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人工河

美丽澄澈的浏阳河,自浏阳城关东北角的城东新村,绕着圆弯向西南的龙泉港缓缓流过。沿河的浏阳河路(原滨河路)依次把三一九国道、圭斋路、劳动路、人民路、浏正路、商业步行街、解放路、金沙路连通起来;天马大桥、风光桥(原花炮大桥),鹤源桥(街行桥)及浏阳大桥,醴浏铁路把两岸连成一体。对岸的神农山庄、银天大酒店和碧景湾新区、文化广场等新建筑群把天马山下装点得更加气派辉煌。两岸交相辉映的迷人景观,今称为浏阳河风光带。不过昔日的唐家洲已不复存在,只在中老年人中留下一个记忆。

对青少年来说,只对目前的浏阳河风光带有着浓厚的感情。殊不知在五十年前的狂热年代里,曾在城内挖凿过一条未成功的人工浏阳河,后来成了一条劳民伤财的龙须沟。凡年逾花甲的浏阳人,都不会忘记这件劳民伤财的瞎搞工程。这是发生在狗年(戊戌)到猪岁(己亥)之间的事。

那时我正关在火官庙的牢房里,只能凭着听闻,从其点滴略知大观,以此为鉴,不忘教训,需戒不能用人民的血和汗,甚至生命,用纳税人的钱去干无益的蠢事。这种凭着发热的头脑所干的蠢事,应属于坏事,是劳民伤财的罪责。不管浏阳志书是如何对此事作出评说结论,但“旧梦”萦绕,孰不述之以鉴哉!

看守所的后面山坡是劳改犯耕作的菜地。其地段属浏城北岭地带,居高可鸟瞰全城,磨石街和圭斋路即在眼皮底下。在监房范围内所听到的噼里啪啦的响声和众人的吆喝声,只能是在猜疑着外界发生着什么事。

站在后山坡种菜时,都能清楚看到从拱北桥到文庙一段视线内的古老建筑场像摧枯拉朽一样,一幢幢被挤拉倒下,发出震耳的倒塌声。古老的街坊被摧毁,磨石街即毁于一旦。颓垣断壁,瓦砾成堆。这究竟是为什么?我只能猜疑。

我不知道高墙外的世界在发生着变化!不能从嘈杂的人群中听出一个线索来。后来我去外面种菜,只能挑着粪桶,踏着瓦堆乱木,绕道而行。不久,在清理的废墟上撒上石灰线,打上了木桩号。我意识到这是为了砸烂一个旧世界,创造一个新世界,开展的一个浩大工程。

北门口那个歇气的老地方已经成为一片瓦砾,无法辨认。只好换个地方歇气。姚麻子说,这是大跃进的壮举,是改天换地的壮举。要使浏阳河的水穿城而过,就要毁街开河。沿着两条石灰线挖下去就是人工河。那些打入地面的木桩不是编着桩号吗?相对木桩之间是河的宽度,同侧两桩之间是每段的长度。都要把挖河任务分下去。一旦开了工,看守所也有任务的。你们也要去挖河担泥巴的……

我想起了南京的十里秦淮河。这是秦时所凿流贯江宁城(今南京市)的人工河。自东吴以来,秦淮河两岸一直是繁华的商业区和居民区,历代有许多达官贵人住在秦淮河畔,如东吴的张昭,东晋的王导和谢安等,许多文人墨客在这里凭吊吟叹。

如唐代刘禹锡的《乌衣巷》:朱崔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是脍炙人口的七绝。秦淮河的安乐寺里留下张僧繇画龙点睛的故事。到明清时代,秦淮河畔,人烟稠密,金粉楼台,十分繁华。秦淮河畔的夫子庙和贡院是封建社会选拔人才的地方。吴敬梓的《儒林外史》和孔尚任的《桃花扇》都以秦淮河为背景,描写国破家亡的历史悲剧。

现在的秦淮河是南京的著名风景区。唐朝杜牧的《泊秦淮》是描写秦淮河的千古绝唱: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可是我真正亲眼去欣赏秦淮河夜景和参观夫子庙和贡院,是二00一年十月十八日农历辛巳岁九月初二日。时年已六十五春。距开挖刘洋称人工河,光阴已无情地流逝了四十二个不寻常的春秋。

浏阳县城古称淮川镇。如果这条人工河真的挖成功了,自城东北的洗药桥至城西的北川里至少也有五华里的河道。虽不能与南京的十里秦淮相提并论,也可建成一个五里淮川。可是浏阳人民竟没有看到这五里淮川的繁华景象。十里秦淮河畔有夫子庙,有贡院,有乌衣巷,有安乐寺……而五里淮川河畔也有文庙,有二中,有梅花巷,有少白寺……我凭着这点非现实的对照似乎有些相似条件。而《地舆志》称:“……江东有天子气,乃东游以厌之。又凿金陵以断其气。今方山石佹,是其所断。”

可见,秦始皇开凿秦淮河只是一种传说。而浏阳开凿贯穿浏城的“五里淮川”已付诸行动,是一种“伟大”的劳民工程。当此,饥馑频年,水肿病剧增,劳动外流,人口顿减,生产总值下降,货币流通量与物资供应量下降之际。“五里淮川”即被迫胎死夭折。呈现在眼前的不是繁华的“五里淮川”,不是澄清汩流的人工河渠,而是两岸污泥成丘,中间污水发臭,成了衣藻的繁殖钩端螺旋体病毒、蚊虫孑孓的滋生场所,是两岸市民的垃圾坑。交通堵塞,环境污染,并且安全事故时有发生。劳民伤财,怨声载道。后来又是人民出力,纳税人出钱,填沟填氹。通过若干年的奋斗,才在后几任县领导下修建了繁华可观的圭斋路,弥补了痛心疾首的创伤。但人们的记忆中不会消失几十年前的严重教训。

当时这种轰轰烈烈开河工程,整个浏阳已是热火朝天,昼夜不眠。组成很大的开河大队,如商业大队,政治大队,居民大队,教育大队等。看守所的劳改犯人当然是政法大队的劳动力,分配在浏阳一中门口的一段。

我当时在看守所生活组劳动,每天要送午饭到工地,也要填写挖河进度评比牌。我趁着送饭的机会,犯人吃饭停工的短暂空去观察开挖人工河的现场,发现各个地段都有××大队的横牌,而且都有进度评比栏。进度是按每日挖出的土方计算排定的。李汝某段的总挖方是N立方米,某日完成AM3,则完成X%,累计完成土方数BM3则完成Y%.工程指挥部根据各大队完成土方的进度百分比,每日排队评比,除黑板宣传外,还有宣传资料,广播喇叭等战地宣传。

我只负责统计填写劳改队的每日进度表。磨石街工程地段,劳改犯人在一中附近挖河。到我进入生活组去送饭的时候,这段河床已挖得比较深了。河床底层土是青白色的沉积粘土,很潮湿,粘性很强,只能一块块切割。这种密度大的潮粘泥,一担足有120斤以上。担着这样重的胆子,沿着光滑的斜坡送到岸上来,劳动量是相当大的。如果不小心打了踏脚,就会连人带土滚到坑底的烂泥里。

其他大队就没有劳改犯参加劳动,都是中下层干部和普通员工,都是高卷裤脚,袖子拢过肘关节,一条毛巾搭在肩上,头顶草帽。锄头锹铲,簸箕扁担,一套劳动者的全副“武装”。上下班时列队严整,气势昂扬,显示出劳动大军的英雄气派。但谁也不会想到,这种艰苦的劳动是在做一种劳民伤财的无用功。

几十年后,一个姓龚的下岗工人对我说:从洗药桥到拱北桥一段挖得深些,一中门口都深,都留有一条鼻子间,像鲫鱼背一样,形成很多臭水池,曾发生小孩浸死的悲惨事件,也有拖板车摔伤摔死的。这些水氹就成了垃圾氹。一直拖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才填平了这条“龙须沟”,改造修建了如今这条圭斋路。从下河街到北川里一段挖得浅些,填氹填坑也快些。我从十七七八岁看着挖河,到二十七八岁看着填河,接着又看着修圭斋路,记忆犹新,坏事好事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清清楚楚。

117、超级卫星上天

我在灵官嘴一节写过一句“到了黄浒洞,番薯齐屋栋”这句话。这是旧时塅里人对内山人的一种戏谑,或者是一种挖苦或鄙视的语言。又戏说黄浒人“拿着红薯直起枞”,“捧起包谷横着啃”。这种顺口溜可能出自“夜歌手”的嘴巴,不必介意,“夜歌冇好嘴,冇轻冇重冇的味”。这使黄浒洞人在社港龙伏周围三十里,是小有名气的,但这是负面的。这也不关痛痒,不损毛发,黄浒洞人也不记仇见怪,反正早已习惯了。

本世纪初,我从浏阳日报上看到一篇题为“光棍村”的文章,并配以一个老妪坐在土屋大门口的照片。我因为对黄浒洞的地理位置和自然环境及人情风土是比较熟悉的,因此认真拜读了一遍。所得的印象是,穷山僻壤,生产落后,姑娘嫁出去,媳妇进不了,造成满村单身汉,一室光棍人的景象。

其新闻效应是引起三农善政的恩泽,引起扶贫单位的关注,引起社会人士的同情,这种非负面的知名度的宣传报道,使当时政府官员在设计如何改变“黄浒人”三根薯丝扛粒米的窘境,如何使黄浒洞的青年们早日迎来花烛之夜。一是调整农业结构,开发山区资源;或是黄浒洞人背井离乡迁出做塅里人和城里人。但谈何容易。

黄浒洞人也出过名,而不是小有名气,而是名扬五湖四海,声播赤县神州。这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末的事。这是一件上至中央,下至地方,甚至惊动玉皇大帝走出南天门,月里嫦娥走出广寒宫的事。报纸大吹大擂,号外如雪片飞来。

我在火官庙也看到了一张飞入高墙内的号外,其惊人的新闻是社港黄浒洞发射了一颗超级卫星——亩产红薯几十万斤。这时的黄浒洞人是一鸣惊人。黄浒洞人确也出了名,扬了气。当大跃进这面红旗倒下之后,黄浒洞人又在人们印象中销声匿迹。直到“光棍村”一文的发表,才引起了注意。或许有了个开发山区的构思。

我自1958年进入火官庙之后,对于三面红旗的“光辉”时代,确是个空白的了解和认识,对于个人历史经历来说应是一段断代史。真是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仅从这张号外上才知道,红星公社(社港公社)黄浒洞发射了一颗亩产红薯数十万斤的超级卫星而已。晚上伏案进行一些有关的计算来证实这种高产的可能性。

其实我在做一种愚蠢的计算。根据印象中的大卫星是亩产三十几万斤做个三十四万金的约数,又根据红薯浮于水面的常识,把红薯的比重做0.9g/cm3为根据。故三十四万斤应是170吨,应占理论体积188.89m3.按亩面积666.67㎡铺下这170吨红薯,应堆成0.2833m厚的红薯,折合市尺八寸五分厚,这是没有一点间隙的理论厚度。期间不存在任何泥土沙砾。

实际上,仿锤型的红薯堆起来是有大空隙的。实际厚度当在半尺左右,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存在的事实,谁都知道这是假话,谁都知道红星公社发射的超级红薯卫星是一种“悲壮”之举。直到“……造成国民经济严重失调,农业减产,物资匮乏,几亿人吃不饱肚子,上千万人饥饿致死,有的地方万户萧条鬼唱歌……”(1999年杂文第一期游方《庐山上的悲剧》)的时候,黄浒洞人也好,全国人民也好,虽然知道骗人的卫星是假大空,是悲剧即将临头的信号。是阎王冇鼻子——只有鬼相信的狂热。然而,谁也不敢讲真话,更不敢凿破这光辉悦目的超级卫星。

据说这颗超级卫星引起了中科院的关注。土壤研究所还把黄浒洞的偏酸性土壤运到了北京。但后来没有听到有关黄浒洞土质的检测报导。记得生物书上说,红薯是喜钾植物,也是一种常规粮食作物,没有一种特殊元素能使它发挥如此高产的可能。

随着“卫星”发射,墙壁上出现了很多“红薯大王”新账,“玉米大王”新账,“水稻大王”新账和“钢铁大王”新账等大型宣传漫画。形成群星灿烂,各案大王新账的超级昇平盛世。“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的口号响彻霄汉。六亿神州尽舜尧的诗句也脍炙人口。可盛世是中国人民由来已久的梦。而大跃进的卫星盛世,却使中国人民的美梦破裂,获得的是悲剧,是灾难。

118、砖桥工地

1961年,辛丑,11月17日,吃过早饭,天色阴沉,火官庙岗楼下的梧桐树的叶子快落光了,剩下的枯黄叶片不时习习地飘下。这块露天的犯人洗浴场,铺满了一曾枯黄的叶片,使萧飒的深秋添上一蹭深沉忧郁的色彩。哨声不时的在响,吆喝地坪里提着行李的犯人们列队站好。背在背上的“猪油渣”(破旧的棉被)和提在手里的袋子以及穿在身上的外衣,散发出一种霉臭气,很像一队逃荒的难民。

最后一声急促的哨声使地坪里一片肃静。所长杨坚宣布:大家都是已经判刑的罪犯,要认罪伏法,老实改造,争取重新做人。政府给了你们重新做人的出路就是劳动改造、立功赎罪,争取宽大处理……现在就是把你们调到劳动场所去劳动改造,到了那里要遵规守法,服从管教。现在就出发,路上不要乱说乱动,必须绝对服从干警的指挥!

我进来看守所时是孑然一身,没有什么行李。可这次补调劳改就多了一件棉服,一只“东寇曾留国耻痕”的皮箱,里面装的杂志书籍沉甸甸的,这就是我新建立的一个小家当。临走时我去生活组与几个难友告了别,接替我的是那个同去长沙参会的曾国和。

没有什么恋留,也不应该不值得留恋。我也同样背上一床“猪油渣”,这被单是祖母亲手纺织的菜篮格子布。不管什么情况下,我不能丢下,它代表着祖母的心血和慈爱,直到1962年释放时我带着它回到了那个大地坪老屋。我害怕检查那口木皮箱子,因为书页里藏着我的简单记事。但很幸运,没有检查,也就成写此“旧梦”的一手材料。

走出岗楼的小门,在干警的监押下坐上开往长沙的汽车。因为杨所长没有说出调到什么地方去,只能听天由命,默默地祷告着,求老爷保佑不去新疆充军就万幸了。

汽车是闷罐型的货车,人货混装,东倒西歪,恰似南普寺(读高小的学校)后殿的烂菩萨。有打瞌睡的,有闭目沉思的,也有交头接耳的。我想的是去向何方?未来难卜。汽车没有在长沙市停下,一直开到一个叫砖桥的地方,下车进驻在一栋民屋。

民屋虽然很杂乱,但房间不少,后背小山丘,面临田野,我才释然不是充军去新疆,根据汽车行程的时间估计应该是在湘中一带。因砖桥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无从了解到属何县何市所辖,后来才知道砖桥距株洲市的渌口很近,所以购物都派犯人去渌口运回,少量的日杂用品就到附近的雷打石去买。

至于砖桥是地处湘江东岸还是西岸?属湘潭还是株洲所辖?我至今还是不清楚,因为这个小地名是个太不出名的小地方。不过几十年后写此“旧梦”时我也只是查实了渌口应在湘江东岸,因为渌口是渌水汇入湘江的入口处,渌水是发源于江西省六市山区流经湖南醴陵,下游经株洲从渌口汇入湘江的,雷打石是渌口附近的一个小集镇。这两个地方我都没有去过,我一直在砖桥这个临时犯人食堂里负责后勤工作。

我们调到这里来劳改,是为了修筑湘黔铁路的路基,湘黔铁路二大队的指挥部设在砖桥,这段路基的修筑工程称为砖桥工程,这段工程是把路基夯实。犯人早去晚归,虽距住地不远,但午餐必须送到工地去。我每天送饭到工地上,没有看到任何机械化操作,完全是肩跳手挖,夯实路基还是用原始的打夯方法。所哼的夯歌是那么的有气无力,没有大跃进那种热火朝天的气势。周围也是开阔的田野,因而没有发生过逃跑现象。

这个民居大院落里有三个伙食单位,一是干部食堂,二是民警食堂,规模都很小,而犯人食堂最大,因为“食客”最多。我从看守所的生活组调到这里,所长杨坚又把我安排在生活组负责,所以我不用去工地上担土打夯。

这次我做了一个新规划,就是把书箱子锁好,远离文字,一不写二不读,安排自己负责挑水,每天上下午担水两次,每次把一个大木桶灌满为止,保证生活用水的充足供应。一直挑了三个月,体力增强了,身体发了胖,这是人生中我最肥胖的一次。

除挑水外我还是帮着送饭去工地上。其余是安排黎雁兵干洗切等杂务,喻桂保做菜,喻沃秋蒸饭,因为都是家乡人,也很合得来。他们三个都是地道的农民,犯些小事就无限上纲,判了短期徒刑。做事也很认真负责,与我这个组长没有什么隔阂,什么话都说。喻沃秋喜欢讲他偷野老婆的事,黎雁兵是个寡言的人,听着只打着眯眯笑。

过年了,从渌口运来了很多鲜鱼鲜肉。他们说“鱼加肉味道足”,是不是试试吧!于是他们蒸了一脸盆混合鱼肉,可是都说像吃泥巴一样没有鲜味。我知道不是鱼加肉没有鲜味,是后勤组的人平时生活过的不错,生活水平才能决定你的口味。于是就把剩下的一大串鱼肉倒在煤灶里烧了,发出一股焦巴的刺激气味。杨坚问起烧了什么东西这么臭?喻沃秋抢着说,剩了的残菜残饭只好浇在灶里烧掉,其实这是撒谎,犯人哪里有剩饭剩菜啊?

生活用水取于民居门口的一池塘,池塘周围生长着茂密的竹林,不少竹叶落到池塘里,腐化为污泥,放出甲烷气体也溶解于水中,所以水质带有气味,虽然池塘水看似清澈如镜。加之水草滋长,鱼虾蚂蟥活跃其中,我去挑水是站在那块搁在松木桩上的青石板上舀水的,总是害怕跌落池塘中,不是怕冷怕溺死人,主要怕粘上钩端螺旋体和血吸虫。

在砖桥工地上只呆了三个月零八天,约一百个日夜。没有开大会,没有学习讨论,修路的人是与土打交道,我是与水打交道。1961年2月25日,全体劳改人员从这里撤到了谭家山煤矿。

119、谭家山煤矿

谭家山煤矿是国营企业,省委李端山任矿长,自投入劳教人员和劳动人员来矿参加劳动,就更名为谭家山新生煤矿。“新生”两字就标志着是教改劳改场所。从砖桥到谭家山路途不远,谭家山离湘潭市下摄司也很近。

谭家山煤矿开采烟煤,是炼焦的工业用煤,含碳比例比较高,着火点很低,地下水位高,而且水量大。从井下抽出的积水流到小溪里,沉下一层厚厚的泥煤。附近村民趁着井下修理水泵时全家出动挖泥煤,做成煤饼晒干做煤火。冬天,犯人也下班喜欢带些煤块放在宿舍里,划根火柴即可点燃,就坐在床头烤火。

谭家山地段是光秃秃的小丘陵,因为是个老矿区,地下坑道纵横密布,挖得很空,所以这个地带的民房都建的很平矮,担心有倒塌的可能。矿区分为三个工区,也叫工段。一工区是竖井,二三工区是斜井。竖井用吊车出煤,斜井用绞车出煤。煤场成了煤山,常有来捡煤的老者和儿童。如发现有乘机偷煤者,就有专人吆喝赶跑或捉拿,但都以批评和退煤处理了事。

我分在三工区。所长杨坚调来这里改成做指导员,负责管教工作。潘保林是三工区的书记,负责全面管教工作。犯人都住在简陋的木架工棚里,管教干部住在简陋的砖房里。民警另有营房,但人数不多,主要是站岗放哨。只有立在较远的矿部才是水泥红砖结构的现代建筑,属湖南省公安厅的劳教单位办公地点。我从来没有去里面看过,只在释放回家时到过一次管教科。

矿部外面有一块几十米长的黑板报长廊,我和老犯人付有完每月去那里出一次板报。谭家山矿部正门牌楼上的“谭家山新生煤矿”七个两米多高的大字,是我和付有完写的,并用油漆做在上面,所以这七个大字在我的印象中一点也不模糊,印象特别深刻。

120、虱婆成灾

小时候,常听祖父母背地评论某人说:某某他自己一身虱婆都抖不净,还有什么能力帮别人呀!有说:他这一身虱婆一世也抖不净……我说时时抖天天抖,总要把虱婆抖净的。祖父说:只能把虱婆抖下来,藏在衣缝里的虱婆仔是抖不干净的。三天就有了虱子虱孙,虱婆虱婆三夜做外婆。我说:捉不尽抖不尽就用或烧死吧!祖母说:用火烧虱婆是蠢办法,连衣服都烧掉了。虱婆不怕捉,只怕开水泡。我问虱婆是从哪里来的?她说是雨天淋了生水,不洗澡不换衣,从肉里面长出来的……

这都是童年的回忆。我当时确实是个虱盲,身上既没有生过虱婆也没有看到过虱婆是个什么样子。直到成年后才知道祖父母指那种满身虱婆一世也抖不清的人是指欠了一身债一世也赔还不清的人,才领悟到欠了一身债就比作惹了一身虱婆,抖落了多少虱婆就比喻还清了多少债。

又后来从生物学上才了解到虱婆就是昆虫纲无翅目的一种寄生虫,长期吸吮人和动物的血液。视力和双翅退化,故称无翅目,有头虱、衣虱和毛虱等几种,于臭虫为伍,是侵害人体健康和传播疾病的寄生虫。

又后来从语文课里知道寄生虫引申为不劳而获的剥削者。历史上把那蠹国害民的官吏称之为虱官,现在的话叫贪官,叫蠹虫。但没有听到叫贪官为寄生虫的,也没有听到叫吸血鬼的,更没有听到榨取民脂民膏的,却从媒体上看到很文雅的批评——乱花纳税人的钱!虱婆不但有惊人的繁殖速度,更有惊人的隐蔽方式。“逃于深缝,匿于坏絮,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裤裆。”这种行为现代人叫暗箱操作。

祖母说虱婆不怕捉只怕开水泡,是个传统的灭虱经验。但在汉代淮南子说林篇中有“汤沐具而虮虱相吊……”的记载。可见虱婆为患历史悠久,扑虱之法自古有之。可在暗箱中操作的虱官们是否也怕开水烫呢?反腐倡廉,年复一年。捉不尽的虱婆,反不尽的虱官。

我真正对虱婆的了解和亲身体验应该是在我从砖桥工地调到谭家山新生煤矿的开头一段时日里,真正尝受到寄生虫吸血鬼的厉害和狡猾。来到三工区的第一夜是睡在工区的大棚里,没有床铺,都睡在地面的稻草上。秩序混乱,空气污浊,灯光暗淡。为了守住我的装着书籍的箱子,只好把箱子当枕头。

睡在这地方的不全是从砖桥来的犯人,是从各地看守所调来编在一个大队的。发自各地方言的嘈杂声、呕吐、腹泻的恶味使我通宵不能入睡,还有人来不及如厕就把稀屎拉在离我一米多的地方,直到第二天才有人清除。在这种环境下没住多久,后来撤除了地铺,搬来了上下双层木架床,我住在大棚门口的右边下铺。

几天来听了几次有关改造新生之类的报告和安全报告,讨论学习也是老调重谈,早已成了习惯。填表造册也是免不了的项目。想洗澡洗衣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每天发块水牌子是为了控制用水,特别是热水很难供应。工区突然增加这么多犯人,只好砌些露天烧水灶,来解决开水热水问题。

在这种情况下,只好每天只洗脸不洗脚,免除洗澡洗衣。很快发现夜里有东西吸皮肤,又痛又痒,白天把衣服翻过来抖来抖去也没有发现什么虫蚁之类。有人教我从衣缝里找到了虱婆,并用指甲掐死发出轻微的响声。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虱婆。

不几天,虱婆不但做外婆,连它的曾外甥也做了外婆,寝室已是虱婆为患,很快形成了捉虱高潮。有认真把衣裤翻来覆去的,有传教捉虱经验的,也有不捉虱婆的懒鬼,而我是不会捉虱婆的蠢货。不过,我想了一个办法,也是一个懒主意。因为虱婆在晚上才出来发起进攻,只有身子一动它就躲在衣缝里去了。所以我每晚把衣服脱光,把衣服卷成一团藏在床底下,这样就能睡的好,清早再躲在被子里把衣裤穿好。

不久,管教干部发现了虱灾为患,就开展了蒸衣煮被的灭虱大行动。床缝的榫眼和板缝不藏虱婆,只藏臭虫,床架就不用开水烫了。很快,灭虱之战取得伟大胜利。被蒸煮的衣被变成了迷彩服,要仔细辨认才能找到自己的衣被。穿盖在身上的衣服发出一种异味,应该是虱婆的屎尿味和人的血味的混合气味。这也无人埋怨,总之保住了血,睡好了觉。我也不再脱光衣服象泥鳅一样躲在被子里睡觉了,这是我人生独有的狼狈滑稽的一幕,但无照片留念。

灭虱全胜,真是大快人心。管教干部把劳改犯人编成第三大队,下设几个组。各组的犯人来自各个县市,一切开始走上正规,即将投入劳动场所。有的种菜,有的运输,有的下井。我被编入井下工,即是下井挖煤。

121、傅有完

我虽然属于井下工的编制,但没有安排我下井劳动,管教干部指定我当大组长。我实在不能胜任这个牢头的“官职”,因为我没有霸气和凶煞的派头,始终是一副书生青年相。我确实无力以牢头的气势去管教那些来自各县市的、三教九流的、凶善莫测的各种形形色色的犯人。

我只能每天干着一些琐碎的事情,比如在一块小黑板上填写各组的考勤情况,统计各组犯人的基本情况,如姓名、年龄、刑期等。有时安排老犯人打扫环境卫生,有时汇报近日情况,反映犯人提出的意见。实在是没有什么事情可做,觉得非常无聊,只好从那木箱里拿出一本仅有的古文观止——唐文。虽然味如嚼蜡地反复啃了几遍,仍不能消除我那空虚无聊的感觉,情绪很不安定,心情很不踏实,倒是很羡慕三班倒下井劳动的犯人。

临时住下的大棚改成了一个大礼堂,也就是犯人集合听报告的地方。要把这个地方布置起来,少不了要挂横幅,要贴标语,要办个评比栏、监视制度等,于是我的主要工作就是重操小技,干些写写画画的事情了。同时,一个由多人组成的宣传小组就产生了,我任组长,派一个叫付有完的老头来协助画画,一个姓刘的(原是中学教师)负责刻写蜡纸印资料。我从老刘那里也学到一些刻钢板的诀窍和经验。从付有完老头那里学到了不少绘画技巧,所以我尊他为老师,而不视他为帮手。

付有完是个高瘦身材的老人,国军出身,应是因历史反革命罪而判刑劳改的。这样瘦弱的老犯人是不能下井劳动的,安排他到宣传组干脑力劳动是很适宜他的。我和他相处的一段时间里,没有听他讲过他的出身传,很是沉默寡言的。

只有一次,讲他在国民政府军队服役时,他到团长那儿请示有关事情,叫声报告,团长应声进来,他推开房门刚跨进一只脚,看到团长伏案办公,不但光着身子,并且怀里楼着一个也光溜溜的女人。他立即缩脚推退出之时,团长若无其事地说:不要怕,男女之事,人之正道。有事说吧!

他说自己不敢正视这样的场景,报告完毕就匆匆退出。可是团长与女人仍在演着这种丑戏,真是受了一场莫大的侮辱啊!纵然是人间正道,也不能无羞耻地处之泰然啊!他讲完没有明显表情,这个在华中美专学过绘画的国军军官,依然恢复着沉默谨慎的老犯人形象。

矿部办公地离三工区有一华里远。我和付有完都有长期提票手续,每半个月要去矿部一次,要在那里呆上大半天。吃了早餐去,中餐是到矿部食堂吃,下午回来。大半天时间是换版出黑板报。那块立在矿部外面公路边的黑板报足有二十多米长,是我看到的最长的一块黑板报。板报内容由矿部提供资料,排版设计装饰由我们组织书写绘画。完成了这个任务后,也没人检查。我俩要认真设计编写绘画,仔细校对,生怕在文字上重新犯罪,所以处于“如惊弓之鸟,如履薄临深”的紧张状态。

付有完至少要比我大三十多岁,擦洗黑板的事我要争着做,边花、角花和刊头我尊着他画题头也让他写。我进行大体排版后,负责大面积的正文书写。他感觉很累,总是腰酸腿胀,所以带个“鸭婆凳”(小板凳)坐着写画。不时用带来的烂毛巾擦擦汗,有时端起斑驳的搪瓷碗喝喝水,或卷起喇叭筒若有所思地吞云吐雾。

我和付有完最后一次做事是书写矿部门口、跨在公路上面牌楼上的大字——谭家山新生煤矿。原来只有“谭家山煤矿”五个字,现在增加了劳改犯人和劳教人员,这里就成了劳动改造重新做人的劳改单位了,因此要增加“新生”两个字,使其全称为“谭家山新生煤矿”。

牌楼相当高大,大汽车都能从下面驶过。要在那高悬的大铁板上用红油漆写上七个高2.5米宽1.5米的特大行楷字,是不能直接书写的,况且站在手脚架上操作,付是有危险的。再三商讨,得出一个方案,就是用沙子在大纸上撒字,修正后用墨笔圈出笔画线条,然后扫掉沙子,就显出一个白描字体了。最后把七个字横摆地上,再三修改,直至达到协调平衡,合乎统一变化的原则才定稿。

第二步是由付老头在下面远观指点,我把大字复印在铁板上。第三步是涂上红漆字体,然后用黑漆勾出立体。付老头只能坐在脚手架上涂下部,我涂中上部。他在架上涂漆时,冒着汗珠,生怕老命难保。

花了一周时间才安全成了任务。我是第一次接受这样的任务,这个主意是城府很深的付老头出的,我很感激他传授了经验。此后我住进了新宿舍,再也没机会看到过他。他给我留下的印象是一个沉稳、认真、寡言的、如惊弓之鸟的、衣着褴褛的老头儿。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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