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2019年10月23日,半夜1点40分,在距伦敦约25英里的埃塞克斯郡的警察,接到当地急救人员的一个电话,电话说他们发现在一个集装箱冷藏车内有人。

警察赶到公路旁的现场。打开了集装箱。他们看见的是:成堆的尸体。

一共39具尸体。31个男人,8个女人。尸体基本没有穿衣服,嘴角泛着血沫。车内壁上到处是血手印,显然他们在死之前拼命拍打车壁 —— 他们在最后的时刻希望有人能听见。

这部集装箱是从比利时港口城市泽布吕赫(Zeebrugge)渡海而来的。据说,这部集装箱在前一天已经渡过一次北海到了英国的多佛码头,但马上又返回比利时;然后改道去英国的另一个码头—— 珀弗利特码头(Purfleet)。

为什么?因为英国多佛码头对集装箱查得比较严,会用狗和技术设备探测集装箱内是否有活人。而珀弗利特码头没有类似的探测。

集装箱23日午夜12点30分到达珀弗利特被放下。凌晨1点05分,集装箱被挂到一个卡车头上,拖着走了。大约30分钟后,警察在接到关于这辆卡车的报警电话。警察定点到这辆车后打开集装箱——看到了文章开始的一幕。

这辆卡车头2017年由一个北爱尔兰公民注册于保加利亚黑海港口瓦尔纳市,卡车一经注册便离开了保加利亚,再没有回来。这次开车的驾驶员是一名叫做莫里斯 · 罗宾逊 (Morris Robinson) 北爱尔兰男子。罗宾逊涉嫌贩卖人口致死39人,目前已被逮捕。但事实上他也可能当时并不知道集装箱内的人们正在死去。

英国警方还逮捕了另外几名嫌疑犯。但负责此次调查的警方承认:“目前我们无法很快得到所有答案”。

开始英国警方认为死者们是中国人。但随后的各种信息让人们相信,死者们是越南人, 虽然目前还没有DNA证据。

人们相信死者是越南人,因为最近一些越南偷渡移民在同一时候与家人失联了。

这些被认为死去的越南偷渡移民,来自越南贫困的省份义安省和河静省。

20岁的阮定梁(Nguyen Dinh Luong),2018年偷渡到法国非法居留。两周前阮定梁告诉父亲,他向蛇头交了12000欧元偷渡费,要去英国一个美发厅工作。10月21日下午,父亲接到儿子的短信,说他正在离开巴黎,之后再没有了消息。两天后,爆出了英国卡车人命案。然后,这位父亲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一个声音说:“你的儿子死了。在偷渡英国时死了。对不起。” 这位父亲听了当时倒在地上。

这是年轻帅气的阮定梁在法国的留影。

有一位可能的死者是一位年轻的父亲,他叫阮定图 (Nguyen Dinh Tu)。几个月前,阮定图捎信给家中的妻子,要她帮忙筹集1.1万英镑作为偷渡费用。妻子四处求告借来了足够的钱。阮定图收到了钱后启程偷渡英国。10月21日后,妻子再也没有收到他的消息。

抱着孩子的妻子哭着说:“我还有一大笔债要还。”

可能的死者中有一个年轻的、19岁的女孩子,她叫裴氏容 ( Bui Thi Nhung)。10月18日,在她罹难前5天,她在脸书上晒出她的一张照片:她年轻美丽的面容后是比利时布鲁塞尔漂亮街景。

“多么美丽的一天。” 裴氏容在照片下写道。

还有一位年轻美丽的姑娘可能也死去了。她叫范氏茶嵋(Pham Thi Tra My),26岁。在卡车出事的那天晚上,茶嵋的妈妈收到她寄来的信息:

范氏茶嵋

“对不起,妈妈,我出国没有成功。“

“妈妈,爸爸,我爱你们!’

“我要死了,我不能呼吸。”

……

卡车移民死难事件,在英国国内外引起了广泛关注。

因为39名死者曾被认为是中国人,所以开始在中国 ——尤其在社交媒体上 —— 这一事件引起了相当大反响。当确认这些人很可能是越南人后,反应热度降了不少。

笔者所在的一个北大同学群里,一个人长舒一口气:“原来是越南猴子!”

……

现在还不确定,这39位死者到底是谁。我们甚至还不确定,他们是否都是越南人。

但有一点相当确定,这39位死者是偷渡的移民。

无论如何,有一点从一开始就确定无疑:这39位死者都是人。

因为他们是人,所以他们和我们每一个人一样, 有着人的本能。人的本能是逃离危险,逃离苦难,逃离贫困,追求更好的生活。

所以世界上有移民。人类走出非洲是移民,《圣经》上亚伯拉罕迁移到迦南也是移民。事实上整个人类的历史上我们一直不断地在移民,否则地球也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其实,“移民”也许是我们和其它动物的重要区别之一,因为我们不仅象动物一样有生存的本能,我们还有希望更好地生存的本能。

当然,移民的路常常是极端艰辛的路。很多时候甚至是极端危险的路 —— 死亡并不是小概率。

2000年6月18日,58名中国偷渡移民窒息死于英国多佛海港集装箱内。当时有60位中国移民被锁在集装箱内18个小时,而室外气温高达32°C。60个人中有两名幸存者,其余58人罹难。

2015年8月27日,一辆停在路边的大卡车在奥地利公路上被发现,里面有71具死尸。54个男人,8个女人,4个孩子。他们是来自伊拉克、阿富汗和叙利亚的难民,他们每人大约给了蛇头7500美元,蛇头保证帮他们偷渡到德国,但是卡车开到奥地利,司机病了,换了一个司机,新司机不知道怎么把门留个缝,于是他把门关死了。开了不知多少时间司机闻到恶臭 —— 是集装箱里的死人发出来的,于是司机弃车跑了。

除了这些上了新闻的悲剧,还有太多不知名的移民和难民在路途中死去。他们的死不被人关注,他们生命的消逝最多只为一个数字添加一个单位。

从1993年到2018年5月5日,统计到有34361位移民难民在企图进入欧洲目的地的路上死去。当然真实的死亡人数会比这个大得多。因为有许多死亡是统计不到的。有些死亡也许连他们的亲人都无法知晓;或者也许,有些难民的全家都已消失。

地中海上的中东难民

2018年,平均每天有6个人在企图渡过地中海的途中死去。虽然,比起前几年,2018年的难民人数已显著下降。

几年前中东的战乱无疑是欧洲难民潮的重大原因。但移民和难民不仅仅是因为战争。在没有大规模战争的美洲,每年也有很多中美和墨西哥的非法移民企图穿越边境进入美国。他们有的是为了逃避中美的暴力和混乱,有的仅仅是企图脱离贫困和希望过上好的生活。

自1994年以来,大约有10, 000人在穿越美国墨西哥边境的途中死去。他们越境时渴死、冻死、淹死,或死于其它事故,还有被仇视移民的人故意杀死。当然,很多时候,死人被发现时只是一具腐烂的尸体甚至只是一具骨架,无从查考他/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美墨边境上淹死的父女

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很多的“死亡边界”,例如印度军队杀死印度斯里兰卡入境的偷渡客。还有个别国家禁止自己公民出境,例如北韩和三十多前的东德。

对于所有所有这些悲剧,我们能做什么呢?

我们能做的也许很少。但是,也许我们每个人还是能够做一点点。如果每人能做一点点,那么加起来,也许这个世界会有一些改变。

这个世界几乎每个国家都有不允许随便进入的国界。国界不允许随便进入,通常是因为好的国家有太多人想进入,而不好的国家太多人想离开。事实上国家之间的差别越大,移民控制越严格。

当国家之间差别巨大而移民控制严格时,就会有人企图非法移民:有人会付给蛇头一笔借来的巨款,有人会冒死穿越沙漠,有人会乘小船渡海,有人会藏进可能让人窒息的集装箱。

所以我们如果希望减少非法移民,最根本的办法只有一个, 那就是:让世界上更多的国家变得适于生存。一个安居乐业的人通常不会移民,至少不会历尽千辛万苦和冒着巨大的危险非法移民。例如美国和欧盟是互相免签的,但很难想象这两个地方的人会企图非法移民到对方。

怎样让世界上更多的国家变得适于生存?

首先我们应该避免战争。战争,包括内战,是难民的最大根源。近年中东的难民潮,很大的因素是战争:ISIS的兴起,叙利亚的内战。而近年中东的战争,又与更早的战争,如美军入侵伊拉克分不开。

很多人会认为战争是政府的事,普通人无能为力。不完全是这样。如果大多数人都明确地反对战争,那么政府很难发动战争,尤其在民主国家。2003年小布什能够发动伊拉克战争,是因为美国上下有足够多的人支持这场战争。今天川普不顾战争危险撕毁伊朗核协议,也是因为有足够的粉丝点赞他的这一举动。

在战争的喧嚣之中,如果我们每一个人都能花5分钟,想象一下那些战死的年轻人或被炸断肢体的孩子;想象一下逃难的老人或绝望的母亲;还有,想象一下地中海上翻掉的难民小船、或匈牙利铁丝网外欲哭无泪的眼睛;那时,我们是否还会有心情走上街头或抄起键盘欢呼:“打!打!打!”

除了避免战争,我们应该避免毁灭别人赖以生存的环境。气候变化、环境污染、过度开发,是毁灭生存的环境的主要原因。环境摧毁的第一批受害者通常是农民或经济单一的人群,是生活在穷困之中的人群。当他们赖以生存的资源环境被毁掉之后,他们几乎只有成为难民一条路。

明白了这一点,我们是不是可以问问自己,我们真的需要那样奢侈地消费地球吗?我们真的需要疯狂地购物和不断地浪费吗?

不过,即使我们尽力而为,这个世界上依然会有战争,依然有洪水干旱,依然会有人失去家园,依然会有无数人生活在赤贫之中。我们将继续看到叙利亚的孩子淹死在地中海,看到洪都拉斯青年渴死在美墨边境的沙漠,看到越南姑娘窒息在集装箱内。令人悲哀的是,我们无力迅速改变这一切。

但即使我们能做的不多,你没有理由一点点也不做。

即使你决定一点点也不做,你没有理由鄙视这些在苦难中挣扎的人。

即使你选择鄙视他们,你没有理由抹黑他们, 你没有理由仇恨他们。

即使你不由自主地仇恨这些不幸的人,你没有理由辱骂和攻击那些帮助他们的人。

然而事实是,在今天的世界上,有不少人不仅拒绝帮助我们不幸的同类,而且鄙视他们、抹黑他们、仇恨他们;甚至抹黑和仇恨那些帮助不幸者的人。

有些人在谈到39个越南人在卡车中死去的时候,用的词是 “越南猴子”。有些人认为墨西哥移民中有大批“强奸犯”,穆斯林中不是“恐怖分子“就是恐怖分子的同情者。虽然统计显示移民和非法移民,都和犯罪没有任何正相关。

当39个移民在英国卡车中死亡之后,笔者在一个美国北大校友大群中说:“每年世界上有很多难民移民在偷渡中死去,我们作为一个同类,真的可以没有一丝同情吗?”

然后马上有一位北大校友回答说:“这么有同情心,不如你自己担保并接待5个非法移民。不要拿公共安全开玩笑。”

然后群中是 …… 沉默。

近年移民仇视的上涨,和反移民的喧嚣有关。反移民的喧嚣是川普上位的重要因素之一。川普上位后在移民问题上没有任何正面建树。如果说川普保守了什么竞选诺言,那么他真正保守的只有仇恨的诺言。2018年,美国在美墨边境上把违法越境的难民移民的孩子从父母身边强行夺走,把这些背井离乡的、年幼的、不懂英语的、吓蒙了的孩子关进大笼子。这些孩子有的没有牙刷没有肥皂不能洗澡。看护人员被告知不要抱和身体接触这些孩子,不管他们多么年幼,看起来多么需要一点同类的爱抚……

川普在私下曾建议在美墨边境墙外挖一条深沟灌上水,水沟里放进鳄鱼和蛇。川普不是开玩笑,他认真地要求手下算一算鳄鱼水沟的造价 ……

这就是川普和共和党极右的“零容忍“理念和政策。

迄今,“零容忍”理念和政策不仅施于非法移民,而且在某种意义上施于给非法移民人道主义帮助的人。

2005年,亚利桑那州的一位天主教主教、一位长老教会牧师和一位犹太长老,三人共同创立了一个叫做 “不再有死亡”志愿组织。不再有死亡”的志愿人员往美墨边境的沙漠里放一些水、食物和药品,帮助濒临死亡威胁的穿越沙漠的偷渡移民。他们创立这个组织的背景是:在亚利桑那的沙漠中,越来越多的尸体被发现,2000年到2005年平均每年有160具尸体;而在90年代,每年只有十几具。

“不再有死亡”志愿组织的行动受到不少当地人的支持,但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支持他们的行动。志愿者们后来惊异地发现,他们放置在沙漠中救生的水有时被倒掉了。塑料水罐被刀划开口子。于是他们开始调查。慢慢发现破坏者是当地的边境巡警。

2019年1月, “不再有死亡”志愿组织把调查结果写成报告公布在互联网上,同时公布了边境巡警踢水罐和倒空水罐的录像。马上舆论大哗。许多美国人对这种反人性的行为震惊和愤怒。

第二天,“不再有死亡 ”的一名志愿者,斯格特·沃伦 (Scott Warren)被捕。

斯格特·沃伦今年36岁,是亚利桑那大学的地理学讲师。多年来他一直是“不再有死亡”组织的志愿者。今年一月,他接连两天给两名中美洲来的非法越境者提供食物和水。然后巡警逮捕了他。斯格特﹒沃伦被控告阴谋协助偷渡和庇护难民。如果全部罪名成立,他将面临可高达20年的徒刑。

今年六月,法庭开庭审判斯格特·沃伦,但是陪审团无法达成一定决议,成为无效审判。沃伦一案将在今年11月重新开庭。

在法庭上,斯格特·沃伦被问到他为什么要花这样的代价救助穿越沙漠的移民,沃伦说:“因为我没有别的选择。当人们正在你身边死去时,你怎么能什么也不做?你怎么能不帮助他们?”

2001年到2016年之间,在亚利桑那美墨边境的沙漠上,发现了2615具尸体。而沃伦本人就发现了18具。

所以沃伦别无选择。

斯格特·沃伦

斯格特·沃伦是一位基督徒。在斯格特被开庭审判之前,一位基督教学者、神学教授、牧师托瑞(Miguel a. de la Torre)在文章中写道:这个国家侵犯了斯格特·沃伦的信仰自由。斯格特·沃伦因为遵从基督教的教义而受到惩罚。

在《马太福音》中,耶稣要求信徒:“我饿了,你们给我吃。渴了,你们给我喝。我作客旅,你们留我住。我赤身露体,你们给我穿。我病了,你们看顾我。我在监里,你们来看我。” 人们听了不解地问:“主阿,我们什么时候见你饿了,或渴了,或作客旅,或赤身露体,或病了,或在监里,不伺候你呢?” 耶稣说:“我实在告诉你们,这些事你们既作在我这弟兄中一个最小的身上,就是作在我身上了。”

斯格特·沃伦知道,给予弱者人道援助,是基督徒的责任。他别无选择。

2018年,美国最高法院判定拒绝为同性恋者烤婚礼蛋糕是基督教信仰的一部分,尽管耶稣从来没有批评过同性恋。

而对于今天美国和世界其它地方的很多人,给饥渴的人水和食物却不认为是基督教的信仰。给饥渴的人水和食物不仅不被法律保护,反而被法律惩罚。

美国怎么了?世界怎么了?

除了基督教,人类历史上很多宗教和道德都提倡给饥渴的人水和食物,给无家可归的人温暖。事实上我们人类和人类文明能够生存至今,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我们给予弱者同情和帮助。

记住,沃伦一案将在11月12日重新开庭。这将是对美国基督徒的考验,是对美国的考验,是对人性的考验。

【作者简介】子皮,毕业于北大物理系,巴黎大学博士。现居美国。职业金融量化分析。近年开始写字。作品发表于电子平台、《青年作家》、《文综》及其它丛书。曾获法拉盛海外华语诗歌节奖。

来源:作者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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