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史褶里的真相》第二辑:延安红史(6)

王莹:从少共到特务到囚犯

王莹(1915~1974),原名喻志华,1930~40年代著名女星。王莹出生芜湖书香之家,父亲南京洋行稽查,母亲中学音乐老师。八岁丧母,是年冬被继母送入南京修道院女学堂,11岁高小毕业后被父亲、继母卖给芜湖薛姓富商为童养媳(5000大洋),饱受折磨,吞服鸦片求死。她以第一名考入芜湖女师(免费),为逃避薛家,在外婆、舅母(校长)帮助下,1926年秋考入长沙湘雅医学院护士学校,改从母姓。1928年秋,王莹致函何键,斥责其「清共」,遭通缉,在中共掩护下赴沪。

在上海,王莹先任教浦东横缅小学,1929年春加入中共外围组织——济难会,跑交通、送情报。是年秋,入阿英、孟超等中共地下党员组织的上海艺术剧社。1930年3月,入上海艺术大学学习戏剧文学。上海艺术大学因散播赤色思想,被法租界巡捕房查封,王莹转入复旦大学文学系,复旦剧社主要成员。这一时期,她经常在《现代》《东方》《申报》《民国日报》《大美晚报》《时事新报》等报刊发表散文、杂感、随笔,短篇小说〈衣羽〉发表《东方》杂志。1930年3月,王莹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3月8日入团,5月1日入党(阿英介绍),真正「少共」。1960年7月1日,周恩来在北京香山饭店宴请电影界,特意向众人介绍王莹:

她是我们党派入电影界的第一批演员。[1]

1929年8月1日,王莹参加南京路飞行集会,与张爱萍(中共上将)一起被捕,工部局过堂后与女生佘一梦当场释放。[2]

1933年王莹加入明星电影公司,主演多部影片,一跃为沪上影剧明星。1934年5月,王莹自费东渡求学(已攒数百元)。日本三大影片公司邀她合作拍片,她因剧本可能有损祖国而拒绝。1935年2月,导演史东山专程赴日请她回国拍摄故事片《人之初》。[3]回国后,王莹积极参加各项中共地下活动,先后五次短暂被捕。

1936年11月,王莹在上海金城大戏院主演夏衍话剧《赛金花》,后赴南京巡演。出道不久的蓝苹(江青),哭闹争演赛金花,经夏衍、于伶商定:王莹为A角,蓝苹B角。为此,江青一直衔恨王莹。

抗战爆发,王莹参加上海救亡演剧二队,沿津浦、陇海、平汉线演出〈保卫卢沟桥〉〈放下你的鞭子〉〈最后胜利〉等剧。这一时期,因演出街头剧〈放下你的鞭子〉,王莹再添星光。1939年4月下旬,王莹与影星男友金山率领剧队下南洋为抗战募款,所到之处,万人空巷,南洋中英文报刊一片赞誉,称24岁的王莹为「马来亚情人」。旅居新加坡的徐悲鸿在广场上看到救亡剧团的演出,深感触动,邀王莹合作,耗时十日绘出油画〈放下你的鞭子〉,题词「中华女杰——王莹」。画幅接近真人比例,王莹身穿白底蓝纹花服,手持红绸,微蹲展舞,围观男女衣衫褴褛,亦有持枪士兵。画成之日,徐悲鸿与王莹于画前合影。徐悲鸿生前多次公展这幅作品。该画曾由侨领陈嘉庚珍藏,1954年流入收藏界,后被台北博物馆收藏。2007年4月香港苏富比拍卖会,该画拍出天价7200万港币,不仅刷新徐悲鸿油画拍卖纪录,也创下中国油画最高价。

两年南洋筹赈义演,募款及各种物资、器材、药品共计三千万美元。1940年,新加坡与马来西亚殖民当局慑于日本压力,将王莹、金山驱逐出境。1941年,王莹、金山、凤子等在香港参加夏衍、司徒慧敏、章泯等人组织的「旅港剧人协会」。是年,王莹与白崇禧中校机要秘书谢和赓的恋情日渐公开,开始疏远金山,尤其当她得知谢也是「党的人」。此前,名气很大的叶姓作家追求过她。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王莹、金山、夏衍、蔡楚生、司徒慧敏由香港乘渔船至澳门,辗转赴渝,受到重庆文化界热烈欢迎。

1942年1~5月,谢王之恋在重庆文化界掀起轩然大波,成为爆炸性新闻。友人、同志(包括郭沫若、田汉、范长江)都反对她与反动军官恋爱,或背后攻讦或向周恩来施压,甚至当面发难。他们并不知道谢和赓中共党员身分。白崇禧身边也有人反对谢和赓与接近中共的「红色影星」恋爱。

1942年7月,王莹与谢和赓双获国府公派留美。谢和赓(1912~2006),桂林人,其父桂系首领黄旭初秘书。1930年,谢和赓在北平读大学接触中共,1933年秘密入党,派入西北军冯玉祥部,吉鸿昌的上尉秘书;吉部察哈尔抗战失败,1934年派回广西,经同乡引见,任白崇禧机要秘书。是年,谢和赓娶白妻表妹杜璇,生子谢镛,不到一年分居。谢和赓后兼国民党大本营国防会议秘书,在桂系首领身边八年,为中共提供大量情报,只有宣侠父、李克农、周恩来、董必武、叶剑英知情的「特密」党员。

赴美前,周恩来分别约见谢王,明确表示党组织不干涉他俩私事,但为了党地下工作的需要,要求谢王遵守「二不」——谢不能与发妻离婚,赴美后不能同居不能结婚。对外只能称「订婚而未结婚」,一直要到谢和赓正式离婚,才能结婚。周恩来还嘱王莹赴美后除不断求艺,还要广泛宣传中国抗战,尽力争取赛珍珠对中共的同情。赛珍珠(Pearl S. Buck,1892~1973),出生四个月即随传教士父母来华,在中国生活四十年,1931年在纽约出版描写中国农民生活的长篇小说《大地》(The Good Earth),1932年获普利策小说奖,1934年返美,1938年获诺贝尔文学奖,在美国享誉甚高。赛珍珠明确反对共产主义,珍珠港事变前就呼吁美国政府参战,反对美国的孤立主义。

留美期间,在赛珍珠介绍下,王莹先入耶鲁攻读文学,后入邓肯舞蹈学校。她以留学生身分与赛珍珠合作,将〈放下你的鞭子〉译成英语,组织剧团巡演美国各地。赛珍珠为王莹召开记者招待会,向美国公众介绍中国抗战。王莹亦被选为世界青年学生代表大会巡回演讲团中国代表,到美国各厂各校宣讲中国抗日实况,呼吁开辟第二战场。1943年春,应美国政府邀请,王莹成为「第一个在白宫演出的中国演员」,英语演出〈放下你的鞭子〉及四首抗战歌曲,赛珍珠报幕,受到罗斯福总统夫妇、华莱士副总统夫妇、内阁官员、各国驻美使节热烈欢迎。演出结束,罗斯福夫人与她合影,率子女及礼宾官员送她到白宫大门。王莹还为美国多家中文报刊供稿,协助史沫特莱撰写《朱德传》。

1946年4~6月,董必武出席联合国制宪会议,谢王专程前往汇报工作,请求指示。1948年,马季良(唐纳)由香港赴纽约,捎来夏衍给谢王一信,谓大陆即将「解放」,急需干部,请谢王做好回国准备。

据王莹传记,她与谢和赓严格遵循周恩来的「二不」原则,在美长期保持「爱情之花的洁白无瑕」,谢和赓从不在22点以后留在王莹住室。1950年2月1日,已沦赤的桂林法院判决谢与前妻离婚,10日谢和赓收到姐姐寄来的判决书与刊出消息的《桂林日报》,22日王谢才在纽约结婚。

1954年9月27日,谢和赓、王莹被美国移民局查扣,押禁小岛。中共用14名朝鲜美俘换回王谢等14名留美生。11月22日,王谢夫妇离美返国,12月底抵达深圳。1955年春,董必武设宴洗尘。谢和赓任职《世界知识》杂志高级编辑(欧美组长),王莹任北京电影制片厂编剧。[4]

反右前「鸣放」期间,谢和赓贴大字报反对官僚主义,并要求保护古迹牌楼,认为中央机关不应占用古迹,中南海应向百姓开放。1957年6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毛泽东亲拟社论〈这是为什么〉[5],风向一转,谢和赓打为「右派」,1958年初下放北大荒劳改。北影厂头头要王莹在大是大非前「旗帜鲜明、站稳立场」——与谢和赓离婚。王莹不同意,遂停止组织生活、拒收她的党费。1959年秋,周恩来、董必武出面,全身浮肿的谢和赓得以保命回京。年底,王莹迁居京郊香山狼见沟农舍,刻意避世,专注小说创作,完成两部自传体作品《宝姑》、《两种美国人》(记述她与谢在美国的被捕流放)。

文革风起,王莹遭重点「关注」,十多名红卫兵进驻家中。江青还惦着当年争演《赛金花》那一茬,群众大会上点了王莹的名,多次说「王莹坏得很」,定性「黑线人物」「黑明星」「老吸血鬼」「美国特务」。1967年7月1日,夫妇双双被捕,关入秦城监狱。王莹在狱中惨遭折磨,1970年后下肢瘫痪,不能说话,1974年3月3日瘐毙狱中,终年59岁。遗体匆匆火化,死亡书上只有囚号6742(1967年第42位「秦城客」)。[6]

1975年5月,谢和赓出狱,得知爱妻已亡,精神几近失常。经长期治疗,安排外交部工作。「四人帮」倒台后,王谢案沉冤得雪,王莹的《宝姑》、《两种美国人》亦得出版。2006年,谢和赓在安徽逝世,与王莹合葬。

近年,王莹家乡芜湖认为出了这么一位有知名度的才女明星,旅游人文资源呵!王莹以名惠后,泽被乡梓,万万想不到的身后之隆。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只能说历史大致还公正,善恶终得其位。不过,身后是非毕竟比不得生前清浊,追认之誉终属补偿性哀荣。正邪真伪的辨认速率,实为社会文明一大标志性刻线。需要历史安慰逝者,偌长时间才辨识一目了然的是非,只能说明当年的价值标准距离理性中轴实在太远太远……

初稿:2008-1-8;修改:2008-6-5;略增补

[1] 李润新:《洁白的明星——王莹》,中国青年出版社1987年,页15~56、118、397。

[2] 张爱萍:〈抗日战争初期在上海组织苏浙敌后游击战争主要情况〉,《上海党史资料通讯》1989年第8期,页14~15。

[3] 李润新:《洁白的明星——王莹》,中国青年出版社(北京)1987年,页88~90。

[4] 李润新:《洁白的明星——王莹》,中国青年出版社(北京)1987年,页80、126、183、200、230~235、247~249、266~267、308~309、326~327、354~360。

[5] 李维汉:《回忆与研究》,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北京)1986年,下册,页835。

[6] 李润新:《洁白的明星——王莹》,中国青年出版社(北京)1987年,页368~376、426~432。

原载:《南方都市报》(广州)2010-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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