女斩钉截铁拒绝了流氓通奸的要求。我起先以为或许“鱼医生”的称呼不当,我应该如女人那样妩媚地叫你为“老鱼”,当然最好是“老鱼仙”。我们的健康与生命依赖于你保护,谁敢对你不尊敬呢!据说,你早听厌了形形色色的恭维话,早接惯了可怜虫雨点般的“拔木头”(虽然有人说你并不抽烟,只喜欢受用洋参丸蜂皇浆,然而殷勤的奉献确实能使你趾高气扬心情舒畅)。后来我又以为我要么是在无意之中伤害了你自尊心,让你误认为我在把你当作是只会量体温称体重、医治狐臭皮癣的野郎中,哪里配得上看我病呢!其实,我的病原不值得大惊小怪,它仅仅是尿液露白而已,触足霉头也至多患上前列腺炎。它远没有上吐下泻、大便裹血、肚里有块肉瘤那么严重。于是我急忙弥补过失,虚心承认你的医学权威,低声下气恳求你配点药赐我服用。不料你固若金汤依然铁板一块。稍后你似乎萌生恻隐之心,意欲安慰我的沮丧,可是你又吞吞吐吐故弄玄虚,仿佛我得了绝症似的。这差一点使我觉得今天碰上刮骨疗毒的再世华佗了。可惜我生性愚纯,因而没及时跪求你拯救我之残生。我反而心生疑问:莫非开张记帐单比登天还难的结论,今日又在我身上验证?

事后我才明白你今年在搞承包,我如梦初醒后悔不已。我痛恨自己为啥去年不生病,偏偏在今年装死,这岂不是有意毁坏你苦心修筑的一条财路?我自责:根元,你真糊涂,连生病也不拣日子,你明年生病也不迟嘛,你为何狠心与他过不去?请你原谅我,尊敬的卫生所长,我不是故意为难你。欧,要是我早知道你不惜冒倾家荡产妻离子散的风险去搞承包,那么,我上次就不会向你讨伤湿解痛膏,也不会吃了甜头得寸进尺,再来索取一袋简装感冒丸!我宁可背地东借西讨,也决不妨碍你家的基本建设与财富积累。请你相信我,三百人小厂的科级所长!纵然有人出于妒忌中伤你,哪怕是诬你同某药房达成默契,建立了良好的令人回味的外交关系,他们给予你,慷慨你给予你最惠国待遇,因此你才心宽体胖银根茁壮,我亦不会相信这恶毒的诽谤,更不可能到处张扬坏你名声。可眼下我这么表白恐怕为时已晚,然而不知怎么,我仍旧想再作努力,故趁此机会将金工车间小黄毛的“小幽默”举报于你:

一位老工人怯生生的走进卫生所,请求鱼医生开医药记帐单。

鱼:啥病?哭丧着脸。 工:不晓得,就是饭吃不下,看见老壮肉打心翻(恶心),人吃力,面孔黄,想去验血。

鱼:没啥要紧。

工:为啥?

鱼:就算是肝炎,中国也无药。什么肝必复、肌苷、云芝肝泰,都是骗铜钿的。晓得毛病,反而增加精神负担,要是没病,不是白白浪费记帐单?(稍停片刻,见可怜虫赖住不走)还是去干活吧,听说你们车间奖金很大。

老鱼仙,我真对不起你!想当初我俩插队同一公社,年复一年在社会的泥坑中打滚,为了每天可怜的八分“劳动工”和半斤“按劳粮”而流汗而拼命。那年头踮起脚尖,你仍望不见钞票的倩影。当年我俩虽不在一块田里干活,一个锅里盛饭,一间茅屋里睡觉,却也是一衣带水炊烟相望,一根藤上的苦瓜呀!而我昨天却忘记前情,用患病的借口来讨什么记帐单,怎么不使你觉得我在不讲义气,残忍地撕扯你的年终奖金呢?我尽管不是故意的,但我感到伸冤不清,你已对我恨之入骨了。你是永远不会忘记的!不是吗?“人可以忘记别人杀死他的父母,却决不会忘记别人剥夺他的钱财!哪怕是变相的剥夺!”想起马基雅弗里的这句名言,我心里可十分担忧!

朋友,请不要生气。你不生气,我才告诉你。我的确认为你今年企图发财的决定实在太迟了,可以说是在“摸后膀”。你稍微明智的话,原应去年就闻风而动,借个由头捞它一票的。不捞白不捞,不捞,历史也不会记载你的吃亏、你的廉洁。因为历史是狗眼乌珠,它从来都不屑记载小人物的光荣和耻辱。况且法不责众,一旦每只猢狲皆蠢蠢欲动,将国法当作竹杆爬,警察就头昏脑胀,不知捉拿哪个为好。所以捞了也没后遗症副作用。许多社会栋梁有识之士在吃吃喝喝打打麻将眠花宿柳的同时,都没放弃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当然,我希望你现在仍来得及捞,看在往日的交情份上,我也有义务支持你的承包。为此我保证:

1.昨天下午我擅自去医院看病的费用我自理,不作报销处理,以免掰掉你奖金一个边。

2.从即日起打印成文,发布命令,命令我13岁的独生子今年不得生病。否则,休想叫老子去讨记帐单而害你坏钞。要是敢于对着干,违反户纪家法,其生死听凭天命,父母概不负责。

3.尽力劝告本厂职工要克己忍耐大度宽容,使他们深切领会识时务为俊杰的真理,以及“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英明指示,采取有力的思想灌输,使他们认清大势,彻底铲除平民可恶的妒忌心,并高度发扬君子乐于成人之美的优良传统。暗示他们“鸡连皮狗接骨”,所有动物均有极强的生命力和天然的免疫力,让他们自甘情愿将大病化小小病化无,不到奄奄一息的弥留之际,不进你老卫生所。

此外,不知你能否撺掇上级召开全厂“医疗费用节约大会”,使大伙彻底统一认识,在经济上与你保持一致,并紧密团结在你卫生所的周围。我相信每个职工最终皆会良心发现,宁可缩短寿命,也要以实际行动来减少健康投资,从而确保扩大你的成就和利润。

大会标语我已拟好:带病上班人光荣!吃药病假者可耻!请参考。此幅标语最好请刘科长书写,因他的隶书颇有功底。

最后,恕我以朋友的身份忠告你:今年医药费开支切勿远远低于去年,乃至只有去年的一半。因这么一来,亦能反证你过去的失职撒烂污。对改革游刃有余的企业家、明察秋毫的厂领导恐怕不会不明白个中的奥妙。

再次致歉!顺祝你财源滚滚马到成功!

末尾是姓名年月日。文笔洒脱,喜笑怒骂皆成文章,可惜罗唆,字典不查别字五六个。区区雕虫小技,老钱却自我感觉良好,问我如何,象不象菲尔丁哈谢克的笔头。见我讥诮不屑,赶紧谦虚:当然李敖斯威夫特理应是我先生。信委实滴水不漏,是道歉信又不是小字报,表扬可以,难道认错不行?因此任凭你刘铁嘴蛋里剔骨把宪法翻得滚瓜烂熟,也无可奈何。但是刘依然如获至宝揭去存档。有人透露老头子怯于舆论欲取消承包,无奈合同白纸黑字,看来鱼医生今年两千大洋的外快十拿九稳。

13

嗯,既然我的奖金沉没是历史的必然,此陷彼升,那么给王主任的小金库添上一笔啦。王真有二下子,谁都没选他为主任,他竟脱胎换骨常包房间般的当上了。前不久听说还递了申请。钱师笑问:农工民主党?他斩钉截铁:不,是共产党。他最大才能是跟着感觉走(难怪朵朵葵花向太阳),因而有权有势使临时工不敢仰视,乃至非要求张三托李四向他进贡方心定神安。新官上任三把火,接连两个车间统计员“上山下乡发配沧州”,新委派的小毛桃(小姑娘)自然噤如寒蝉早请示晚汇报。结果他独霸浔阳江,有效控制了奖金分配权。别人打猎织布刀耕火种,他十指不沾泥硬插一脚做娘舅搞分配,这主意倒不错。谁想出来的?喏,抽支香烟,我双膝下跪求求你告诉我!反正众人都是朝三暮四暮三朝四搞糊涂了的猢狲!猢狲么,就是好耍弄!一粒果子杀只鸡,耍把戏的就能使它翻个筋斗溜一圈。连弼马温也上过玉帝的当。每月发放,王主任总喜欢雁过拔毛,横竖猢狲没奖金的参照系数哪知多少。白花花的银子到了口袋里罗!盘剥下来的由王主任保存。名不正则言不顺,姑且名曰:车间基金。并在会上再三声明: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哦,他还有块辽阔的自留地。不是今天外加工做私活,就是明天偷运原材料横向联营打野鸡,顺便再偷台电动机。钞票一把把,家庭建设朝辞白帝暮至江陵。你看他平素的神气劲儿,差遣部下如同使唤太监,如同拨弄手指头;打八十搓麻将屎急尿憋时,恨不能叫人替他上茅坑。倘若有兴跟中班,他多数邀三二心腹吟风弄月饮酒取乐。(因我是技术尖子,既会车又会铣,且看家本领不外传,所以他有时不得不也请我。)喝得酣畅时,除了自己清清嗓子唱几句颇有难度的“你挑着担,我牵着马”,此外,还叫食客三杯两盏急速落肚,当堂一首《酒神歌》。有时甚至借酒三分醉硬迫“雌雄人”用女嗓音袅袅婷婷唱一曲《妹妹找哥泪花流》。酒菜何须明说,当然是由野羊间接付钞的罗!偶尔老头子和客人在食堂雅室吆五喝六(厂长爱气派,素常大多记帐于饭店宾馆),王主任则在外面如狗一般嚼骨舔盆酸酒独酌,有如童养媳,看样子也怪可怜的。

可怜,可怜的事还在后头呢!年底他的直角平面松下录像被没收了,且罚款五百。要不是刘铁嘴给他润滑,之后判定他认罪态度端正,且告发了两个同伙,不罚两千才怪呢。王逢人抱怨:即使睡女人也用不着这么多钱!看女人和狗游戏有啥大不了,旧上海也有这西洋景。我只是为了调节夫妻生活,帮助老婆克服性冷淡而已。人家借研究为名看《金瓶梅》,看龙虎豹春宫图也没怎么样。皮带松起来么,裤子落篷,落到脚趾头上,紧起来么,肋骨勒断,吊死鬼的舌头伸出。唉,打土豪分田地,我的改革成果毁于一旦,三年心血毁于一旦!

受伤三天后,王主任果真来了,顺便还送来厂工会的慰问品。他仔细问我受伤经过,一副悲天悯人,不,简直是同病相怜的神态。不喝茶只抽烟,两只贼眼东溜溜西望望,仿佛在探脚路、在检查房间有无厂里的东西。我做贼心虚,担心他察觉落地灯不锈钢管的来源。最后他拍我肩胛握我手,说,不吃饭了,不客气,安心养伤,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工资我派人送来,工作嘛,休放心上,有我们顶住!临走他似乎想起什么,吩咐金庸琼瑶留下给我讲拳头和眼泪的故事。妻子象教熟猢狲似的赶忙开门千恩万谢送他走了。

14

日子也怪无聊,尤其昼夜躺在床上。整日不是看书翻字典,就是想入非非想三妹。我幻想着和她漫步于花前月下,徘徊于林间小路。她从我憔悴的脸上明白了我连日来相思的愁苦,便慷慨施舍了我一个甜蜜的吻,我受宠若惊,不知如何报答她的恩情。每听见楼下脚步开门声,我总以为三妹回来了,恨不得喊她上楼聊一会天,哪怕是打个照面也好。

闲着无事,我自然也回味和三妹的上次游泳。那是在两个月前的一个傍晚,三妹听说下湖也要同去,我当然求之不得,无奈在老婆面前不敢做出高兴的样子。刚近湖,性急的三妹就快速利落剥剩一件暗红色的游泳衣。顿时女性的骄傲一览无余:皮肤细白柔嫩,丰腴的玉臂微显几缕淡淡的青筋;腰肢纤细,两腿粗壮有力;乳房臀部统统凸出,雄纠纠气昂昂,迎风招展于湖堤的柳荫之中,那条深陷于肉中的弧线将半裸的屁股分成东西二半球,这使人联想起一只绯红的熟透了的水蜜桃;侧面欣赏,她两腿之间的那优美的小龟背浑厚丰满煞是可爱。我想,要是她脸色红润,再高五公分,显然是时装模特一块料。何况她外俊内秀高中毕业。她曾说命运不可捉摸,只要多两分,她当时就能考进南京师范大学,今天则是够格的中学教师了。她的美貌、她的身段自然引来雄性的目光,我相信如果没有骑士护驾,多情种子早上来搭讪了。相形之下,我女人逊色得多。你看,她胸脯扁平,两只奶子不知失落何方,一对眯缝的眼睛一片沙漠,明显失去了当年青春的火花。

由于台阶残废青苔腻滑我先下湖,然后里应外合。三妹一把抓住我的手跳入水中,那白白的小手,迅猛的劲儿我终生难忘。她仿佛一团无邪的烈火扑进别有用心的干柴的怀抱,使我怦然心动。远山横黛轻雾笼罩,湖水微皱霞光万道,几片船影,拖轮一声长啸。日子多适意呵!我们三个一齐趴在大轮胎上随波浮荡于鱼簖附近,六条腿儿有蹬不蹬的,尽情咬嚼那黄昏落日人生的悠闲。哪里还顾及小毛头在岸上狂呼滥叫手舞足蹈。三妹那茂盛的腋毛,犹如两撮扭曲变形的黑色水草在澄明的湖水中抖荡飘散,一束湿漉漉的乌发疏影横斜则搭在她的眉梢上,并差一点遮住了一只眸子,美妙的鼻尖和圆圆的下巴则摇摇欲坠着晶莹的水珠。梨花一支春带雨,怜香惜玉之情我油然而生。我多么想摸幽探胜她那暗红的半裸的胸脯呀,但又担心地狱发现碧水中我那只幸福而邪恶的手。我的思绪犹如乱渡的飞云、奔腾的野马,它强有力地激起了我水下生命力的暴动。后来我终于不顾一切在她结结实实的屁股上摸了一把。尤物像被蛇咬了口似的,身子急促扭动,并差点喊出声来。难堪的沉默,罪恶的快感烟消云散。一直到红日西沉她始终没正面瞧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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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我腿伤躺在床上,忽然听见下面有人问:有人吗?唔,原来是收治安费的。数目恰到好处,明显照顾了房东的心理承受力,每位房客每月十元,点人头。马到成功又兜售专家监制的防盗门,动员无效,脸色就沉下来,一屁股坐下来打持久战,说上面有规定,跑腿的例行公事。且举骇人听闻的凶杀强奸事例:一刀将仇人的十二岁小孩的头砍下,削铁如泥迅如闪电,根本来不及叫一声救命,脑袋就像足球一样落地,蹦跳了一下,瓷砖地立刻出现芝麻饼大小的血印,旋即骨碌碌的滚进桌子底下。细细的脖颈一下子收缩成馒头尖儿,刹时血喷尺把高,如喷泉,人仍不倒;翻窗而入,上夜班者刚上床,一把雪亮的尖刀(乱加形容词,事实是三角刮刀)对准女主人的咽喉,被迫笑脸相迎,事后又不好意思声张,不好意思和丈夫道明真相。亡羊补牢贼去关窗,横揩竖擦翻肠刮肚心中仍然腻味,只得再冲几回阴沟。看了他俩的“电影”,我只得答应。不料晚上来拿钱时,在原定数额又加八元装门费运输费,说送佛送西天免了你们的麻烦。不错,如今十有三四的家庭都装了防盗门和幽幽的猫眼。无产阶级自以为资产阶级啦!其实铁门的作用只不过是保护了电冰箱电视机罢了。存折项链人人当宝贝,恨不得藏在卫生间的水箱中,急性子的罪犯慌急之中哪里有本事翻寻得到!平心而论,平民根本不配是小偷作案的对象。怪不得去年一盗贼有眼无珠乱闯门户,一身大汗一无所获,恼怒之下挖空心思给一台彩电洗了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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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我拆了石膏,按照医嘱坚持在室内功能锻炼。那天晚上一只瓶子在我右脚底轻车熟路正滚得起劲,忽地听见伴侣的埋怨。哦,原来是热门电视剧千呼万唤不出来。这剧本是根据琼瑶小说改编的。前天晚上妻子看了,浪漫的鼻子一股劲地拉风箱,一刻钟后干脆将毛线活扔在一旁,放肆地呜咽用袖管擦眼泪。我忍不住道:门后有脚布,轻点,外人还以为我虐待老婆。她理都不理我这个第三者,完全进入角色和别人精神恋爱。今夜,多愁善感的男主角欲擒故纵迟迟不出场,天长地久海枯石烂,“孟姜女”按捺不住简直要千里寻夫了。你看,她一下子垮了,皱纹急吼吼爬上她的脸。她佝偻着身子,荧屏那衰老的光芒将她的头发染成一片灰白。

首先是别出心裁的缝纽扣大赛,男女选手水滴石穿十年磨一剑,依然如临大敌;接下来有劳“林黛玉”唱支山歌给我们听。抑扬顿挫缠绵悱恻,一曲高山流水,一篇长门宫赋,响遏行云入耳惊心,感动得她义愤填膺泣涕涟涟。尤其唱至夺过鞭子揍敌人情深意浓处,更显其刺刀见红与黄世仁周扒皮势不两立的焦大般的铮铮铁骨;然后是没完没了的广告,一会儿搽面皮,一会儿双脚跳,一会儿嗲声娇气,一会儿慷慨激昂,商人一往情深只顾自己做生意;然后本市新闻。首先介绍扑克牌厂工人加班利润翻一番的光辉事迹。该厂厂长青衣小帽喜笑颜开,频频向观众点头鞠躬,两个举扑克牌模型的仕女站在他背后,也跟着依样画葫芦;然后播送了一条乡规土政策,宣布不准偷听什么的,否则要严肃处理;接着是警车呜呜呜,押下五六狗男女进公安局,同时画外音推波助澜渲染法制庄严的气氛;再接着是暴风雨般的掌声,一个油头粉面的胖子出场自言自语,还不时溜溜稿纸。大嘴巴水漫金山唠叨个没完,脸上颈间的赘肉哆嗦得快要掉下来,仿佛在咬油鸡香酥鸭,又仿佛他是未卜先知免费给全人类指点迷津的伟大舵手。这老大不邀而至,不仅赖在我家嚼舌根,而且装聋作哑不容我插嘴,让大伙也听听我的见解。舵手最后咕哝的“推梢扳梢点一篙”,使我想起老钱的话:这山望着那山高,其实不过是助长人的贪婪、提前挥霍子孙的财富、和加速地球的热寂而已。我们永远不可能到达富裕的地平线,因为我们无法确定富裕的内涵,正如人类无法确定物质的价值一样。物以稀为贵物,假如黄金遍地,它也不值钱。在夫妻合穿裤子、痴儿想吃娘尸的山里人眼里,苏南人早富得流油了。事实上和世上富人相比,我们永远不会觉得富!哪怕你不吃不喝没日没夜地干!

不知怎么,我总觉得这胖子远没有老头子的能耐。上次厂长以优秀企业家的身份亮相,西装革履挺胸凸肚有多神气!讲话哪儿要底稿!那滔滔不绝方言夹杂的普通话一泻三千里,听了真让人舒服。纵然产品积压销售无望露天静坐,工人却不见怪,仍赞同“到啥山割啥柴,带泥罗卜吃一段揩一段”他的口头禅。他不象驼狗一出洋相就卖血,相反他却输血,打通关节请求贷款,或动员职工入股集资与厂方同舟其济。黄河之水天上来,利息奖金按时限刻照发不误。连报纸也登他的照片,称赞这位永不磨损的钻石型厂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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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这位市级明星,我的话就象他一样多。他真是个快活的两栖动物,既是支书又是厂长(所以实行党委责任制,还是厂长责任制悉听尊便)。平日呼风唤雨移山填海,天地人一把抓,谁敢不听他话!恐怕只有智高震主的刘铁嘴。据说老头子早年没条件坐轿车,又没机会扒分时,也曾反击右倾翻案风,口诛笔伐批邓一通;一向喜欢种花养草象棋篮球,也喜欢和工人聊聊。有年战高温夺高产,也曾走进车间给工人送杯酸梅递条毛巾。偶尔还抢起12磅榔头以显示自己的体力和当年做铁匠的技艺。

闲来无事,他最喜欢开大会,传达红头文件一般只用十分钟(喜欢压缩改编,有时则请刘科长照本宣读),然后对着麦克风引申发挥。有一次,他从济南的趵突泉、胡荣华的棋艺一直谈到山茶五针松的培育,总共四十分钟。金鱼也是他的热门话题。他的嗜好足足影响了一代人。大伙评价像听说书,可惜缺少惊堂木女搭档。当然即使他讲演差劲,众人也无所谓,反正坐着总比干活强。并且他生性宽容允许打毛线,一到下班时间便急刹车。说书人表情丰富俚语娴熟,并不时以手势加强语气。我80年进厂后从没见过他用喝茶的假动作或用“这个那个啊啊”来治疗他的舌肌梗塞。谁说他是未毕业的初中生!他有一套土法上马的治厂经验(一直无幸全国交流,托人写过报告文学,钱付了出去,文章却不知下落)。比如,何谓工人,就是做工的人。工人相叠则是天,也就是说服从和干活是工人的天职。不愿做工的人,拉住头发想登天登月球的人,我不勉强他,反正僧多粥少人浮于事,我双手赞成他辞职(做投降状),明天请他来办公室;做工人做干部,牛吃稻柴鸭吃谷──各人修的福。你以为头头写意!要解决全厂吃饭问题,尴尬起来,工资发不出,产品不合格,急得屎屙在裤子里。要明白,新时期光会挑河泥拖板车没用!没有任务或者产品卖不出去,责任还不都在我肩胛上。难怪报纸说,一个钱学森抵五个装甲师;有人野驴叫,叫了又不承认野驴的有种上台辩论!说干部大吃大喝,老头子肚皮吃得青筋起,哪管爷娘死不死!哼,我不是蒋介石!只有叫化子才妒忌别人吃喝!哪一天断六亲,客人不赏光,有了铁饭碗也没用。其实吃也是工作,睡也是工作。不睡,明天怎能干活?有时我躺在床上也要想起厂里的事务。有谁知道我甘苦,有谁知道?再说,不吃,怎么可以和客户联络感情?屁股干坐,空口说白话?用冷水灌饱客人肚皮?既然顾客是皇帝,那么订户就是厂方的亲眷。一外地朋友来厂说,某市市委参观团视察深圳,住宾馆吃客饭化去六十万,直报直销,市长也没说半句闲话;本市某宾馆开张,招待费二十万,报社电视台都去了,也没人说半句闲话;欧,其实吃也是迫不得已的,有几回我家中有事肠胃不佳也只得陪客人。酒肉穿肠过,济公说。要知道油鸡横爬(蟹)吃腻了,就和咸菜罗卜没什么两样。每天早晨我就喜欢吃两根油条一碗薄粥,清洗清洗肠胃有啥不好!清朝皇帝慈禧太后早晨也喜欢吃粥。养生法介绍,老和尚每星期也饿一天肚皮,以便让肠胃休息;“你们要记住,”有一天厂长摊牌,“你们的吊桶落在我井里,而我的吊桶,我承认,也落在上级的井里。”

除了刘科长咂嘴,老钱皱眉冷笑以外,所有羊儿听了皆哈哈大笑。笑得会场窗户吱嘎灰尘簌落,再多一个分贝便要震坍了。老头子的理论焕然一新侵入骨髓,一扫党八股的陈词滥调,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我不由五体投地。因此两次选人民代表,我都投了他票。一次是因为人云亦云莫名其妙,也许是由于当天得到了二十元考勤奖;另一次是因为岗哨林立会场戒严,刘科长在身后监视。并且选举前,高音喇叭连续播放了三遍注意事项,郑重宣布今天选举若不成功,明天则下班后重新选举。此外,任何人不得选佐罗、包公、许文强、冉阿让,谁捣乱后果自负。

有一天散会后钱师曾问我,你说他象不象《动物庄园》里的拿破仑?我没听懂又不好意思问,唯恐他笑我孤陋寡闻,只得言语支吾。他还说拿破仑提名的职代会委员均是些马屁精。这我同意。他又告诉我,上星期天全厂科级干部到财务科“加班”,每人悄悄领了七八百块奖金。

哦,想起来了,索性在此顺便再提一下拿破仑的廉洁。这是今年发生的事。有一回他拒腐蚀永不沾,大会中途突然从皮包里拿出两罐乐口福,双手高举(他惯做投降状),全场骚动,起立观看那两只鲜明透亮的“飞毛腿”。他声称:我没生病,何须慰问!即使为了端省力饭碗,也用不着动软刀子,你这么干是拖人下水,抓我把柄。承你的情,八只国光苹果我吃进,不吃要烂掉了。乐口福明天去人保科领回去,给自己的孩子吃吧。大家你看我我望你,似乎想从对方的脸上抓住那个行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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腿伤渐渐好转,可以到处走走了。我静极思动,便一瘸一拐的走往集贸商场欲寻三妹。这商场乃全国闻名的日用品交易场所。领土辽阔实力丰厚,且制度严密设立了派出所。年年利润如旭日东升,中国某杂志面向海内外曾有专题报道。熙来攘往的客商如过江之鲫,每天吃饭排队、床铺客满、浴池插蜡烛。再者工商税定额税摊位费管理费名目繁多,货币回笼当然可以说是因风吹火坐享其成。

在此先说说曾当过半年道士(他只承认做过吹鼓手)的商场总经理。人传,他富可敌国,只恨石崇不见他,以至于连捡破烂的也沾光。不仅在垃圾箱中时常捡到他的青鱼火腿烂水果,而且还捡到嵌藏于两盒过期月饼中的十张大票额。道士住宅每间俱备空调彩电卫生设备,客厅之大可摆十几桌酒(总经理姓吕,有两张嘴,因而茅台可一杯干),宅前则是花园和车库,为了造这幢楼,他还使用酒肉计驱使供电局移了两根电线杆。改革十年道士观念频频更新,离结婚三起三落如同走马灯。娶的夫人越来越年轻,几乎可以和他女儿称姐道妹(道士通情达理,公开场合从未要求掌上明珠称新娘为姆妈)。人说,金项链人民币和摊位店面是他战胜情妇的看家本领。事实证明,没有一个有求于人的尤物经得住这道士的麻醉枪,只是忙坏了妇科医生。上有天下有地,乱说乱讲肚皮痛,由于道士罗曼谛克,不习惯穿蓑戴笠服药配环那些婆婆妈妈的避孕措施,据传,光肚子里的肉团团刮下来就有半马桶。吕总经理家道中兴长袖善舞,一扫当年一支香烟抽两次的落魄寒酸气。他第一任妻子悔不当初,便撺掇儿子负荆认父。儿子听从了。妈妈的,一下子出气五万,外加一套中户,还叫儿媳来,说给见面钱。后来该道士乐极生悲不幸给红眼病举报,罪证确凿被迫自首。乖乖笼啼冬,据透露,首次坦白便承认贪污受贿三十万,还不知是否全军覆没。其中二十多只金戒指连物主的姓名都忘了,或本来就不知道。钞票成捆硕果累累,光名烟就没收三箱。这足于使王守信九泉之下甘拜下风,也足于使人认为《人妖之间》未免多见树影少见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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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庆典吉日,商场孝敬名流贤者不单是大甲鱼大闸蟹、红塔山、红中华,也不单是鸭绒被羊毛毯、排气扇吸尘器,主要奉送的却是地势极好的热门摊位,以供阶级兄弟“转赠”亲友或黑市买卖,馈赠一个还是二个三个摊位,当然经过智囊斟酌。其结果均随级别之高低、利害之大小而定。油水是腻笃笃的,五百一千不在话下。所以上下和谐同心同德。

无可否认,商场带动了城市繁荣,使车站旅馆澡堂茶室舞厅影剧场、以及卡拉OK桌球房顾客盈门春色满园,无奈稻稗相杂兰艾并生。说来不信,每至秋冬全国扒窃界高手专家便云集该地军事演习。真是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哪怕每天五十个联防队员轮流吃饭巡逻盘查,也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因此商场一方面既是日进斗金的金银窟,另一方面又是人欲横流的污水坑。不仅逃税诈骗、物价垄断大鱼吃小鱼习以为常,而且偷盗假钞杀人不时出现,甚至犯上作乱将喜欢伸拳踢腿的塞进粪坑。

更令人难堪的,野鸡暗娼欣欣向荣如烂漫山花,令人捉不胜捉。真是债多不愁虱多不痒。她们来自五湖四海,有的操家乡方言,有的操洋泾浜普通话,无论瘪夹肥胖还是俊俏丑陋,均嘴唇血红小包一只,以各种身份隐没其间。据精于此道的嫖客保守估计,污水坑起码藏匿一个排的“卖肉人”。地下工作者们如TAXI招手即来,又如苍蝇蝴蝶翻飞觅食。某星期天,我公园吃茶。两个卖肉人边打牌边吃桔子边朝我挤眉弄眼,见我藤椅吱嘎没坐相,书看不进去欲上钩,后来扔了烟蒂干脆走近兜售。一个叫师傅,一个说看你寂寞,我们姐妹俩陪陪你。百般挑逗,五分钟后居然叫我猜谜语,轻轻问我“看看一条缝,戳戳一个洞”是什么东西。由于她们南征北战碾作成泥,自然造就一副铁石心肠,只要铜钿不贪潘安,任凭你三寸不烂之舌画大元宝扮贾宝玉,也是不见真金不脱裤子,更休想打动冷酷的心,换取其一夜的义务劳动。卖肉人齐心协力以姿色魅力和爷娘奉送的劳动工具,给浪迹天涯或精力过剩的男性筑成一条情欲的下水道。她们勾引异性的技巧可谓烂熟于心,简直能使一夫一妻制冰雪消融,一钱如命的客商乐不思蜀三过家门而不入。当然也有老资格的貂蝉耍弄吕布的。比如,当你洋葱头,吃你酒菜骗你鞋衣之后,借口小遗以逃避夜班。按劳取酬,不劳动不得食!年底社会流传一则笑话:某野鸡虽不象西方妓女那样边造爱边看报纸(理由是出卖肉体并未出卖心灵),却偷工减料耍花招。不知怎么“恒温”才三分钟,鼻涕嗒嗒滴的68岁的老人便流出来了。银样蜡枪头意犹未尽悻悻然套裤子,心疼那五十元,不住嘀咕:你不值,小妹妹,欺负老人要遭天打的!

上班不如摆摊,摆摊不如张开。卖肉人内不乏因钱财或外遇而同丈夫分手的老板娘。她们亦工亦农,既当官又当老百姓,或零售或批发,一则为钞(只当做服装生意),二则也为了解决性饥渴,真是一举两得。不过这些贱货自然被财气横溢行为乖谬的单身女店主所嘲笑。因这些新潮女性非同等闲,高兴买欢则一反平日锱珠必较的职业病,动辄一掷百金,扎起台型没得命。生意淡季甚至雇个男友,上上海去普陀逛宁波游杭州。旅行途中实行三包:包吃包玩包住宿。与人共享山珍海味,共登名山大川,共游温柔之乡。三共归来,劳燕分飞戏班解散。忆当初,心潮逐浪高,却仍忘不了对友夸耀,以显其阔以显其豪。

啊,集贸商场真是追金逐利人声鼎沸的战场。工农商学兵,一同打豺狼。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摊位和运输工具。烂污大兴(蹩脚货物的意思)犹抱琵琶半遮面,个个穿上了冰清玉洁的包装。有的改名换姓几易其主几乎认不得娘家。有躺着的,有抱着的,一阵大风吹过,尼龙纸哗哗响,悬挂的如同一个个无家可归的醉汉。货主如云,顾客似浪,在这大海的波涛中,你颇难找到远在蓬莱的海市蜃楼。左顾右盼奋力划桨,我才发现三妹。她摊位上放着上百件童衣童裤,几十条吊挂的牛仔裤和港式服装几乎遮住了她身边的两个男人。蜡黄的手指都夹着过滤嘴,牙齿也是黄黄的,其中一个牙缝间还镶嵌着菜叶儿。只见三妹忘乎所以扭着腰肢咯咯笑着。我很是反感,却不知为何仍向她靠拢。刘师。三妹抬头招呼,眼睛亮亮的。这时她旁边摊位上一个衣着鲜艳、抽着香烟的女人也盯住我,仿佛想蘸蘸酱油把我生啖似的。由于全神贯注,她冷淡了一个犹豫不决的顾客,而失去了一个生意。三妹肯定打了暗号,或者说使了眼色,否则这两个男人不可能同时掏烟。我摇摇头没接受,也懒得搭理尘土。不要客气,烟酒不分家嘛。本地口音。三妹低着头不说话。我也说不出啥,亦不知为何不在“刘师”以后紧接着也叫一声“三妹”,就象楼台会中的梁山伯那样。我更不明白为啥到这儿,为啥不接受人家的好意。只觉得胸闷透不过气来。伤兵擒美人,野小子想吃天鹅肉。他们的眼神分明嘲讽我。长时间的沉默,水深激激蒲苇冥冥,他们显然以死寂驱赶局外人,迫使你狼狈逃窜。我心慌尴尬,便找借口:找驼狗,有事。正在装模作样清点货物的三妹,顿时收敛笑容,不屑一顾对我说:没事来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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腿伤痊愈我赶紧上班。经济损失没法谈了,只得自认晦气。说是说自认晦气,却仍旧在钻眼打洞寻找进补的“还精煎”。嗨,功夫不负苦心人,机会终于来了。

那天晚上,厂内餐厅灯火辉煌人影幢幢,后勤科长跃马金戈统率伙头军,鱼蟹鸡鸭四面楚歌乱作一团,我便决定异军突起袭击大名府。下班铃响之前,一根方木被我匆匆塞出后门缝,然后出门接应。百步没轻担,一路上我推着车子累得气喘嘘嘘的,受伤的脚踝不顾大局也在拖后腿,而“方先生”还不好意思伏在车身上想下基层。风很大,从遥远的北方奔驰而来,将黑茫茫的大地扫得一干二净。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时不时抛头露面射击万物。无人无狗无猫,也无鬼魂。大地默默无言,仿佛世界倒在内战的血泊之中,唯有吴越阴柔的月儿苟且偷生。我小心躲过那危险的光明,仿佛那一盏盏粉红色的路灯里面皆藏着声控摄像机似的。尽管稳扎稳打一步一个脚印,但我感觉仍没法躲过黑暗中那无数颗良心的监视,耳朵分明还听见一支飞镖冰凉的呼啸:三号呼叫四号,四号,老鼠出洞,注意夜游神!左拐右弯走巷穿弄,谢天谢地,总算没遇上巡逻的猫儿。

好不容易挨到家,不巧刚好给三妹看见。夜十一点半,她仍在客堂间磨蹭,看样子才回来。她脸色憔悴,眼眶墨黑,云鬓散乱,根本没精神开口,那副精疲力竭行尸走肉的模样,仿佛她刚刚从棺材里爬出来一般。面对我的胜利果实,她不置一词视若无睹,但她打水进房扭头狡黠的一笑,却分明告诉我,她光凭想象就能了解我作案全过程。“方先生”睡在地上一声不吭,我一阵脸红。我没有辩护,一时也找不到一句辩护,我犹如被当场抓获的贼,只好等待法官明天来收拾。

中庭月色正分明,月光染亮了房间,我不禁想起一句名言:何谓偷窃,就是把地球上的东西从这个地方搬到那个地方,然而同样一次搬动,聪明的,就若今晚驰骋于食堂里的,干脆将公共财产毁尸灭迹消化于肚中;再聪明的,只要习惯于签字盖章;更聪明的,比如汉高祖刘三索性筑台拜将央人帮忙将一张“海棠叶”搬到自己的家中,并盖上他的传国玉玺。所有这些高贵者都不象憨兮兮的我招摇过市,冒着风险走钢丝。

文章来源:作者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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