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婆奶奶”是苏北话,是外婆的意思,“奶”应读作“内”。她时常盼着我们到她家,到昆山周市蔡泾大队。每次看到我出现在她家门口,就佝偻着身子像鸭子那样摇摇摆摆地走出来迎接我这个外孙。娘舅说,她裹过小脚,后来吃不消痛苦才放了,所以脚板畸形,走路才这副模样。

婆奶奶对我的招待,一是用新毛巾给我洗脸,二是用糍粑喂我肚腹。所谓糍粑,就是用糯米粉以水搅拌成浆糊状,放在锅里摊平,用菜油煎烤,完成之后,上面再放白糖。糍粑柔软,很香很甜又耐饥。在我记忆中,糍粑是婆奶奶家最可口的食物。母亲也说,这种待遇按理只有产妇才有资格享受。

婆奶奶家由三间老屋和一间隔成两间的杂屋组成,都是泥墙,屋顶上披盖的则是稻草。所谓泥墙就是用打烂的泥土混杂柴草谷壳做成砖坯,在太阳底下晒几天,不经烧制直接筑墙,外面再以烂泥代替纸筋涂抹,这烂泥相当于水泥或粘结剂,几乎年年要涂一次。我到她家吃饱喝足,曾两次跟娘舅参与这类建筑活儿。

婆奶奶家不能称一贫如洗,也不能称家徒四壁,因为还有一只衣柜两张板床,尽管有些东西,包括衣服只能堆放稻柴上。一贫如洗的意思,是穷得像被洪水冲过。家徒四壁,意思是一无所有,只剩四堵墙。既然有衣柜板床,用这两个成语可算用词不当。

除了泥屋衣柜板床衣服农具,婆奶奶家可算是一无所有。唉,我又犯用词不当的老毛病了,唔,还有粮食。粮食对婆奶奶而言,可以说是命根子。临睡前,她总要习惯性地去那儿照看照看。婆奶奶不点洋油灯,也点不起蜡烛,她摸着黑,昏黄的眼睛像猫眼仍能看见黑暗中的米窠。米窠是用扎紧的草把制成的,外面也涂上了泥巴。三只米窠粮食堆得满满的,因为当时已处于六十年代后期,农村已摆脱了粮食的紧张状态。

婆奶奶的“粮库”,没有锁,她对付偷窃的办法,一是张开眼睛,二是竖起耳朵,三是用稻草灰,粮食上面都洒了一层薄薄的稻草灰。谁要是动了稻草灰,她一清二楚。娘舅说,他娘有事没事要往那儿转,一天要走十多次,睡觉前要转,半夜小便时仍要往那儿转。

尽管婆奶奶对粮食这么钟情,不过有一次临走,她仍给了我十斤米,还说,粮食不够到她家来拿。这十斤米是救命稻草,帮助我在插队期间度过了青黄不接的一星期。

娘舅家的西面有一条宽阔的大河,河水清澈但很浅,村民在那儿洗衣洗菜,我也曾去游泳。由于我是城里来的孩子,细白粉嫩,村里人喜欢,有两个女孩也喜欢跟我一起下水,上岸后还跟我在田野里追逐嘻闹。

婆奶奶家不远处后来造了一座水泥桥,桥的附近长了一些芦苇和开了黄花的青菜。站在桥上,看着夕阳下的老屋,挺诗情画意,有一种田园牧歌的味道。要是新来乍到,像体制作家走马观花式的采风,哪儿能看到贫困的痕迹。

前几年去那儿,娘舅说,近年有可能拆迁,挖泥机已开到了他家附近,用这儿的泥土填充修筑的公路。现在每月领250元,足够买油盐酱醋,老年人还有一生共二万元的补助金。这次舅妈的丧葬费也由国家负担。

自从婆奶奶死了,我娘死了,舅妈死了,我与娘舅家几乎没什么来往,也不管他们死活,也不问有无陷入生存困境,可能翅膀硬了,也可能知道所有的帮助救济都是无底洞。我想:跟贫困较劲,或许是农民与生俱来的命运。为了让城市市民日子过得顺畅,只好让八亿农民垫底、自生自灭。

我对娘舅家的生存状态如此冷漠,也不知是由于天生固有的自私狠毒,还是社会的冷酷,把我整治成这副模样。

江苏/陆文
2017、6、25

文章来源:博讯陆文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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