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雁塔 2018-10-22
【跟着秦老爹游瑞士系列】
不一样的道路
尽管有种种局限, Direct democracy(以下缩略为DD)也不应该被完全否定。这不仅是因为今天它在瑞士州以下的基层仍然存在,在州和联邦层面虽然已经基本不采用DD进行例行立法,但仍以重大事项经常进行全民公决和民众倡议的方式体现DD的精神。在理论上和实践中,代议制的一些缺陷,如两次选举间隔较长,公众参与可能不足等也确实可以用一定范围的DD来弥补。
除了这些人们常讲的理由外,我还有一个可能算得上独到的看法:在通往自由之路上,通过“父家长D”首先摆脱皇权,再在D国家的架构下逐渐摆脱“父权”(小共同体本位的束缚),在逻辑上应该与英法的道路具有平行的典范意义。
这些年在“欧陆与英美”两分法的影响下,很多人强调法国道路与英美道路的不同,但如果抛开基本上既无皇权也无贵族传统的移民之地美国不论,英法其实在更大尺度上还是类似的。
英法在中世纪都曾诸侯林立、盛行领主-农奴制,“小共同体本位”极为发达,后来一方面市民社会出现个性化要求,一方面王权也逐渐“主权(字面意义即“绝对权力”,当初其实就是指绝对王权,而且主要是对内而言,后来才逐渐演变成民主国家的对外主权)化”,于是出现一个“市民与王权的联盟”首先打击领主、摆脱小共同体本位束缚的过程,结果是出现一个主权化王权(英王亨利八世、法王路易十四之类)下的“民族国家”。此后随着市民社会的壮大,下一个阶段才是市民(公民)与王权的冲突,并以“光荣革命”或“大革命”推翻王权,实现了Constitutional democracy(以下缩略为CD)。
瑞士政治现代化的最后结果其实与英法大体类似,也是建立起代议制下的CD,有效捍卫了法治和公民的自-由。但是其路径却和英法几乎相反:阿尔卑斯山区古时并无领主-农奴制,来自北方德语区、西方法语区和南方意语区的山民直接面对的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权,而且山里城市发达较晚,早期瑞士建国的主角并非市民,而是威廉退尔、鲍姆加滕这样的农民。
他们的小共同体认同,恰恰是抵御皇权的有效组织资源。在瑞士立国的两大史诗传说中,沃尔芬谢森和盖斯勒都不是领主和诸侯,而是哈布斯堡王朝的官员;无论是沃尔芬谢森闯入民家调戏鲍姆加滕之妻,还是盖斯勒逼迫威廉退尔弩射自己的儿子,都是皇权对民众家庭关系的入侵,更不用说如席勒剧中所言,“邻里间互相猜疑,像一盘散沙那样”的状态最便于暴政的统治了。
我们可以设想:如果鲍姆加滕之妻伊塔不是寻求丈夫的保护反抗总督的调戏,而是在那个时代向丈夫玩“女权”、闹离婚、搞“娜拉出走”;如果小沃尔特不是跟随父亲反抗皇权争取自由,而是首先反抗“父权”,不向朝廷而是向爹爹争“自由”,乃至向总督告发父亲谋反,那最高兴的不就是沃尔芬谢森和盖斯勒这些残暴者吗?如果历史是这样走下去,那还能有今天的瑞士吗?
当然,今天瑞士的D当然有明显的特色,正如英国和法国也各有特色一样,但是CD的基本原则还是一致的。无论是国家层面传统的王权专制,还是小共同体内传统的父权、夫权专制都已不存在,在群己权界清晰的前提下,个人自由、男女平等都已实现。
但是,价值可以普世,路径却不能照搬。
瑞士在中世纪向近代的转型过程中并没有经历所谓“市民与王权的联盟”,相反像苏黎世、伯尔尼和卢塞恩这样的城市,市民却是首先与森林州的“家长制农民”联手摆脱了王权,摆脱后也没有形成王权-主权下的大型“民族国家”,而是先出现了德裔、法裔和意裔等不同族裔的许多小邦结成的松散“邦联”,统一的主权化联邦国家和摆脱家长制色彩的自由个人,都是晚一步的事。
那么,瑞士的故事能给人什么启示呢?
其实,“人生而自由,但无往不在枷锁中”,而人们不可能一下子同时摆脱所有的枷锁。更重要的是摆脱枷锁的斗争也需要联合,需要组织资源,一盘散沙的人是难以抗争的。而在“前自由”状态下理想的“自由人联合体”并不存在,现实中的组织资源往往不同程度地带有传统的依附性。因此需要一定的路径:“两害相权取其轻”,先利用“次要的枷锁”联合努力,打破主要的枷锁,再发展自由人的联合,打破其余的枷锁。而什么是“主要的枷锁”?在中世纪的英法就是领主-农奴制,而在没有农奴制的瑞士就是哈布斯堡皇权。所以英法的第一步,是市民与王权的联盟;而瑞士的第一步,却是“父权制家长的D”。
峥嵘岁月在森林
这些年笔者有个旅行心得,那就是最有趣的东西往往是在“旅游热点”之外。包括那些精于算计的旅行社仅仅是为了省钱而把旅友甩到荒郊野外去过夜,假如你有心,也可以从这些荒郊野外找到惊喜。这次偶宿萨尔嫩就是如此。如今瑞士游的热点,除了雪山就是苏黎世日内瓦等大城市。但瑞士的建国并不始于城市,建立瑞士并且创造了“瑞士奇迹”、铸就了其国民精神和文化灵魂的,其实是威廉退尔、鲍姆加滕这些森林中的农民。不了解他们,就没法真正了解这个阿尔卑斯山区的奇异国度。但至少中国似乎没有什么旅行社开发过“三森林州”的旅游,我们这次自行车之旅,也完全是意外收获。
今天我们在森林州-瓦尔登,既可以领略当年父家长农民对抗哈布斯堡皇权的风采,更可以感到延续到不久前的、“父家长D”向现代universal suffrage和代议制过渡的现场。
在与古镇中心广场隔河相望的一座小山上,半山腰就是著名的萨尔嫩女巫塔。它建于1285年,是全城现存最古老的建筑,也是瑞士全国有数的几座“邦联以前”中世纪前期的建筑之一。如前所述,最早记载威廉退尔“父家长农民对抗皇权”故事的“白皮书”就珍藏于此。“女巫塔”在欧洲很多古城都有,它其实是中世纪宗教神权异端审判的遗物。当时盛行“猎巫”,很多信仰异端者被指为巫而惨遭迫害。而“女巫”之多,更除了仇视异端外还体现了对女性的歧视。
在那个时代,森林州尽管摆脱了皇权也没有领主,男权家长制和神权审判却不能免俗,这座塔楼当时就是用来关押“女巫”的,而且这个用途一直延续到17世纪。之后它曾用做火药库和监狱,现在它成了上瓦尔登州档案馆的所在。
女巫塔再往上的山顶上,就是著名的兰登堡城堡遗址。当年这是一个很大的城堡,规模为瑞士中部之最,连半山的女巫塔都曾包括在城堡建筑群内。据说这个城堡始建于11世纪,当时就叫萨尔嫩城堡,或者就叫萨尔嫩——那时今天山下的城市还不存在,所谓萨尔嫩就是指这个城堡。直到17世纪兰登堡之名才用于城堡,而那时萨尔嫩已经指现在的城区了。
这个城堡初建时是神圣罗马帝国的一个据点,由凯尔纳家族进行统治。山民起义后凯尔纳家族逃离森林区,此后这里曾被山民中有势力的兰登堡家族占据——前面说过,“父家长的D”常常不排除有势力的家族。那时这个家族一面在城堡广场召开州民大会,一面又居高临下,对今天萨尔嫩城区的市民进行控制。但是推翻了皇权的森林州人后来也进而要摆脱“小共同体本位”的束缚,于是在“父家长的D”演变为近代D的过程中兰登堡家族的统治也被推翻,城堡就在这一过程中变成废墟,今天它已经只剩下一些残墙。
1620年,在城堡废墟上盖起了一座军械库,1646年起,州民大会就每年固定在军械库前城堡废墟平整出来的广场召开,直到1998年“父家长的DD”被废除,它目睹了350多次全民表决。从最后几次州民大会的照片看,这个广场并不宽大,州民开会十分拥挤。但它高踞山头,能够体现“主权在民”的最高权威,这和一些民主国家“国会山”往往居高临下是一个意思。
在用作州民大会会场期间,1711、1752、1895年山上相继修建了几座建筑,尤其是1752年建造的许岑宫成为今日兰登堡的主建筑,它的三层主堡为巴洛克式,对称的两个翼堡,每个顶部都有一个洋葱圆顶盖塔。在山下的乡村广场看上去就像在那排古屋的头顶,非常醒目。
而登上古堡,山下的古镇、广场、市政厅和女巫塔,乃至穿城而过的萨尔嫩河及远处的萨尔嫩湖都尽收眼底,颇为壮观。回头看那山上城堡广场,逆光中树影斑驳,一片宁静。我们在此,想象古代山民攻堡的刀光剑影、近代州民大会的热烈喧哗,令人感慨万千。
从兰登堡下来,拐到城北的上瓦尔登州历史博物馆,三层古楼据说当年又是一座军械库。从博物馆南返,我们在离开前终于来到了萨尔嫩湖边。昨天在乡村湖滨被私人宅院阻断不能临湖亲水,如今终于可以了。湖水波平如镜,群山倒影,水禽嬉戏,划艇带涟,湖畔回看城堡山,兰登堡和女巫塔参差而立。古镇明湖怡心境,峥嵘岁月忆森林,我们的半日骑行就这样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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