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20世纪思想史》

我总觉得,写这样一本思想史的大书是很多知识分子的梦想。但很少有人有足够勇气把它变成现实。沃森一个人把它写了出来,900多页,110万字,所以我把他看作是司马迁、吉本一样的知识英雄。

既然是史书,就得先考虑撰述体例。绝大多数史书都会按照历史顺序来陈述,毕竟时间之箭不可阻挡。这是史书的经线。而纬线就能看出作者的偏好和历史认识了。有以地域来组织的,比如《三国志》、《佛罗伦萨史》;有以社会结构来组织的,比如各种“食货志”、“职官志”。但思想史不是这样写的。思想史的鼻祖洛夫乔伊用过的比喻是“存在巨链”,知识与知识之间,思想与思想之间,通过潜在的关系像链条一样“锁扣”起来。

所以我不把这本书当作工具书看。工具书是可以一页页拆开来用的,而这本思想史却是一个整体,虽然复杂,却有脉络贯通全书。作者是个英雄,有勇气把知识串联起来。读者更不应该做懦夫,所以不妨提起精神与作者一起做一次知识的冒险。

有些知识和思想的勾联是比较清晰的,很多学者也早已指出。比如,我们常常把艾略特、叶芝或者乔伊斯放在一起谈论,同样的无能幻像,同样的符号隐喻,截然不同的诗人却属于同样的时代;我们也要把海德格尔和纳粹绑在一起,不管他是否真是讲台上的希特勒,不管莱维•纳斯和德里达对他是怎样的爱恨交加,海德格尔和纳粹的联系是永远洗不白的。

海森堡的“测不准原理”和哥德尔的“不可能定理”,再加上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就构成了二十世纪理论大跃进的三条腿;本来不怎么起眼芝加哥大学,来了个帕克专搞所谓城市社会学,路子很野。加上个更野更杂的谈城市文化的芒福德。这样,城市规划理论逐渐成型了,芝加哥学派的牌子也响了出来。伟大的又有颠覆性的理论体系往往是同时代的几个人一下子搞出来的,影响持续数十年上百年的学院学派也就是几个知识分子的遗产而已。

到现在我们还在读哈耶克和波普尔,几十年过去,似乎还是没有比他们更宏大和审慎的自由主义者出现;我们还在读萨特和加缪,去年全球都在纪念纪念萨特。有些人轻蔑地认为存在主义已然过时,可也许只是“存在主义在中国”过时了,毕竟还有人说,过去的是一个萨特的世纪。

波伏娃加上弗里丹就是女权主义;米尔斯加上加尔布雷斯是新制度主义;拉康、福柯还有德里达,他们构成了法国后现代主义;罗尔斯和诺齐克,提供了政治哲学在上世纪下半叶社会思考中的核心要素;奈保尔和萨义德,一右一左,则使用“异域”的视角,构成所谓的后殖民主义。

还有诸如《嚎叫》与《在路上》的思想渊源,中国的文革实践与《古拉格群岛》的惊人一致性,斯金纳和乔姆斯基在研究方法论进而在社会问题认识上的联系等等。这些都是平行的叙述,都可以把几位思想家放在一个时代的坐标下进行研究。

可是,上面说的一个个事件,一种种主义,都还只是思想史上的“结”,不是“环”。要直接谈论“20世纪思想史”,我们需要把这些结再编起来,在更大范畴里谈论知识的关联。

勋伯格与康定斯基是有关系的。不仅是说他们的私人友谊。康定斯基曾评论勋伯格的无调音乐说,“感觉像一股电流,正从一个新的宇宙飘向他们的心里……”,无调音乐与抽象派绘画,同时作为对古典艺术的强烈反叛,背后有着相通之处。也许还可以加上柏格森和毕加索,他们都是“上帝死了”以后并不灰心、继续构筑事业的人。

而管理学的泰罗制和哈佛商学院的设立也不无关系。现在大家都知道,哈佛商学院这种地方专门教授管理学理念和实践。可是,事实上是全新管理学理念的诞生才引发了商学院的建立,进而影响到整个的社会制度,缔造了现代资本主义这样的怪物。

我们要多想想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关系,虽然这本书纯得连一句废话也没有,作者一丝的感情都没有。后来整理出的《战时日记》真实地记录了维特根斯坦战时的茫然心情,在托尔斯泰《福音书》的支持下,他在战俘监狱里完成的《逻辑哲学论》。这本堪称20世纪最薄却最重要的哲学书,暗示了思想与时代的紧密关联。

普鲁斯特与弗洛伊德的关系不那么直截了当,甚至没有证据表明普鲁斯特阅读过弗洛伊德,但他们均从自己的边缘区域汲取力量,都有着强大的观察力和内省力量,他们的工作都堪称“对人类自身最伟大的探索”。还有劳伦斯的《儿子与情人》,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无论从哪里出发,最终都成功地进入了“潜意识”。

而作者把《西方的没落》和中国的“五四运动”联系起来,虽然还不能完全让人信服,但也足以让人眼前一亮。《西方的没落》同时在学界和商界取得成功,因为它说出了迷漫在欧洲的绝望、失落的心态。它影响了凡尔赛合约,甚至可以说影响了纳粹思想。中国的主流学界虽然在讨论“疑古”、“实证”等科学方法论,但宗教和社会秩序瓦解带来的悲观情绪一样在知识分子之中广泛存在。所以中国人很快知悉这本书。梁启超和张君劢读了,都对此极为震撼。他们很快组团赶赴欧洲考察,一方面学习技术知识,一方面直接地体验欧洲的文化思想。可就在他们在欧洲考察中国未来可能命运的时候,五四运动爆发了。

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从资本主义的商业和传媒来看,《纽约客》和BBC的成立,标志着资本主义运行进入新阶段。资本的力量通过符号传播,放大了无数倍;从社会主义和无政府主义来看,英国的费边社继续坚守着改良的理念。在奥斯维辛之前,人性的复杂性还没有得到充分的暴露。托尼、韦布徒劳地考察资本主义的危机,T.S.艾略特干脆用更强烈的语言表达对人类堕落的失望。马克思主义者布莱希特还是给了我们一丝希望,不那么强烈地攻击资产阶级的脸面。而格罗皮乌斯设立的包豪斯学院则更加乐观一点,希望用现代性的建筑改变现代性的生活。

接下来的二战彻底颠覆了很多关于人性的理念。相当多知识分子的命运在二战中被改变。不管法兰克福学派还是维也纳小组,不管爱因斯坦还是阿伦特,不管是搞建筑的格罗皮乌斯还是搞宗教的朋霍费尔、曼德尔•施塔姆……这是对人类精神生活的一次全面清洗。

于是,我们就有了核爆炸和《菊与刀》。有了曼海姆和熊彼特充满困惑的带有明确保守主义立场的知识社会学研究。二战结束了,虽然它对人性的摧毁让人久久不能忘怀,但它本身对经济和社会的摧毁却引发了二战后许多国家的经济大发展。

经历了二战以后,似乎再没什么更残酷更加震撼的东西好左右人类的思想了了。生活变得富足,同时变得荒谬。萨特和加缪的存在主义哲学,其实和贝克特的荒诞派戏剧同出一辙;金西《性学报告》出版同期,人们也发现了《洛丽塔》。没有了残酷的战争,性的问题开始放大。弗洛姆的《健全社会》,加尔布雷斯的《丰裕社会》,贝尔的《意识形态的终结》,都表达了后工业社会后资本主义社会的复杂心态。同时还有《走向封闭的美国精神》和《西方正典》这样的新保守主义的异军突起。好在,我们还有德沃金和阿玛蒂亚•森。他们对权力、美德、饥饿的研究,提醒我们,这个社会还缺乏很多东西。

这些线索横跨了无数领域,不能说联系得非常紧,但他们的并存也并非没有道理。我们把目光投向更遥远的地方,就可以看出作者将全书分为四部分、用不同的时代主题来涵盖的用意;如果把目光投向开端、回到原点,则可看出作者理解的20世纪思想演化的基本动力。

宏观的说,作者认为20世纪可以分成四个时代。第一个时代,是一战前直到一战的时代。新科学和新技术不断涌现,但那个时代缺乏伟大的作家和哲学家。或者说,那个时代的作家和哲学家很难为整个时代提供精神上的支持。

第二个时代是从一战后的和平,到二战的硝烟散尽。这是最激动人心,然而也是最残酷的一个时代。文明兴起,随后遭受打击。艺术繁荣,随后遭到毁灭。经济繁荣,又大萧条,刚复苏,又被战争打击。学者们被迫流亡,不论科学家还是艺术家,概不例外。可也是这个时代的苦难,给了后人无数工作力量。

后面两个时代与前面相比,是那么平淡和乏味。但是消灭了世界大战,这仍然可以给我们伟大社会的幻想:二战后以美国为代表的资本主义国家经济的高速发展,基因、晶体管、登月计划,无一不是这个时代最辉煌的成就。可是另一些暗潮在默默涌动,黑人民权运动,中国的文革,经济增长的极限,最终汇合成不大不小的冲击。

七十年代中期以后,整个世界似乎进入一个全新的时代。过去的问题并没有完全解决,但似乎拖着拖着,自然就好转起来。石油危机过去了,很多国家的专制统治也有了改善,刻板的结构主义思想被解构了,电脑和互联网也产生了,这世界一日千里,变化之快让人眩目。时代的脚步变得轻快,飞速地向21世纪迈进。直到911事件发生,我们才彻底清醒过来,20世纪已经结束了。

回顾起点,在第一和第二章里,作者故意布局了个开头,列出一排各个领域的天才,从他们身上拖出20世纪的思想线索。弗洛伊德是最重要的一个,他的心理分析在文学、哲学、社会学都有不断的影响,这个名字不断在书里被提及,像幽灵一样漫布全书。伊文斯对荷马史诗遗址的发掘,则暗示了20世纪对历史和考古认识的转变。米诺斯文明是西方文明的源头,伊文斯迫使我们从20世纪的源头去思考整个西方文明的源头,这种思考也果然纠缠不休。德弗里斯拓展了生物演化理论,普朗克的量子力学也远不止物理学上的意义,二战中我们才真正见识了它的力量。毕加索的现代艺术也是如此。现代,后现代,再现代,我们现在也走不出毕加索,也许永远走不出吧。

沃森理清楚整个思想脉络,又设计好完美的开头与结尾,细致地编好一个个思想的“结”与“环”,最后有力地扣起来,形成一条无比壮观的“巨链”。其中多有惊人手笔。二战前德国高强度的文化:里尔克、勋伯格、布莱希特、海德格尔、卢卡奇。二战后法国高强度的文化:萨特、梅洛-庞蒂、克拉夫琴科、热内、加缪、贝可特。就像两个无比结实的铁环,可以擦出巨大的响声。又比如,60年代到70年代这个伟大时期的社会思潮。同时涌现了哈耶克的《自由宪章》、马丁•路德•金、《海特性学报告》、《单向度的人》、中国的文革、苏联的《古拉格群岛》、麦克卢汉的传媒理论、罗尔斯和诺齐克的正义和平等理论。只有把这些事件这些理论捏合在一起看,才能触及那个时代真正的精神状况。

读完这本书,我才理解编者要把这900多页编在一起绝不拆开的用意。虽然作者文笔极清晰流畅,但捧着这本大书阅读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我常常陷于细节考证和宏观理解之间的紧张,挣扎着读完这本书。20世纪不知是否是人类历史上最糟糕或者最伟大的一个世纪,但它至少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而一口气对付这样一本大书,绝大多数读者一定和我一样,也是从来没有过的吧。文·梁捷@【读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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