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浏阳县城之梅花村牌楼,2009年7月摄

62、梅花巷

我第一次到浏阳去应考时,问路说梅花街走哪里去,一时引起同伴的笑话。因为梅花巷是妇孺皆知的名巷,从没有梅花街之说。可见我是乡巴佬,加上把艾粑粑喊成绿包子的故事,我就拥有两个乡巴佬的笑话。

自改革开放以来,浏阳县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梅花巷、胡家巷、黎家大屋一大片全部拆除,建立了梅花小区,有梅花一街、梅花二街、三街纵贯东西,把劳动路和浏正路南北沟通。这样,一条古老的梅花巷变成了三条梅花街。看来我这个乡巴佬还是有点预见。

梅花巷是贯通浏城原阳街和圭斋路的古巷。南北走向,曲而五弯,不到两米宽的麻石巷道,光滑如砥。中间除一条通向原北正街的胡家巷外,没有任何岔道。巷道两边是独立门楼的幽深小院。我印象最深的小院是“白云深处”。除门楼外,全是用青砖砌的高翘马头垛墙。抬头一线天,低头一路石,没有喧嚷的人群,很是清幽宁静。我到浏阳河洗衣或是到致中和买药,都要穿过这条古老而幽深的梅花巷。

旧社会把青楼妓院俗称为婊子房,都隐匿于巷陌里弄之中。娼妓行当有公开秘密之分。公开的受官方保护,成为上层人物风花雪月的场所。还有一些拉客的暗娼存在其间。在这种政治飘摇、商贾喧嚷的岁月里,还冠以“风华”世界的美名。说活动于青楼妓院的人物是风流人物。难怪增广贤文里有“马行无力皆因瘦,人不风流只为贫”之句。

我一直对风流这词,觉得褒贬模糊混淆。比如说某人爱风流,某人真风流,民间泛指放荡的男女关系。如说某人是个风流人物,某风流倜傥,则有英俊杰出之意。如说某地是个风流之地,则有风韵风情之意,如说某人高迈不羁,有风流一时之冠,则有负才而不拘礼法的气派。其他有形容风俗教化的,有形容仪表风度的等。

本地对风流的词性,却泛指一些寻花问柳的人。我在浏阳读书时,还有同学戏谑梅花巷是个寻花问柳之地。1949年前,这里可能是狎妓嫖娼的风花之地,现在梅花巷不复存在,梅花巷过去似乎不很光彩的阴影也随时光消逝。

像梅花巷的消逝一样,浏阳县城的所有巷也同样被现代化建筑所取代。柴家巷改成了新文路,又改建成步行商业街;唯一完整的仅有人民路通往浏阳河路的周家巷。嗣同路的太保巷是条最狭长的巷,虽位置没变,但已被民房拓展吞掉。

营盘巷被人民医院拓建占地,唯存一段不到50米的地方成为小吃饮食摊地。幸而欧阳予倩故居成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这是营盘巷保存完整的一栋砖瓦木结构民居。连通北正路与新文路的蛟龙巷已拓宽为商业小街。据清同治县志图载,还有王家巷、漆家巷、兴仁巷、道德巷等,可已不复存在,原地址很难确切定位。

巷在北京称胡同,胡同有很多四合院,其实是小街道。而浏阳的巷应该比胡同规模小些。古人把狭窄的宅子或里中通道称巷。例如《论语》卷三雍也篇贤哉章:“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这里所指的陋巷就是颜回所住狭小宅居之地。

像这样的小巷道,浏城也有称作弄的。如原北门口的柳家弄,我祖父的同行刘令清师傅就住在这里。我读书时去过几次,这种弄与里很相似,今金沙中路还有个百川里小市场。

浏阳农村至今还存在不少带巷的地名。如社港的相家巷,楼右的韩家巷,山田的文家巷,龙伏的冷家巷等,其中只有相家巷才是社港镇上一条名副其实的巷道,现辟为自由市场。其他的巷,都只是一段农村古道,不过是道路因屋或因山崖所狭的乡里通道而已。

前几年,我在集里办事处声威里的小街道内,发现一家门面,挂着一衙居的门匾。其联为“乐在山林游野鹤,安居陋衖荡闲云”。我驻足品味这首带有十足清高风味的对联,倒很工整,也合韵律,于是记之于香烟纸上。

随之入门询问老妪,且欣赏墙上的四体书法,始知这是刘某老先生办的书法培训班。从联中理解到“衖”是“巷”的别体。“古籍辨字”载“巷即衖”,巷为李中通道,衖为小巷弄堂。巷衖并无严格区别。衖在浏城出现是唯一的发现。刘老先生突显古文风韵,一个衖字可能难翻了一些白丁之辈。

63、慈善堂和麻衣庙

我在浏师读书时,喜欢在星期天去寻幽访古。其实是想躲在幽静的环境中去看书,还有一个原因,是去会见从家乡来的熟人。因为我去的几个地方都是空荡荡的古老宽大的房子,属于平常没有人住,在开县级大会时常作为住宿餐厅的地方。当时县城还没有招待所,更没有大酒店宾馆,只能利用空敞的旧场所作为参会者的食宿之所。

参会者多来自农村,自带被盖,开地铺,砌地灶。住宿无床,开餐无桌,可他们无怨言。会议结束,他们卷起铺盖走。这些地方又是空荡荡的。又是虫嘶鸣叫、门窗蛛网。又是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的陋室。可是我喜欢幽静,这里曾留下过我的足迹,它也留在我的记忆中,并没有泯灭,下面是我回味的几个地方。

第一个是慈善堂。慈善堂是一栋砖木结构建筑,中间是大厅堂,两边有厢房,有天井,有水井,光照不足,阴森暗淡。它应是个慈善单位,或救助单位,如育婴院、孤儿院、红十字会等,本着慈爱施善、博爱怀仁的精神,对不幸个人或群众施以救助的慈善事业。

可这个坐落在北门口,即今圭斋小学与湘东大厦之间地段的慈善堂,却门虽设而常开,似乎无人居住和管理,闲人任其出入,故我常来这里驻足、看书。

有一次全县召开劳模表彰大会,劳模们安排在这里食宿。我去看家乡有没有劳模。去时正是劳模进餐,菜肴很丰盛,少不得方肉大鱼整鸡。暗淡的房子里,饭菜的热气弥漫其间,更显得很拥挤。我挨房挨桌进行全方位的扫描,发现了满阿公和李阿婆,我没有喊他们,因为他们吃得很投入,或许是吃得很认真,大汗淋漓。

满阿公是夏夜在大地坪讲白话(故事)的满长子,他是木匠师傅,在推广步犁工作中立了功,评了模。又是学毛着的尖兵,还评了模范宣传员,可是没有批准他入党,因为他父亲是武术教脑壳,有点霸道,他的伯父是被镇压的畅胡子。他只是感到遗憾,但他没想到不可能的一面。

李阿婆是个大脚女人,历任妇女组长,是种田能手,评了女劳模。饭后我询问了一下家里的情况,就与他们道别了。

十几年后,我从监狱出来,回到老家参加农业劳动,接受监督改造。满阿公多次来蹉跎破扯谈子。有一次我留他吃了中饭,席中小便失禁,把裤子尿湿了,只好把他送回去。不久他沉疴不起,弃世西归。李阿婆是个寡妇,无后,晚年回到娘家东乡沿溪桥傍老而终。

另一次是我三哥去参加志愿军,口袋里放着石头才合格体重标准。我也是在慈善堂会到了他。我看见他换了军装,次日便开往部队。刚到北京,朝鲜战争就停战谈判成功,于是赶上了国庆大典,参加完阅兵仪式后,被编入空军2732部队。

此外每逢县里召开三级四级扩大会议,我也常去寻找村上的干部,了解祖父母的情况。因为半年才能回去,我很挂念这对老人。

另一个是麻衣庙,原坐落在今浏城联城社区,劳动中路,技术监督局宿舍与百家惠生活超市地段,此前为浏阳供销学校旧址。麻衣庙也称杨孝仙庙或孝人庙,供奉着麻衣老爷。

据《浏阳乡土志》载,麻衣老爷姓杨名耀庭,唐天宝年间人。成道于浏阳东门,四处云游行医。久不归家事母,闻母病逝遂奔丧披麻,因自责内疚,于悲痛之中,披麻投池自尽,以表未尽孝道而自责。此后尊奉为麻衣孝仙,建庙以祀之,曰麻衣庙是也。

老庙原为砖木结构,两进两厢一院,内有古井一眼,侧有莲池一方。我在假日,喜欢到这里来看书或思考问题。此时的庙宇香火冷落,好像麻衣孝仙的神案不复存在,圆柱槅檐等木结构,呈现斑驳的暗朱色调,所有房间厅堂是青苔铺地,蛛网盈窗。

院内的两棵苍古梧桐,参天蔽日,使麻衣庙更加阴深清静。不由三国演义中“凤翔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涌上心头,浮于脑海,我幻想着有凤来仪。每当梧桐落叶,两根光棍扫秋风之际,倍觉背井离乡之伤感。收卷时,总是要从落叶中寻找一些梧桐子实带回学校,剥去皱皮的果壳,咀嚼那带油香的果仁。

庙宇空闲着,无人管理,也是和慈善堂一样。成为来县开会者的临时食宿之所。同样的开地铺,同样的砌土灶,同样的菜饭热气腾腾,同样短暂的热闹和长期的寂静。而不同是参会者都是东乡过来的干部,我也就不必来寻找家乡的熟人。

新麻衣庙建在老庙附近,即鹿角冲的尾巴上,四进五开的水泥结构分级建在坡地上。山门宿“杨孝子庙”四个水泥字。庙堂两壁是乐捐石碑和二十四孝壁画。不过麻衣老爷自乔迁新庙,倒不寂寞,左右有药王财神,关帝观音作伴。时有信士膜拜,问卦求签,秉烛烧香,鸣鞭放炮,击鼓敲钟,一派香火鼎盛的气氛。

信士捐赠的对联匾额,都是“万民敬仰真孝子,千古传送活神仙”“德颂二天”“有求必应”之类。然而虔诚信士,不乏青年男女之辈,旨在问前程,占婚姻,求生育,治疾病,卜财道等,不可理喻也罢,这种诚心诚意也罢,这种大方捐资也罢,无可非议,也无人非议。这是五十年后我去新庙所见所闻。但没有见到一个来此看书的,因为这里太热闹,远非昔日的麻衣庙。

最后一个叫邦大里,坐落在嗣同路与柴家巷之间,正门开向嗣同路。这里的房子不像寺庙,也不是民居,房间不很正规,拥有一个很宽敞的泥土地坪。现为政府招待所地段,今名为浏阳大酒店。1952年是国民党军官教导团驻地。

我到这里去,一是摘桑叶喂蚕,因为地坪里有棵大桑树;二是想到马棚里用竹梢扭马尾做胡琴拉弓。摘桑叶因迟到挨了批评,扯马尾怕马蹄踢人不敢下手,两桩事都是失败的。

教导团撤走后,这里同样是空荡荡的,只作为开县级会议的食宿之所。可是我也不来这里找熟人,因为这里的参加者是南乡、西乡过来的干部。

64、白龙庙与天主教堂

白龙庙之古樟,现苟存在拔地而起的脚手架边上,2009年7月摄

在今浏阳嗣同路与人民路交叉的西南路口,曾经是一座古老的龙王庙,比南市街龙王庙的规模要小,故称少白龙王庙。

一棵古樟从屋角里冲出参天的树冠,使庙宇藏在一片浓荫之中。树身臃肿有硕大的疤瘤,疤瘤中央形成窖洞,很像龙的眼睛。树蔸的虬根裸露,向外延伸的小根又扎入土中,恰似龙爪。树冠的绿叶中,伸出光秃秃的开叉的大枯枝,与龙角的造型无异。

因此,古樟像龙的化身,成为龙王庙的天然配衬。庙内没有香火设施,完全是荒废的空房子。假日,我们也到阁楼上去张望西门一带的零落景象。

五十年后,在原址建筑了一进之开的仿古寺庙,更龙王庙名为问津古寺,也是浏阳佛教协会所在地,香火较盛。“功德无量”的匾额高悬佛殿,五百罗汉栩栩如生。

然而,伴随龙王老庙的古樟,历尽沧桑,现已与新庙分离在路口的瓦砾之中。那光秃秃的龙角占据树冠一半,另一半是稀疏的枝叶,面带饥色,很有独立寒秋之感。况且,古樟西侧正深掘屋基,建筑醴浏大厦。我希望有关当局能多给予关爱,不要厚彼庙薄此樟,使之能厥振雄姿,分枝布叶,露爪提根,还斯昔日风貌。

沿龙王庙侧的人民路向东走到东门口,今城关医院对门,有一幢欧式建筑,即是浏阳天主教堂。我在浏阳读书时,从未进去看过,对它有一种神秘的肃穆感。

忽一日,浏城传着罗宝田被驱逐国境的传闻,说是在教堂的后院,挖出了电台发报机和枪支,有从事间谍活动的嫌疑。罗宝田是意大利传教士取的中国名字,又说他是个全才人物,具有测绘建筑、骑马射击和医疗诸方面的技术。

后来我参观了一个小型的展览,内容是“披着宗教外衣进行间谍活动”的图片和实物。五十年后,我专去了一次这个教堂,大脑中又浮现出一个罗宝田。但与之交谈的已不是外国人,而是一个姓刘的教主。他说财经困难,无力重建教堂,还是这老样子。这些给我的印象是“红十字架”和“博爱”的标志物。

我在浏师只读了一年半书就离开古城浏阳。1958年以后的坎坷岁月里,我很少有机会瞥上浏城一眼。故以上九个方面的所见所闻和亲身经历,是在回忆走访中,得以重现。这是能假天年,尚能执笔涂鸦,留下几滴墨水。既是幸运,也是劫后余生能补上的一幕镜头而已。

65、癸巳之夏

1953年的癸巳岁,癸为水,巳属蛇,应该是条水蛇,简称之为蛇年。接近放暑假了,班主任唐政老师宣布了浏阳在下期并入湘潭师范的消息,从此结束了在文庙的一年半学习。告别了老师,告别了初中部的家乡同学,也告别了大成殿的牌位——孔老夫子了。

临别前一天,祖父在黄昏前赶到了学校,扛着韭菜叶子形的木扁担,并挽上一把绳索。晚上挤在我的木板床上睡下。次日大早,祖父把棉被篾簟卷好放在龟纹篾篢里,上面压上衣服枕头等。那口被日军戳伤的木皮箱装满书籍文具,箱上放着提水桶和洗漱用品。

祖父挑起这个六十多斤的担子,对他这个五十九岁的人来说应该是不轻的负荷,何况还要跋涉九十余里的翻山越岭。祖父不让我背东西,他要吃这个苦,因为他对我怀着很大的希望。他说湘潭他也熟悉,他曾经在那里做过染匠。下期开学时他要送我到湘潭去上学。

我知道他在吃苦,我无法表示对他的心疼。一路踏着原来的老足迹,同样在石洞岺搭中伙,到黄昏时才回到那个大地坪老屋。祖父实在很累,但不发输气,一切为了我。祖母望穿了眼睛,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少不得煎豆腐、蒸鸡蛋、火焙鱼及丝瓜汤。这是祖母的拿手家常菜。这是祖父的第六次担龟纹篾笼子和木皮箱。至今心疼已极,终生无法报恩。

下期开学临近,祖父筹备着经济,祖母准备衣服被盖,他们在苦心筹划着。我心里也在向往着那个十八总的湘潭,并且向往那个大长沙。这次要下省(俗称去长沙市叫下省,到浏阳叫上县),还要坐气划子(舵船),只等那日启程了。

祖母请雅裁缝(万雅宋)用机子做两件一梭罗衬衣。这种一梭罗是祖母用一兰一白的棉纱相间织的纯棉布。外衣是青棉布做的三个口袋的学生装。袜子也是棉纱针织的,棉布鞋棉帽子,从头到脚都是家织家纺的土产品。我不觉得土气,我很喜欢祖母用心血做的衣服。

祖父挑着那担老行头走在前面,一路说出所经过地方的名称。我死死记住了。沿着捞刀河顺流南下,从老家出发,经由龙伏市、新开市、焦家桥、寄马市、沙市街、鸡公山、莲水塘、毛公桥、邹家塅、丰裕山、伍家渡、峡山口,一路到永安市,这是从龙伏到永安的老路。到1962年,我才最后一次走这条老路,这是劳改释放回家的那年。现在的永社公路就由社港镇、沙市街直经北盛仓到永安。

到了永安就站在马路边等浏阳开往长沙的客车了。这种客车就是货车一样,人货混装,两边摆风。碰了运气就挤上去了,搭到长沙市天心路。然后赶到大西门航运码头去买好了船票,住在附近饭店里等天亮。船票是四角钱一张,相当八两猪肉的钱。长沙到湘潭有九十里水路,早上五点钟上船大约下午四点能到达湘潭码头。

第一次坐船,很新奇。分不清水往哪方流,只看见山和屋往后面走,船后面的水成了漕,船不时叫几声,像杀猪时的猪叫,水上的竹筏木排延绵几里长,奇怪为什么不落沉。小船上的大黑鸟会捉鱼。船一上岸,祖父挑起担子过了跳板就上坡,沿着长街反方往北走就到学坪,左拐进入一座文庙,就看到了湘潭师范学校的门楼。

66、湘潭师范

写着“湖南省湘潭师范学校”横额的校门,两边是门卫室,负责保卫传达和收发文件报刊的职责。这个门楼很像原文庙的某门楼改建的,因为它前面的地坪叫学坪,意味着学宫前坪。由校门往前是一条百多米的通直大道,两边布满树木花草,很像文庙的神道。

直道尽头是一栋宽敞双层三开的古建筑,没有槅门和挂落装饰。青砖铺地,中间是大圆木柱支撑着。檐下高悬着写着“丽泽堂”镏金字体的大匾额。这个丽泽堂是学生集合的场所,具有礼堂的作用。这里的舞台等任何设施,由厅堂后墙的木板梯可通到楼上。

我们男生宿舍就在这木楼上,通风良好,干燥无潮。前有木窗棂,上有木顶棚。上下双人床把木楼塞满了,仅有单人通道,拥挤嘈杂。厅堂的后面是女生宿舍,我从没进去过,不知此禁区是何结构。

大道的右边是红砖砌的教学大楼,一层是办公室,二层是教室。外墙体是石灰勾缝的清水墙,当时没有甩沙子和贴瓷砖的装饰,清水墙算是很规范的外墙风格。直道左边的后勤区,学生洗漱吃饭都在里面。这里的房子简陋,都是临时性的搭建场所。丽泽堂的右边是老师住所,再左边就是运动场所。操坪一侧有个大池塘。

我在这里读了两年半书。一直不知道这个地方原来是什么单位,或是什么旧址。我根据学坪这个地名,估计可能这里曾经是什么书院或文庙。直到四十年后的1992年,才以校庆纪念册上知道这里原来是“昭潭书院”。

清光绪三十年(1904)七月,苏松太仓道员湘潭县人袁树勋捐资在省城长沙文襄祠首创。由明德学堂监督胡元倓兼管湘潭县速成师范学堂,到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湘潭人在昭潭高等小学堂举办小学师范讲习所。至民国元年(1912年),湘潭县立女子师范学校正式创办,这才是湘潭师范学校的前身。

1953年下期,秦文兮奉命复办湘潭师范学校。这个矮瘦个子的女教师秦文兮被任命为校长兼党支部书记。在秦被划右派后,另一个瘦高个子的女教师唐泽映,从教导主任青云直上后任校长。其他资深教师委伯平、周树鑫、冯树珍、言长一、欧阳城等,后来均在政治运动中遭劫丧命。

1953年复办湘潭师范时,把浏阳、平江、湘阴、临湘、攸县、株洲、湘潭、望城等县的师范班的学生合并于该校,在此基础招生扩建。以后又经迁建、停办、复办等,不知所终。

1978年校址为湘潭师专占用,即迁往姜畲重建,1983年撤消,1985年复校招生。

67、冯树珍与周树鑫

我编在第七班,班上的同学来自好几个县,各讲本县的方言。特别是茶陵和攸县话,很难听懂。因为这种障碍,全班同学很难融洽成一个整体,仍然分割成多个小团体。

这个班分来的浏阳同学很少,所以我和李德良走得很近,任何课外活动都是形影不离。他的成绩很好,有很强的记忆力,但表达能力很弱,是个典型的内向人。

毕业参加工作后,我直到一九八几年才在沙市镇李家大屋找到了他。他住在大屋里的土砖房子里,没有看见他的家人。他的表情很冷漠和木讷,简陋的房子里杂乱无章,比一般农户的场面还要差。从他微弱无力的谈话中得知,他划了右派,受了沉重的打击和摧残。体质每况日下,家境亦不景气……他那蜡黄而消瘦的容颜,猥琐的形体,完全不像三十年前的李德良同学。

同病相怜我是当然的,我没有问及过去的一切,我怕引起他无限的痛苦。他用抖颤的手端出一碟炒黄豆,我很认真地嚼了一些,以表示我衷心的接受了他的招待。他送我出门的声音,几乎听不清楚。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告别,回到九中去听陈天树老师的物理课去了。到本世纪初,听说他在沙市卫生院排队挂号突然去世了。

班主任冯树珍是个体形魁伟的男老师,戴一副高倍近视眼睛,理着平头,常穿半新的中山装呢上衣,皮鞋的龟裂皱纹也很显眼。眼神严肃而又慈和,言谈轻缓而平易,一种浓厚的学者风度使我敬而畏之。有时他找我个别谈话,我常发现他的办公桌上有民革杂志,因此我猜测他是民主党派。他兼任我们班的语文课。教学非常规范认真。

班长及各委员等的学生官的姓名我没有一点印象。我只记得我当了一个组长,也参加班级干部会。虽然我的成绩很好,在作文与美术方面有突出表现,但我是那些大男大女们不很重视关注的小鬼。他们成双成对上街,我和李德良就跑新华书店,或野外写生。他们的春心早已蠢动,而我和李德良还是两个麻木不仁的顽童。

有一次,李德良提议试一试写爱情信,就合伙写一封递给了一个最小的叫李红楼的女同学。李红楼就把信交给了管女生的黄博文老师(浏阳去的)。次日,班主任冯树珍就把我俩叫去,批评我们是搞恶作剧。从此我们和李红楼之间处于一种尴尬关系,越来越陌生起来。

毕业后我一直没有看见过李红楼,直到三十年后的1990年4月,我参加浏阳学雷锋讲奉献报告团去长沙市作报告时,她坐在前排听报告,会后邀我去她家坐了三十分钟。过去那幼稚而滑稽的一幕,未必烟消云散了,可是她不知道李德良已经死了。

毕业后,我与冯老师常有书信联系。整风反右后,老夫子的处境也是可以预料到的。1992年的潭师校庆纪念册上,发现他的大名用框框围住。我很害怕这个框框。我在讣告上常看见已死的后嗣名字也用框框围住,注上“不禄子”三字。古书上称“士人死曰不禄”。由此可知班主任已“不禄”了。至于是何原因“不禄”的,是可想到,也可不必去想到的事了。

教我们心理学和教育学的老师叫周树鑫,据说是国立师大毕业的。又说他当过教育厅的高级官员。不过从他的仪表看,很像个有学问的文职官员。一身黑色中山装制服,长期保持菱角分叉的烫迹线,笔挺威严。穿着黑色发亮的皮鞋,踏着方步,发出有节奏的咯咯响声。

他的发型也特别讲究,随时保持乌黑发亮,并且风吹不乱。同学们开玩笑说:如果涂了米汤加猪油,恐怕苍蝇蚊子来会餐!当时没有咖喱水、摩丝、发胶这些洋产品,怪不得同学们关注和猜测。

他讲课很严肃认真,也耐烦解答提问。只是他一口江西话,和攸县茶陵话一样,难以听懂。我们把长沙话说为湖南的普通话,把株洲、望城、湘潭话说为改良长沙话。因为还没推广正宗的普通话,在教学效果上带来很大障碍。

忽一日,学校有一种特殊的气氛,传出一个可怕的消息,说是周树鑫老师被抓去了。他的夫人胡善坤老师随后也再未曾露面了。学校没有向同学们公布这个消息。直到毕业离校时,没有听到任何有关他的传闻。

直到1992年,同样从潭师校庆纪念册上发现他的大名也是用框框围住,当然也是“不禄”了。如何盖棺定论,也和冯树珍老师一样,不得而知。

在那个时代,大多的知识分子,大难难逃,归于一劫。连我们这些徒子徒孙们,都多遭此劫难,何况他们这些高级知识分子。

其他还有语文老师娄伯平,工会主席刘声达,美术老师欧阳城,生物老师言长一等的大名也在纪念册上用框框围住,应该也是“不禄”了。只有大难不死的秦文兮女校长近年才去世,纪念册上有幸没有被框框围住,并在首页提了一首七律,落款为:秦文兮1992年7月23日上午。

68、欧阳城与言长一

欧阳城老师是个清瘦高挑的男老师,蓬乱的自然发型下面一双大眼深陷,面部轮廓线条明显,镶有一颗闪亮的金牙齿。他常穿中间色调的夹克,没有周、冯两老先生那样的学者教授风度,倒是给人一种浪漫的感觉。他是我们的美术老师,据说是华东美院毕业的,也是湘潭市美协成员。

我有一定的美术基础,或者说有一点美术爱好。所以很期待着每周唯一一节美术课的到来,而欧阳老师的教学方法使我有很大的进步。第一,他不是照葫芦画瓢的临摹式偷懒教学,而是先讲画法,在示范教学。第二,他提出要认真仔细观察客观世界,对客观存在要有准确而清晰的认识。要下笔如有神,就要胸中成竹。第三,他很重视基本功,必须长期练习素描与速写,既有快镜头也有慢镜头。

因此我非常认真听他的课,也非常认真完成习作。由此引起他对我的重视和关心。在课外美术活动中,我的习作常受到同学们的垂青。每期美术专刊上,都有我水墨画出现,如草虫鱼虾和花卉等。为我以后的教学生涯中,担任美术课打下了一定基础。

我的业余美术爱好,既害了我,也救了我。害了我,是葬送了我的前程,在大鸣大放中,我为别人的鸣放材料作了插图,画了漫画。结果二一添作五,写的画的都是划右的铁证,各打八十大板,都划为极右,获个二十年的悲惨处境。

说也救了我,是在监禁劳改的绝境中保住了一条性命。1958年至1962年间,官方发现了我绘画才能,经常提监参加县级的展览图片绘制,生活条件大大改善,也避免了苦力的折磨。有幸没有成为班房里的饿殍,有幸没有被苦力折磨牢死。从这一点上,我应感谢欧阳老师。《寻找家园》一书中的高尔泰也是画画救了他,从戈壁滩夹边沟捡回了一条孤伶伶的生命。

但划右派我不能埋怨他。因为我本来就是划右的摸底对象,何况读书会一案在监视侦查,大限已到,劫难难逃。

1958年的被捕入狱劳改及划右监管,已彻底毁灭了报考美术学院的梦想。1964年我把“关于文字美术化”的样稿寄给了湖南人民美术出版社,回函是“这类书籍不准备继续出版,请另找出路。”于是,我又寄给了欧阳城老师,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消息。

我已预感到他可能已被卷入到划时代的风暴漩涡里。后来我责骂自己太天真幼稚,这样一个浪漫型的美术老师,不可能不被政治漩涡卷去。“不禄”的可能性很大,劫后余生的可能性很小。后来也是从校庆纪念发现了欧阳城确已“不禄”了。难怪我寄去的信稿无消息,或丢了废纸篓里。“不禄”的人是永远收不到这个邮件的。

关于生物老师言长一,也是我印象较深的一位老师。他也是不拘仪表的浪漫风度,常与一些大同学打成一片。都说他言谈风趣,平易近人,没有周树鑫、唐泽硕那样威严可畏。他讲课是一口长沙话,很生动,容易接受。

他讲遗传与变异时,引起了我对米丘林学说的兴趣。因此我与临湘的姜雁秋同学常讨论这方面的问题,他成为我唯一的一个外县学友。上世纪末,才找到了他的下落,有过书信电话联系。知道他没受打击,就职于乡文教办。

上世纪末我建立蹉跎坡柑橘园时,把所学生物知识派上了用场。该园成了龙伏中学的实习基地。这里我应感谢授业的言长一老师,可是他也在大风大浪中“不禄”了。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