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抗日战争胜利了。
胜利来得突然,田懿当然欣喜,一时竟也有点不知所措。就在一月前,她和韩宝生分析形势时,都认为抗战必胜,但中国战区或许还要拖上一年。其实不要说他们了,重庆和延安都被胜利提前到来而不免手忙脚乱。
八月底,王家塆的二十旅司令部举办了旅长和旅部医院苏护士长的婚礼。他们恋爱多年,终于结合,实现了韩宝生抗战胜利再成家的誓言。主婚人非政委田懿莫属,她是一对新人的红娘,司令部尽人皆知。偌大的院子里,几百人出出进进,欢声笑语,未曾间断。太阳快落山了,仍不见原本说定一定赶来的王明山,田懿决定不再等待,宣布婚礼开始。
婚礼进行一半时,军区司令部派来了通讯员,向政委报告王司令员不能来了,另通知旅长和政委明早务必赶去开会。
把新郎新娘送入洞房后,田懿便回了自己房间。她感到了疲累,却无睡意。她已磨练出来了,克服掉了很多先前的“小资产阶级情调。”此事归功于两年前她去了一趟延安,完成了为期三个月的强化学习。那时,延安已在开展整风运动,但她不在延安总部整风肃反人员之列。工作主要是学习,学理论,学政策,听报告,听其他根据地的大员汇报成功经验。籍此时机,她见了两次她家乡人毛泽东,当然是在大礼堂,隔了百把米远。不过,她与另一个老乡彭德怀面谈过一次,给她留下很深印象。因为彭德怀不讲马列主义大道理,是个明显的做实事的料,湖南人的霸蛮性格很突出。那次谈话无拘无束,彭德怀说:“你出来晚了点,早出来,我就会早点认识你。”三个月时间不免短了点,她大长了见识,仍感不足。她也隐隐感到一些不正常,便是太多的人讲话有点千人一面,不合她的个性。她当时并不知道,那是整风狂抓特务的后遗症。终究开扩了眼界,今天王明山失约,她马上敏感到了局势开始大变。
田懿猜测没错。
翌日,军区司令部会议上,王明山面对二十几个重要人员,着重谈了要改变思路,不要幻想与国民党和平、民主建国,要继续战斗,直到打倒国民党政府,由共产党来建立建设一个新中国。他列举了很多事例,证明国民党政府历来反动,不代表人民,一直亡共产党之心不死,正在调兵遣将、中原将首当其冲等等。期间他的两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报纸上的走议会道路,参加联合政府,不过是策略。这事,延安的毛主席心里有数,重庆的蒋委员长一样心里有数。我们需要宣传,那是说给外人听的,不是说给自己人听的。”
这天下午,王明山与田懿单独谈了约半个钟头。他告道,因形势大变,新四军这个称号将成为历史,十八旅二十旅将组成一支 野战部队,随时开赴平原地区作战。他肯定韩宝生和田懿合作有成效,果然把二十旅给带出来了。但强调现在任谁都不能躺在功劳薄上,眼下最要紧的是与国民党的受降部队抢夺日军的装备,他也将亲率十八旅、二十旅去前线作战。队伍仍旧不能打无根据地之仗,后勤供应的问题变得十分突出。他已向党委会提议,增补田懿为党委委员,调任后勤部长一职。他说,“古来如此,粮草跟不上,仗就没法打,这是军事常识。这方面的突出例子是左宗棠征西,想必你也听说过左湘阴的故事,我们这个湖南老乡心里未必瞧得起胡雪岩,仍得借重胡雪岩,说明了什么?你可不能轻视这工作。这一摊子由你坐镇我才放心。”
田懿说:“我知道轻重,我服从安排。”
王明山开玩笑道:“复员的事,只能等到打败了国民党,再说啰。”
田懿也笑:“这还用说吗?”
田懿另建议:两年多前组建的二十旅本来底子薄,除了原路东指挥部这个老团,另两个地方团如今也能拉上阵了,她当然做了工作,但主要是靠韩旅长。韩旅长本身是知识分子,这个特点决定了他的政委不宜多讲大道理应多干实事,不然的话又会闹不和,从而影响工作。所以,她预计韩旅长又会为政委的事儿伤神,如果一时半会没有很好的政委人选,暂且不妨让旅长,政委一人干。这决不是争官要权。韩旅长不便说,只好她来说。
王明山直点头,道:“如果都象你们这样为大局着想,共产党事业何愁不发展不成功?”王明山另告知一个消息:又与南方局的人取得了联系,南洋开战前,张汉泉去了新加坡,十之七八是去筹集稀缺药品,从此下落不明。“新加坡的日军也要投降了,”他道,“他只要还在,估计不用很久,他就会出现。”
田懿嘿然。这天睡前,她翻出珍藏的张汉泉像片,看了很久。

张汉泉两个月前就已出狱,肖医生出狱比他早了一年。肖医生最初的罪名是窝赃,他确也不知道张汉泉弄那批药品到底干什么,一口咬定张汉泉是医生,在雅加达开了家张林诊所,希望多购置一点紧俏药品用于自己的诊所,不过就是贪心了点,不算存心与占领军作对。关于为何藏在地窑里,他说这只是保护药品的措施。张汉泉更加不敢松口,另强调他购置那批药品的时间,是在南洋战争之前。日本人不愿相信他们的供词,但也拿不出他们囤集管制物资用于反日的依据。张汉泉被多关了一年,是因日本人需要了觧雅加达是否真有一家张林诊所。
张汉泉是被日本兵视作抗日分子抓捕的,很挨了几次暴打,见识了日本军队的野蛮。他不能释怀的是,他被关地牢半年,新加坡潮湿,地下多水,全世界知名,他因此落下了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
张汉泉还有一事做梦也想不到,出狱那天,不光是肖医生来接他,秋田贞子也来了。一个日军宪兵队长陪伴秋田贞子,显得恭顺,使他明白了秋田贞子在他出狱的事儿上多少出了点力。
肖医生又去了博雅医院供职。张汉泉仍旧系狱,是秋田贞子询问他,他告知秋田贞子的。至于秋田贞子去宪兵队走了什么关系,他就不知道了。把张汉泉接回家,他便告道宝贝已经脱手,还不免贱卖了一部份,张汉泉应得的一份,他可不敢乱动。他很恳切:“我家靠了你已经得到了一笔横财,哪里还敢生邪念。让雅加达商会的人知道了,我们在华人圈还见得人?新加坡就这么大,华人在新加坡之所以有实力,靠的就是都比较识大体。”
“这我早知道。”张汉泉答,“那边会长早告诉了我,你们都可信赖。”
张汉泉的当务之急是在短时间内尽可能疗治身体创伤。大晴天还好,一到阴雨天几乎走不了路。他过去之所以能够到处奔波,靠了强壮体魄。为此,他更痛恨战争,痛恨日本军队。他在肖医生陪伴下,翌日便去了博雅医院。他去了曾工作了八个月的骨伤科以及另两个科室走了走,看望曾经的同事,再次面谢秋田贞子,提出他要请桌客。
秋田贞子口里说着:“多不好意思,”脸上出现了张汉泉极少见过的笑。她坚持由她动手,先给张汉泉作次全面检查,再确定治疗方案。
张汉泉来面谢秋田贞子就含有此意。日本医生一旦进入临床角色,普遍业务过硬,做事认真。他也不乐意把日本的普通医生与这场战争事事扯在一起,究竟怎样看待疯狂的世界与痛苦的人生,现在的他已无须别人来说教。
秋田贞子诊断结论,张汉泉身体各个器官无事,惟风湿性关节性已失去了最佳治疗时间,势将伴随终身,现在所能补救的是疗养,严格限定工作量。这样的结论,其实张汉泉不觉意外,既然器管无事,他心始安。疗养二字,他只能默然。他真正寄望于秋田贞子的是如果日本开发出了疗治关节炎的新药,能给他用上。已经两年多了,他关在牢里与外界断了联系,不识科技新动态。他希望十月以后能回到雅加达,那时候的气候适合他动身,如果日本人的统治能在十月前结束的话。因为他将身携一笔大钱,担心万一被日本兵搜身又惹来麻烦。
这天请客,秋田贞子另带来一个新的日本护士姑娘赴宴。宴席上,华人医生都尽可能不谈敏感事儿,实在躲不过,说的也是大日本皇军神勇,美国人奈何不了皇军的套话。张汉泉至今弄不懂秋田贞子是否负有其他使命,不敢多言,只是一个劲地劝菜。其间,秋田贞子希望张汉泉回骨伤科上班,他不希望节外生枝,当即表示从命。
晚上,肖医生告诉张汉泉,今天宴席上有个细节值得思索,便是那个小护士的狼吞虎咽。“这说明”,他分析道,“日军撑不下去了,给养供不上来。据说,日本人医生和护士的薪水都停发了,各义上好听,爱国捐。”
张汉泉道:“但是,他们的苦难不是我们造成的。并且,哪怕秋田贞子对我们毫无恶意,她也还是希望她的国家取胜。”
肖医生岔开话:“人间杀伐不休,我看国家主义是祸根子,比党派政治更可恶。有什么办法呢?你不太清楚,秋田贞子并不狂热。她家境贫寒,丈夫早已战死,九州老家有个儿子要抚养,很不容易。那个宪兵队长,是她亲戚,她说得一点话进,她真心想帮帮你。这些,是个日本护士告诉我的。”
张汉泉不想再听。

张汉泉没有料到他上班才一个月多一点点,日军就向盟军投降了。消息传开,医院一下子沸腾了,华人医生和员工皆换了一个人,笑逐颜开,与外面的鞭炮声、欢呼声相映成辉。日本人医生和护士则个个脸色阴沉,目光呆滞,不知所措。
张汉泉一样按捺不住喜悦,第一个念头就是很快可以回到雅加达,见上久违的妻儿。他近乎失态,从一个科室奔到另一个科室。只要见上华人,他就高喊:“同喜,同喜。”
他没有心情上班了,打定了主意今天就收拾收拾离开医院,连交接手续都不愿办了,况且日本人不再管事,医院管理便进入了真空状态。他回到科室,却见那个曾赴宴席的小护士又哭又叫。秋田贞子躺在休息室的小床上,服下了安眠药,身边一张分明是她儿子的照片。照片上的孩子,约摸五岁,一脸童稚。
张汉泉不得不伙同护士先救人。
第二天一早,张汉泉就赶来医院,秋田贞子已经醒了过来,仍目光茫然,不看任何人。日本人的团体观念没得讲,十来个日本医生和护士守在休息室里,直到秋田贞子眼角淌下一大颗泪水,他们才陆续离去。
休息室剩下了秋田贞子与护士姑娘,张汉泉很纠结,仍身不由己走了过去,怜悯地望着秋田贞子。待秋田贞子睁开眼,他伤感地说了一句话:“为了孩子,你要活下去。”之后,他走了。
张汉泉变了下念头,决定去几个科室再走上一趟,向几个熟识的华人医生告个别,终究同事一场。此时,一小队受降的英国兵进了医院,前来接管,他想不到的是,领队的军医官是斯特朗。
张汉泉喜不自胜,把什么事都抛往了脑后。期特朗一样惊喜不已,拉住张汉泉,走到哪里让张汉泉跟在哪里。直到下午,俩个老朋友的激情才平息下来。
斯特朗现在是中校军医官,任务是接管日本人所有医院,暂且实行军事管制,所有的医生除特殊理由外仍须坚守岗位。他还将组建一支国际红十字会医疗小组,处理几万名日军战俘及家属的疾病以及自残、自杀等问题。
斯特朗强烈要求张汉泉加入红十字会医疗小组,告道要从每家大医院聘任几个人,亲日分子除外,医疗小组至少工作三个月。张汉泉答应了,条件是只干两个月,另要为他准备一批麻醉药品,他付钱。
这天晚上,张汉泉未回肖医生家,就宿在老朋友的军营里,畅谈了半夜。斯特朗还在那个海岛上便知张汉泉的最大心病,张汉泉告道此次再分手后今生见面的机会将很渺茫,不过他还是为有了个英国朋友而高兴。几天后,在斯特朗主持下,红十字会医疗小组便告成立,共计五名英国医生,九名华人医生,隶属英军临时编制。工作主要是监督几万日军战俘和家属的日常卫生事物,小组每个成员皆有权监管日本军医的非人道行为。当天,为庆祝国际红十字会医疗小组成立,成员聚了餐,照了相,有合影,有单人照。这既是工作也是一种荣誉,医疗小组成员皆表现得神色庄重、自豪。

九月底一天,面对柔佛海峡的一片沙滩上,太阳升起不久,几百名日军战俘便忙碌起来。他们运来了几十张旧木椅,几十捆干劈柴,几十大桶汽油和煤油,另加七八副担架,担架上皆是垂危战俘。
张汉泉已算得上见了世面的人,然而即将发生的奇特场面,仍出乎他的意料。
自日军投降,几百万本土以外的日军官兵便须向各地的盟军交出武器,交出战犯,注册,登记,待在战俘营里等候遣俘的船舶车辆。这是一项浩大工程,因为还有大量的随军家属,日商,各种职业的日本平民,都将作为不受欢迎的人予以遣返。其人数之多,种种实际问题之多,盟军短时间内实难兼顾。因此,日本人内部的事物处理,仍由日本人依自身组织和规章进行,盟军不予干预,除非日本人的行为明显违反国际法。
海滩上即将发生的事态,便是一支战俘队伍依据在世界各地进行过的手法,自行处置一批严重伤残者。他们里面,确有一些因陆战、海战身负重伤而无从痊愈者,也有很多主要是双目失明、高位截瘫、丧失劳动能力但生命无虞者。日本人的做法,是由军医裁定,凡不适合回国的战俘,就地处置。具体做法就是当场火化,之后将骨灰带回日本。一个问题变得突出,是否适宜回国由军医临时裁决不免很大的随意性。如果战俘并无生命危险,只是丧失了部分生活能力,自己并不甘心为国殉葬,但军医在疯狂情绪支配下将其送入火海,则是对国际法的侵犯,盟军需要干预这种新犯罪。此种干预视具体情况而定,红十字会医生有权推翻日本军医的裁定,如果战俘集体反抗,盟军有权武力弹压。不过,国际法往往于战胜国也是一块招牌,遵不遵守就看文明程度了。
此时,几部吉普和一部卡车开进了海滩。他们是五名红十字会医生和十几名荷枪实弹的英军士兵,领队人是斯特朗。五名红十字会医生,两人为英国军医,三人是华人医生,包括张汉泉。另有一名翻译。此次行动,张汉泉可来可不来,当然斯特朗必要到场。他要求朋友介入,理由是新加坡这个局部战场上,英国、日本属于交战国,要见证文明与野蛮的较量,需要有第三国的几个医生在场。
最后时刻来了。
三百来名日军战俘和家属列成十几支纵队。两支纵队皆为身体健康战俘,一支纵队全为双目失明或缺膊胳截腿者,七八副躺着垂危者的担架就在这支纵队旁边。三支纵队是家属,也有几个歌伎。其余纵队都是伤残程度不太严重者。
日本人高度守纪律没得讲,秩序井然,气氛俨然先肃穆后悲壮。一个大佐讲了十来分钟话,大意是:世世代代生活在太阳国的大和民族,有权力生存和长存,却不容于世界列强,不得已奋起反抗。帝国虽败,但是一时之败,日本终将再次崛起。值此十分危亡之际,每个人都应该想想为国家、为天皇、为后代还能做点什么。由于帝国重建,今后只能由更优秀的人来完成,由于路途遥远,人口太多,战胜国军队指定的遣俘船上一定条件极其恶劣,即使回到一片废墟的国土上,今后无法自食其力者也只能坐以待毙,为帝国添加无谓的负担,因此,凡由军医裁定为不适宜回国者,一律……
这位大佐宣示完民族大义也是命令,三名日军军医上场。一张大方桌上,堆满了病历。很快,军医根据已定的名单,稍微再对照一下病历,便通知大佐那些担架上的垂危者,属于第一批去见天皇的忠勇武士。
大佐一招手,二十来个健康战俘便一拥而上。他们先把垂危者的手脚固定住,往垂危者口里塞进湿毛巾,把担架抬到一堆堆木柴上,浇上汽油和煤油,点上火。随着几声蓬蓬火起响声,大火吞没了担架,却传来了皮肉暴裂声和冲天尸臭味。
战俘仍旧保持着纵队队形,无人言语,皆目光前视,仿佛身边的大火并不存在。但是家属队列开始了骚动,听得见哭声了。大佐脸现焦急状,军医加快了工作进度。
第二批十一个人被架着推着来到了大方桌前。第一人是个双目失明者,一只手还缺了五指。军医朝大佐一努嘴,大佐招手,马上三个人拥上来。他们把此人安放在木椅上,绑住手脚,往口里塞上湿毛巾,便把他抬往一堆木柴上,如法炮制。
约摸半个多种头,这一批人也处理完毕。
这边几个红十字会医生连同斯特朗都侧过了脸,尽可能不看那边的日本人,莫不脸色极度冷峻。张汉泉读得懂斯特朗和几位军医的表情,日本人是自作自受,既然甘心接受命运的裁决,便是他们自个的事。张汉泉更明白英国人才有发言权,自己更多的就是个见证人,只能紧咬牙关,不使自己失态。
第三批共计十八人又遵令走来了大方桌边。他们仍属于重度伤残者,但多数人或只缺了一条腿,或只少一只胳膊,视力都不很坏,如稍加练习,是可以自食其力的。其中三个人也就二十岁出头,细看才褪尽稚气。
突然间,一个三十来岁的战俘朝大佐大哭起来,哇哇直叫,双手连连比划。原来是个哑巴。张汉泉读得懂一些哑语,战俘泣诉的是他还有妻儿,等着他回家,他不想死,他是立过战功的。紧接着,他跪了下去,抱住了大佐的一条腿。
“皇军的败类。”大佐大骂,一脚踢开哀号者。
气氛为之一变。战俘队形大乱。家属已不复队形,约一半人跪倒在地,哭声震耳。另有方桌边三个战俘跪在了军医面前,哀求饶命。他们在此绝望之际,哭喊起了母语,原来是朝鲜人和台湾人。但是大佐和军医不为所动。
那个“皇军的败类”被送上柴堆。就在这当儿,张汉泉涨红了脸,大步走向了方桌。他的举动一时惊住了所有的人。他在那十七个人面前站住,也就瞄了几眼,竟一连把六个人强拉往一边,又粗野地喝令他们退回队列。他的突兀举动引来了英国人的眼光,英国兵为了维持秩序,齐刷刷地逼了过来。
大佐和军医先反应过来,咆哮着,怒视着敌人。张汉泉狂怒地骂开了:“混蛋、畜牲。”,暂停了救人,盯住了大佐。他完全忘记了自己见证人身份,也仗着身后英国兵的撑腰,陡然而起扑向大佐的冲动。然而,他一下子气馁了,几乎所有的日本战俘,不哭了,不闹了,将愤怒的目光射向了他。与此同时,这边的人也用不屑的目光望着他。
张汉泉无比羞愧,悔不该冲动,感觉丢了大脸。他仿佛为了挽回脸面,也将狂怒的目光射向了日本军医和大佐,以及战俘们,含糊不清地嘟哝着:“那就成全你们吧。,成全你们这批杂种吧。”之后,他逃也似地走开了。
这天晚上,张汉泉在海边一家小饭馆独自要了一瓶酒,点了几个菜,另买来一包烟,却坐了两个多钟头。他事先已声明,他会多付一倍钱,条件是不要打扰他。
他从未沾过烟,强行吸了两支烟后便咳个不休,索性把烟丢往窗外。所幸酒的度数不高,他也把握了节奏,未使自己失态。
但他难禁心潮起伏,脑海里全是下午发生的事情。他来到这世界已快四十年,从来没见过所有的人鄙视他,令他羞耻难当。他一次又一次问自己,当时为何要那样做,那样做到底对不对?
醉意朦胧中,张汉泉眼前浮现了一个人,那是田梅生。他眼睛湿了,想喊一声爹,却喊不出声音来。

一夜过去,张汉泉判若两人,不修边幅,双目无神。
这天上午,他第一次无故旷了半天工。午后,他去找英国朋友,没找着,一时无事,回了医院,忽鬼使神差,去了内科。他看了秋田贞子几眼,见秋田贞子坚强了点点,忽又见秋田贞子眼里流露出渴求爱怜与自卑之光,便惊觉到了什么,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晚上,他谢过邀他喝茶的肖医生,早早睡了。
两天后,他找着了英国朋友,语气坚决:“我辞职。”
“怎么啦?”
“我不配这个职业。”
“你并没有过错。”
“我本来可以救下其他的人,但我没能克服自身的性格缺陷。连医生都做不到生命至上,这个世界不堪设想。”
“不能挽回了?”
“愿此生我们还能相见。”
当时,他们就在那天焚俘的海滩边一株棕榈树下,不远处就是战俘营。斯鲁特仍欲挽留张汉泉,举例说当年在那个海岛上,张汉泉不去劝阻阳伍芝吸咽,表现得很坚强,今次却十分脆弱。张汉泉最后的回答是:“让我走吧。我承认你们英国文明走在了世界前面,但人性不应该分国界。我就是一个小人。”
这天晚上,张汉泉告诉肖医生,他已购好船票,四天后登船。他感谢与肖医生相识一场,共事一场,坦言现在最想见到的是儿子。“他快六岁了,快读书了,我亏欠他很多。”这话,他一连说了两遍。
第四天午后,张汉泉雇了部黄包车,提个大皮箱,早早来了码头。开船还早得很,他独自坐在海边的石阶上,又一次满腹心事,两眼苍凉,理不清头绪。由于辞职突然,英国朋友尚未来得及替他购置一批麻药,他决定不要了。他一点也不后悔辞职,明白他不是做这个时代的英雄的料子。抗战已经胜利,他已心力交瘁,想回家休息一段时间。他有一个感觉,林家不会象先前那样欢迎他,但他能去哪里呢?他需要为飞飞尽到父亲责任,寄人篱下就寄人篱下吧。偶尔他想到了田懿,转念又望向了海天一色,他不再奢望和田懿破镜重圆,没有精力再关注爱情,暗忖他也般配不了早已脱颖而出的田懿,何苦自讨没趣。不过,只要想起田懿,他仍禁不住眼睛湿润。他的人生走到了这一步,他想或许只能归结为他生错了时代。
肖医生上了半天班便请了半天假,赶了来相送张汉泉。张汉泉颇觉意外,秋田贞子也来了。她很少说话,总是用猜不透的眼光不时望向张汉泉。还是肖医生告诉朋友,秋田贞子得知张汉泉归家心切,久久未语,秋田贞子也快要回日本了。快要登船时,秋田贞子悄悄地把一块散发香气的手绢递给张汉泉,上面有她手绘的一朵樱花。张汉泉明白意思,从此海天相隔,命运不由人,留个凄美的纪念吧。
张汉泉又一次没有想到,雅加达迎接他的已是淋头一盆冷水。林宅仍在,已换主人,林家不知去向。张汉泉匆匆赶往张林诊所,诊所仍由龙医生经营,已无昔日盛况,也就龙医生与一个中年护士惨淡度日。萧条的市容和生意无疑要感谢日本人。从龙医生口里,张汉泉尽知家庭变故。他走后未及一月,林阿秀便和方医生睡在了一起。也有很大可能,林家认为张汉泉久未归来是不会回来了,林阿秀是在很复杂的情绪支配下接受了方医生的求爱。对此,龙医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日本人快打进雅加达时,林家都去了美国,方医生也去了。林阿秀临走留下了美国的地址,把她保存的张汉泉的那些奖章,照片留了下来,另托龙医生转告张汉泉:她会把飞飞带大带好。张汉泉想见儿子,待儿子长大了,父亲可去美国面见一次儿子,他们的婚姻结束了。说到头这是一场错误,谁也怨不得谁。
张汉泉喟然长叹:“她说的对。我不怨他们。”
龙医生又拿出一封泛黄的信,是艾丽丝写来的。信上告知,她的丈夫已升任公司高管,如果张汉泉想回公司,她们会尽力相帮,问题不会太大。她期望朋友能够相见。
龙医生末了问张汉泉的今后安排。
张汉泉劝龙医生继续经营诊所,哪怕只为糊口。诊所权益,他无偿相赠,因为他现在不缺钱。他将在雅加达待上十来天,答谢曾经给予过他帮助的老客户,特别商会会长。之后,他回中国老家去。他强调他快四十岁了,有可能后半生就在老家过清静日子,尽可能做点点济世事儿,以弥补曾经的过失。“我当然不是一个大恶之人。”他说得恳切,“但我也算不得干净人”。
“你不去美国啦?”龙医生问。
“不去了。”张汉泉答,“现在去不是时候,若吵了起来,会给飞飞带来更大的阴影。”
“唐山又打仗了。”
“我知道。它们打它们的仗,我过我的日子。”
年底,张汉泉再次踏上了回国的路。

【 民主中国首发 】 时间: 5/28/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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