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钟左右,我低着头在“轧轧轧”噪音一片的打谷场上收拾捆绑稻柴时,听见队长拔高喉咙喊:根生,回去拿条被子准备上船,去缴公粮。我噢了一声。缴公粮,是门省力差使,只要摇摇橹,掮掮笆斗,余下的时间就是吃酒睡觉拿工分了,而且还有菜金补贴。我们那儿称“烂饭”,意思是美好的食物,塞进嘴里,连牙齿都不劳咬嚼。我插队三年,摇船并不内行,只会“扭浜”,充当摇橹人的助手,队长邀我上船,证明看得起我。

我拿好被子带上棉大衣上船时,稻谷已装满两条五吨水泥船,筷生还在一个劲的将一捆捆稻柴往这两条船上扔。我不明白扔这么多他想干啥。缴公粮至多一二天,哪里需要这么多的柴火,船后舱打地铺睡觉也用不着这么多稻柴啊。

筷生是队里的强劳力,赶耕牛也是老手,社员开会,尤其农忙季节,他的话一言九鼎,连队长也要让三分,甚至由他说了算。小道消息说,去年储备粮的分配,由于他作梗没轮到我。理由是助则(对人的昵称)老是赖在城里,有饭吃,不需要按劳粮。还有一次,他田里赶水牛赶得疯狂,走路像吃醉了酒,我说了句当心玻璃,他便使性子说触他霉头不肯下田,蹲在田埂上抽了三四根烟。队长只好逼着我向他道歉,并敬了他飞马牌香烟,他才放松了铁板的脸,丢弃了罢。工的念头。自那以后,我才明白何谓丧失尊严,何谓忍气吞声,何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橹声吱吱咯咯的,船后不时翻起白色的波澜。两条水泥船一前一后,在曲曲弯弯的小河里航行,速度很慢,可我仍帮筷生“扭浜”扭得浑身冒汗。队长很珍惜船上的劳动果实,担心出啥意外,依然吩附尽量慢点,反正摇两个钟头的船,晚饭前准能赶到美利粮管所。其实,即使想加快速度也不可能,因为河里长满了水花生水葫芦,橹片一不小心就要被它们绊住。

到美利镇,暮色四合,天边唯留下几抹晚霞。靠近粮管所的河岸旁已停泊了二十多条木船和水泥船。这些来自各个生产队的船只,都是来缴公粮的。面对这么多船只,队长担心明天能否完成缴公粮的任务。

停好船只,系好缆绳,队长上岸跟粮管所联系。筷生跟另一条船上的园生他们要紧将船上的稻柴朝岸上扔,足足有三四担。一会儿就见小贩们拿着大秤奔来,将这些柴草收了去。

晚上的伙食挺丰盛,肠脏、猪头肉、红烧鲫鱼,还有大蒜肉丝,老白酒也零拷了一钢精锅。远远超过了菜金补贴的标准。按以往经验,我晓得出差都不会用肉里钿,甚至还要将菜金补贴省下来带回去,今晚表面上吃的是酒菜,其实像队里的那条水牛一样吃的是稻柴。

一宿无话。第二天清早大家用隔夜菜隔夜饭填了肚皮,准备卸谷缴公粮,可队长上岸跟粮管所联系没有结果,看样子要在美利多耽搁一天了。我发现中饭的伙食明显大打折扣,不像昨晚那样丰盛了,这倒不是因为休息没有消耗而有意俭省,而是因为昨夜伙食费花费得过多,而不得不勒紧裤带。我只是在白菜里看见几块肥肉。筷生零拷了半斤黄酒,自斟自饮,也没请谁跟他喝一口。队长看在眼里,也只好咽着唾沫吃自己碗里的饭。不过,伙食的清苦,看样子并没有影响大家的情绪,香烟仍然你来我往的,且聊个没完。我想也许队长已告诉了好消息,明天准能卸谷,晚上保证回家。

那夜,我睡得朦朦胧胧之际,也不知上半夜下半夜,睡在家里还是村里,突然被筷生推醒。“助则,醒醒,起来做生活。”我张开眼睛,眼前一团漆黑,不知睡在船舱里的缘故,还是天色还没大亮的原因。隔了会儿,眼睛适应黑暗,却见队长一动不动,像死狗似的还睡在我的脚跟后。我说:“啥事体?”筷生说:“你起来帮一下忙,这件事只有插青才可以做。有五十斤米,你帮忙出手。三角一斤,超过三角算你的。”我说,“什么时候做的手脚,我怎么没看见这五十斤米?我从来没做过这门生意,瞎灯黑火的,再说,我眼睛近视。打击投机倒把的市场管理员走到我面前,我也看不清楚。”筷生说,“放心,我跟在你后面,保证安全。”

我只好穿好衣服,钻出船舱,看见筷生正在架跳板,一只灰色的大口袋就放在船头上。天空灰蒙蒙的,河水泛着磷光,前后十多条船仍在睡梦里。我爬到船头,看见米袋上有“民国三十六年”几个行楷字,字体是黑色的。我换算了一下,晓得这只米袋历史悠久,比我的年龄还大。不过,我吃不准这只米袋是谁的。我对筷生说,跳板才三十公分宽,天这么暗,掮着米袋我是没本事走的。筷生说,“这个我负责,你负责出手。生意成功,今天不要你做生活。”筷生抱住米袋,三步两脚就将它送到了岸上。我只好上岸,掮起米袋往市场方向走去。走了几步,朝身后望了望,哪里有筷生的身影,架到岸上的跳板也给他抽回去了。我的心空落落的,一种无助的感觉漫延我的心头。

路上不时有人问多少钱一斤?我说三角三分,他们都回价二角七八。不知他们认为我的货物来历不明而趁机刹价呢,还是收获季节,粮价不坚挺。一直走到人声比较嘈杂的地方,才有人愿意跟我三角钱成交。可是我希望捞个外快,能卖个三角二、甚至三角五,才一直不愿出手。我把口袋竖在地上,索性抽了支烟。这时我有个感觉,筷生三角一斤的底价,像掐住了蛇的七寸,我捞油水的希望十分渺茫。

市场上的物品比较丰富,有小麦、大米、甚至还有粮票。不过粮票买卖,和小麦、大米的交易都在暗处,常人不易察觉的地方。

我在粮食黑市市场上逗留了刻把钟。突然一道强光,朝我射来。我眯缝了眼,看不到对方的身影。只见他喊不许动!不许动!其实我来不及反映过来,站在那儿始终没有动。

一个戴红袖套的家伙,手里拿着一只三节头电筒,站在我面前。他叫我跟他走,掮着米袋跟他走。这时,我才意识出事了,因为旁边的人一个都不见了。我心砰砰跳,强作镇静说,我在路边休息,关你啥事?黑市交易,还说休息。他边说边动手,提起我的米袋,就朝我的肩头扔,我傻乎乎的下意识地配合了一下,还掮着米袋识相地跟在他的后面。

一直走到有块招牌的地方停下,叫我放下米袋,他拿出钥匙,这时我才晓得此人是派出所的,不过他没穿制服。此人年纪三十岁左右,皮肤白净。他没跟我多噜嗦,甚至也没问这粮食是哪儿来的,你是哪个生产队的,只是草草问了一下我的名字。我据实说了。他就说,你走吧!下次再看见你搞黑市买卖,就送你进步道巷(县拘留所)。

我求他:还了我吧!我是插青,这是我自留地的东西,卖了想买件衣服。我半年血汗,你这样没收,一点都不给我改正错误的余地,这不符合毛主席对知识青年进行再教育的方针。你这么做,其实就是不给出路!一棍子打死!你们不是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嘛,我连姓名都交代了,也认识错误了,可以从宽了吧。我甚至愿意写检查!

他被我说得哑口无言,狠狠抽了口烟,发了个狠劲说,你打大队证明来,我就还给你。说完这句话,他笑了。他晓得这种事,没有哪个大队愿意打证明,来帮助犯错误者夺回个人财物的。我说:我一定打证明,证明粮食是我的,我就担心,你心底里把我当作小偷。

我灰溜溜到船上。船上的人都已起床,有的在洗脸,有的在收拾,有的在生火。筷生见我手里没了米袋,说:助则,连我的米袋都给了人家,谁赔我?隔壁船上的园生也过来了。他问:助则,落了多少外快!三角三、三角半?三角三,一块半,三角半,两块半。我小声说,没收了。我将详细情况说了一遍,大家没言语,都用将信将疑的眼光盯着我,我晓得大家不信任我,但此时,单凭我一张嘴,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筷生说了句:根生,辣手,吃独食。我大声嚷了起来,对天发誓说:独吞天诛地灭,断子绝孙。其实,老婆当时都不知在哪儿。有无子孙是个问题,断子绝孙又是个问题。

队长说:好饭吃倒!天老爷看不过!好了,好了,不要多说了,大家回去嘴紧点,对家主婆(老婆)也不许说!

由于断了伙食经费,锅里没油水,中午队长跟两个技术权威上岸吃酒去了,留下我们三个下脚水,我们炒了碗青菜,其余吃得都是些隔夜菜,就算填了下肚子。

卸完稻谷,一路上我默默无语,只顾“扭浜”(摇船辅助工),而筷生阴阳怪气,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也不知心痛自己的米袋,还是以为我吃独食。我敢怒不敢言。队长恐怕事情闹大,好几次劝住了他。

下午四点回到生产队,我对队长说,我要把没收的粮食讨回来。队长说,变死(要死),你连累了大家要出事情!到了老虎嘴里的肉,怎么可能吐出来?我说:我保证不连累大家,只说是我自留地的粮食,我要试一试。队长没言语了。

当晚我以生产队领导的口气写好证明,到小队会计那儿敲了个公章。小队会计曾接受我肉皮和煤球券的贿赂,因此他乐得做个人情。敲完公章后,还答应为我保密。他说,要是上面晓得你卖掉自留地粮食,下年发放储备粮恐怕轮不到你。

小队会计虽瘸腿,脑子却活络,还嘴甜,懂货物不上账。有一次卖掉两只肥猪,现金进了他腰包。筷生记性好,叫他吐了出来。

到大队敲公章也没费什么手脚。当时公章不像现在这样挂在第一把手的裤腰上,而是放在大队会计那儿。而会计老陈是个老好人,平时喜欢读《古文观止》,吟唐诗宋词,我们也谈得来,况且我刚送给他一本《中华活叶文选》。他在证明的末尾,还写了批示:已批评教育,该同志已认识错误。老陈怎么会想到我欺骗了他,被没收的是队里的公粮。

打好证明,一夜无眠,第二天凌晨,我上路往美利镇。路上瞎灯黑火,田埂高低不平,再加上还要避开一些柴堆、干稞和稻床(稻堆),当心突然窜出来的汪汪乱叫的贼狗,起先走得并不快,天蒙蒙亮的时候,我才加快了脚步。虽说六里路,其实十里都不止,我走了三个小时,走得身上热烘烘的,额骨头上都是汗水。

真巧,那家伙在镇派出所里看报纸,见我进来,他愣了愣。我递上证明,并看了一眼放在他脚旁的“民国三十六年”。他也看了一眼证明,看了一眼“民国三十六年”,说:打公社证明来。头里“轰”的一下,我说:你说话不算数!为什么要跟我过不去?你不晓得,孩子离开了爷娘,断了奶水,到乡下插队有多苦呀!说完,我撩开外衣,接着说:你看我穿的什么东西,连件绒线衫都买不起!热天只有一件衬衫!脚下的松紧鞋薄得像层纸!连袜子都破了!你放我一码,让我喘口气,天老爷会晓得你做了善事。他看都不看我,说:打公社证明,不要噜嗦!

灰溜溜的离开派出所,丧气的往回赶。打公社证明有多难啊!有哪个人愿意担肩胛(负责任),打我公社证明?出了洋相,今后怎么可能抽调回城?这种事要不要放进档案袋?但想到五十斤米,价值十五元,相当于我做一个月农活的收入,我又不甘心失败。

回到生产队已十二点钟,没顾得上吃饭,我赶往老陈那儿,跟他商量此事。老陈说:换了我也不甘心。听说公社负责插青的,是县公安局的下放干部,叫钱锦元(音),据说这人看过世面,容易交流,他也下放,估计能体谅你的处境,试试看。再说,有大小队证明,出了事,他容易解释。

我草草扒了点冷饭,往公社赶,公社离我们三里路,跟美利镇两个方向,走了半小时就到了。

估计公社干部一点钟上班,我先漫无目的在顾里镇上游荡了一会,担心下午肚皮饿,我还买了两只馒头放在口袋里,然后去寻钱锦元。也是我运气好,很容易在公社的院子里找到了他。钱身体结实,年纪四十上下,风度很好,且没有官气,说话慢条斯理,显得挺有城府。

我一五一十告诉了他。我强调:担心他黑吃黑。我还故作幼稚的说,为什么顾里公社生产的粮食,要不明不白的给美利公社夺了去?我来这儿的目的,一是,洗刷名誉,证明不是偷的,二是,宁愿将粮食交给顾里公社,也不愿意黑吃了去!我说得理直气壮的,差一点热泪盈眶了。那时候,我真不知自己是心疼粮食,还是在演戏!

他似乎被我感动了,居然没说什么,没批评什么,就领我进办公室,盖上了顾里公社的大印。我有生第一次看到除了江苏省、县军管会、县公安局、县人民法院处决犯人的大印,就是顾里人民公社这种级别的大印了。他在老陈批示的后面,又加了他的批示:已批评教育,请予发还。在这儿我不好意思说,我说服了他。因为那时候是个宁左不右的年代,人人怕引火烧身。插青的倾诉无足轻重,谁愿意为一个插青的利害得失而冒风险呢?至今我仍认为,是他的天良帮助了我,至少他的处境激起了他的同病相怜。我还认为,他是我认识的夜郎朝廷最优秀的被排挤的衙役!

我又一口气的赶往美利镇,路上走了近四个小时。有时乌云遮住了太阳,种上油菜的田野刮起了寒风,可我仍然汗水湿透,身上脱剩一件衬衫,我甚至连下身的灯笼裤都脱掉了。如果允许我赤脚,裸奔在农村这广阔的天地,我亦愿意。

暮色降临,炊烟四起,我才踏进美利镇。这家伙居然仍坐在镇派出所的办公桌旁,而且仍在看报纸。这衙役如此敬业,也不知一天工作多少小时,我怀疑这所谓的派出所也许只有他一个人,他晚上也许住在派出所里。他是不是所谓的常驻乡镇的公安特派员呢?

我又一次出现,他吃了一惊。递上公社证明后,我想看一眼“民国三十六年”,可“民国三十六年”杳无踪影,我也吃了一惊。

沉默分把钟,耳朵只听见一声:吃屎的顾里公社!写到这里,我的耳朵分明又听见那遥远的如雷灌耳的“吃屎的顾里公社!”他涨红着脸,牵了牵脸上的肌肉,理都不理我,继续看报纸。

这时候,我居然出奇的平静,我想了想,笑了笑说:能否拿回粮食是小事情,我打证明,目的是证明这粮食不是偷来的。现在问题是,我昨天昏了头,忘了拿脚踏车,现在放在你们镇上的脚踏车不见了,要知道,这车子是我生产队社员的。不见了脚踏车,叫我回去怎么交代,一部脚踏车,相当于我一年的劳动收入,我可赔不起。你赔我的脚踏车!脚踏车的号码是××××,我随意报了个号码。

他起先不理我,但我晓得他阵脚乱了,因为他翻来覆去看报纸,报纸且拿反了。于是我加重语气说:今天不见脚踏车,我就不走出派出所,跟你同吃同住!你有本事捉投机倒把,难道没本事捉贼骨头!要不要叫大家评评理?

“要不要叫大家评评理?”估计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终于泄了气,站起身来,走进里间,拎出一只灰色的米袋,我又看见了“民国三十六年”。他语气缓和地说:拿去吧,脚踏车不会偷掉,你再去找找。我说:试试看,实在找不到,只好再麻烦你。

我掮着“民国三十六年”,拿着衣裤,出了门。一路上,有好几个粮贩询问:几钿一斤?我有时回答,不卖,有时回答,六角半,有时回答,“民国三十六年”。直至镇外,我才以每斤三角的价格,卖给了一个庄稼汉。那庄稼汉对“民国三十六年”亦有兴趣,我说:能装一个小孩,经得起日晒夜露,又是“民国三十六年”的老古董,怎么会给你呢?

筷生“民国三十六年”失而复得,我又给他看了现金十五元,他一脸羡慕的同时,不由翘起了老拇指。我对他说:“不要以为自己会赶牛,别人什么都不会。”筷生好像没听懂,还开心地骂了声“助则,有了钱,又可以去城里玩了”。

江苏/陆文
2017、7、12再修改

文章来源:博讯陆文文集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