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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思雨仰面朝天躺在小床上,一无动静,腿稍微弯曲,似睡非睡。床头柜站着一只瓷瓶,插了荷叶、红莲,既像灵堂里的摆设,又若佛堂里的清供。旁边竖着我跟雨点在曾园拍的合影照。听见脚步声,雨点披头散发,赤身露体,身上掉着水珠出现。那儿黑糊糊的,没用浴巾遮住。靠拢我,话都不说,搭住我的肩胛,没来得及看她的眼神,我便昏了过去,不知惊吓过度,还是急性高血压所致。

失了知觉,魂灵在阴阳两界游荡,天空半明半暗,明的,太阳朗照,暗的,月儿正圆。恍惚之间,雨点抓住我的左手,思雨扯住我的右手。我想跟雨点走,逃离缠人的思雨,又怕她不轻饶。想哭,不敢哭,想逃离这生死未卜的困境,一筹莫展,身体死猪一般沉重。

一丝鼻息脸上弥漫,有手摸心口,搭脉搏,亲我的脸叫亲亲。声音说,土地告状,说你滥咒无辜,良鬼也被念了紧箍咒。后来怕了,宁愿贴钱,请我跟你打招呼,不要在他门口大便。色鬼头昏脑胀,不敢在我门口走,愿意赔裙子医药费私了。城隍视察,训了土地,帮我上了户口,好言抚慰,叫我不要记旧账,往前看,说和解是硬道理,纠纷最好在基层解决,不要越.级.上.访,煽、、动跟此事无关的阳间人员。说敲竹杠难免,不给就是了。还说我的阳间男人不是强奸犯,醉鬼白相人,便是寻.衅.滋.事者、黑.五.类……陆文,尘世有啥值得留恋的,你不要醒了,就这样跟我走吧,咱俩生死相依,我生生死死为奴,哪怕一同投胎做猪猡,也同一天进屠宰场,报答你的侠义,你的深情。

声声逆耳,句句刺心。神智在苏醒,不说话,仍像死猪那样躺在地上,仿佛等待棺材来收尸。雨点走到床头,叫思雨。思雨不说话,只听见雨点答嗯嗯。又听她说,思雨,抱你到躺椅上,陪我吃杯酒。让他死吧。死没什么难度,人总要死的。年龄一大把,还能活多久?早死早投生,与我做夫妻。

雨点抱着思雨出去了,我张开眼睛看床头柜的照片,雨点含情脉脉靠在我肩上,眼睛闪烁亮光。那大肚花瓶,画有彩花、蝶纹。红莲那么鲜艳,如洗过一般,荷叶如此碧绿,可谓青翠欲滴,跟客厅里的枯萎插花形成对比。

思雨躺在躺椅里,雨点边喝酒边自言自语,问思雨要不要心口插一刀,让他死个痛快。思雨不回答,她催着问,你说呢!让思雨掌握我的生死簿。说完,摸思雨头发,摸思雨的脸,揉她的乳房,说没人疼你,自己疼自己,孤芳自赏。

房间里有霉味,还有令人窒息的气味。这时我多么想看河边的垂柳,多么想闻雨中水淋淋的昌蒲。想站起来,身子不听使唤,觉得并非疾病所致,而像雨点掌控了四肢。

说生生死死作我的奴隶,却要夺主人的性命!既然碰到冻僵的蛇,休怪我念“嗡齿临”。念了三遍,雨点坐立不安,再念了三遍,拿不住杯子,杯子碎了,我还没放《大悲咒》呢。她抱住脑袋,声音嘶哑说,陆文,难道给你的爱,回报的却是恨?我大声说,你的意志不能强加我身上,你没有权利剥夺我的生命,正如你的丈夫无权剥夺你生命一样。贪生苟活是人的本性。要我跟你生死相依,应征求我的同意,你无权以爱的名义代表我作出选择,正如正.付无权以实现供.采主义名义,叫屁民作出牺牲。助你脱离困境,并非为了博得你欢心,并非为了跟你生生死死作夫妻,所做一切,只不过出于悲悯之心。况旦与你生死相依,是对我妻子的不公,我还有孙子小宝值得挂牵。每月轻松从取款机领取三千几百元养老金,傻逼才提前离开人世!

思雨的夹拖在我身旁,我拿起来朝地上拍了几拍,气势汹汹说,扶我起来,美女蛇!冻僵的蛇!你不拉我一把,我砸烂床头柜上的花瓶!撕烂你的夹拖!也像你的老公那样,打你的耳光!不知哪儿来的底气,自己都吃了一惊,大概不惜拼个鱼死网破。思雨笑道,你念那劳什子,我哪儿有气力扶你!你继续念,我头昏脑胀你才开心!再死一次,你才开心!你爬过来,有话跟你说。我说,我是男子汉,不会爬过来求你饶命。希望你不要在此结果我,死在这儿对房主不公!你已经以发红包的名义,花了她不少钱,还占用她的身体跟我寻欢作乐,吃她的红酒,睡她的床,鸠占鹊巢,反客为主。你想想,为了一己之爱,如此残忍,今后还有谁愿意救冻僵的蛇?你无权以爱情的名义,剥夺我的性命。跟你明说,只要还有一口气,为了妻子,为了孙子,也要重返人间,站完人生最后一班岗。思雨,我不怕你,不信你对自己的恩人,自己的情人动杀机。若是你动手,不管用绳子勒我的喉咙,还是用刀子刺我的心脏,我都会没命的念紧箍咒。

沉思一会,雨点说,假使支付20年的退休金,你愿意跟我走吗?我立即说,不!我不给她幻想,马上作出回答。为了缓和她的情绪,我说,在你重新投生之前,我会陪着你,让你享受床笫之乐,雨点仍做你的替身,我陪你睡觉,给你吸奶。雨点说,你稀奇勿煞哉(居功自傲,自我感觉良好),吸奶,啥人求你吸奶?我不要你陪,再也不会跟你睡。你刚才念紧箍咒已伤了我的心,没想到以为可以生死相依的,对我如此狠毒!你辜负了我的千古情意,我原以为宇宙间会再现梁山伯祝英台的。老实说,我宁可倒在你手里,也不让你死在我怀里。你不配!我原想叫你赴死,是为了永远的爱啊!是为了生生死死在一起。如果第二次死亡,能让我与你常相守,我情愿死三次、十次!现在我不这样想了。

我到你的房间,冷淡我,不请我坐,不跟我说一句话,看我灰溜溜走了,不挽留。看见雨点,没命的献殷勤,发了红包,越发殷勤。试探你的品性,握一下你的手,便摸屁股。这么大岁数,激动得蓝色药片也不需要了。雨点发你红包,跟你吃酒,欣喜若狂,还叫她坐在你的腿上,吃一口酒,亲一下嘴。说你好色之徒,没冤枉你吧。只注重外貌,不重视内在。你不知道雨点只是我的躯壳,思雨才是我的灵魂!你念紧箍咒呢,我洗耳恭听,看我怎样倒在你手里。

我没胆念紧箍咒,也不好意思求思雨放过我,只是低声播放手机里的《殇》的曲子,这是世界名曲,由杜普蕾演奏,我曾对雨点作过介绍。我一边播放一边爬了过去。我要让她听得柔肠百结,肝肠寸断,看她情到深处,有没有勇气了结她的情人。我慢慢爬,像小狗那样爬,像病猫那样爬,一直爬到雨点脚下,想舔她的脚趾,自己觉得像太监,像行尸走肉,于是爬到思雨膝下。抱住她冷冰冰的疲软的腿肚,脸贴着她的膝盖,说,思雨,一个苟活偷生者,酱缸里的蛆配不上你,他已被世俗异化,计较的都是成败,都是功利,哪怕多活360天也是好的。说完,我爬上两步,伸直身子亲思雨的脸,还有冰凉的嘴唇,思雨无动于衷。雨点苍白的脸笑了,那是失望的傻笑,心灰意冷的苦笑。她叹了口气,扔了藏在背后的刀子,俯下身子,亲了我一下脸,大概喜欢我的肉身,又忍不住拥抱了一会,说,好聚好散,算了,强扭的瓜不甜,一片深情扔水里,可怜虫,你不要假惺惺亲宋思雨了!(完)

江苏/陆文
2019、7、30写于京门电影院

《陆文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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