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1961年6月,作者在谭家山狱中手绘之钢笔淡彩祖母像

138、人去房空

老尹走后,我迫不及待地去察看老屋的每一房间,每一个角落。虽然只有五个短短的春秋,但对于我和祖母来说应算是漫漫的长夜,度日如年,是五个残酷的春秋,五个悲痛的春秋。

祖母指着我曾经的洞房,也是书房说:这里是你婆娘带着“红妹子”住的,自“红妹子”冒要得(夭亡)以后,她很少住。大多时间住在毛家嘴(娘家),后来她与你离婚走了。就只剩下一张空床和一张空书桌。这床上的铺盖是邻居巧生的,她离婚回来,暂住一下。

说到这里时巧生进来了,把铺盖衣物拿去了。我回来的消息像放石灰线一样很快传开,邻居们都来看我这个落魄的人。房子空荡荡的,楼板下的吊脚扬尘和窗台角的“八卦阵”(蛛网)更增添了一分凄怆景象。

祖母从她住的隔壁房里搬来了蚊帐被盖和一个单人枕头,把空床也充实得显点人气。屋角的木衣箱,也寻来旧衣服垫在底部,徒然表示不是空箱而已。是夜,我就在这床上度过了不眠之夜。千思万绪,感慨萦回。正是俚语“九江鱼儿归了九江”,离燕归了老巢。

我把带回的书籍杂志塞满了书桌的几个抽屉,桌面上摆上仅有的一只烂水笔和笔记本,寻来一个竹筒代做笔筒。不过后来我在笔筒上刻上:

日出而作,日没而息;
食足衣丰,自食其力;
利尽三余,荷耒自习。

这种不伦不类的所谓座右铭,既不言志,也不表情,仅作为今后耕读为本清高度日的打算。可现实并不能这样清高度日,社教时有人抄下来密报了醴陵工作队。虽然没惹出很大的祸来,但往后的日子更加艰难曲折。证明了我期望的清高是天真可笑,何谈丰衣足食乎!况且这个书房也不能振兴,已是毫无生机,太伤元气,不过是夜眠八尺之地的一个栖身之所。每晚在煤油灯下一番折磨之后,倒在单人枕上于溟溟中入睡,不知度过了多少这样的长夜。

这房的后门朝着长满钩藤的高墈。回想几十年前,一张楼梯日夜靠在高墈上,时刻准备着从这梯子爬到后山上去躲兵。祖父母带着我去新塘冲躲日军,就是从这里黑夜逃离的。靠厅堂一面的墙上曾挂着一副写着“双手推开窗前月;一石击破水中天”的婚联,现在只留下几口钉在墙上的洋钉子,挂着几件旧衣服。

住房的前间是沧桑的客房,只剩下刻着“长生不老”四个字的竹躺椅。祖母说,你阿公就睡在这竹椅上落气的,落气时还睁着眼睛望着你回来,真作孽!到死还惦记着你!

我的住房有门道到内房,那是祖母的住房。她说大跃进办食堂时,这个门钉死了,只留着墙角的一个猫眼(洞)冒封。我的住房做了保管室,正厅打灶办食堂,其他房子都占了,侧屋做了吊茅厕。她就缩在这间房里,也只剩下这一间了。

我家的小私厅,其实是餐厅。自一九五八年带来的家破人亡,餐厅已是名存实亡了。结满灰尘的餐桌推到角落里,当年天伦乐聚,杯盘狼藉的情景,已在挽首之间皆为陈迹,岂不悲哉!

祖母在祖父的碾石房的角落里架起炉灶,这就是她现在的厨房。

碾石是祖父遗留的手泽,已蒙上一层厚厚的尘土,无人问津。余下的空间是一个角落。祖母的灶台是用三块土砖架在一个衣箱架托上,灶膛上的小铁锅,开坼延伸到了锅底,只能用没开坼的一边炒菜,看起来边高边低,炒菜时能看到坼缝下面的火苗。祖母说菜少油也少,半边锅也可以用得。

灶台旁吊着一根留有竹枝短桩的竹稍,挂着煮饭的尖底小铁炉罐,提手用铁丝扭着。还挂着汤罐、筅把、丝瓜络、抹布等东西。靠灶台放的吹火筒和火钳铗是祖母最重要的烧柴工具。一台手推磨也搁在灶台左侧。她说若是捡到一点稻谷穗子和麦子,甚至是稗子,也连壳皮一起磨成粉,简称糠麸粑粑也算顶好的东西。

小餐厅门口的小花园夷为平地,因为餐厅侧边的房子改成了食堂的吊式公厕,出入的人很多,花木自然就蹂躏成了一块硬土了。只有下水坑边的无花果和丝瓜藤还幸存着。祖母说,这两种东西还救了她半口命。透过小院能望到的古枫还直插蓝天,不过它也只是暂时的幸存者,不久后的大炼钢铁洪流中也葬身高炉。

祖母住房的楼板上是书纸狼藉,满楼板的书和纸是几次抄查留下的现场。还发现几封我从看守所寄回的信件,有的内容被浓墨涂盖掉。抄查时翻遍了所有的书本,当然是为了找到反革命罪证。不过我从这些乱纸堆中,清出了十四卷木刻的聊斋志异和四十本装的木刻康熙字典。到社教时我为了避祸把聊斋泡在水里销毁了,只留下康熙字典沿用至今。这是劫后唯一幸存的有用的书籍。

祖母说:楼上的陶罐里的米粉腌的旱鸭肉和半斤茶油,还有几升大米,留了几年,是给你回来吃的。我有把握,我心里还镇定。我一个人守了这几间空房,我是有望头的。我知道你不会犯到那种田地。我没死,还是等到你回来了!望到了这一天!

139、救命的猫眼洞

我对糠粑粑很想尝试一下,原因是糠粑粑使那个年代的人充了饥,祖母当然是经常食用的。而那时我恰好在监狱里衣食无忧,于是想搞个忆苦餐,体验吃糠的滋味。于是祖母把少量米拌在谷糠里,用麻石手磨转了几十个圆圈,一堆糠粉就磨成了。

祖母说;“不加点米磨出的粉,不能调成糊,糠粑就做不成,并且要用油煎,不然堵在肠里走不动,屎也屙不出来。很多人吃了糠粑粑要挖屁眼,也有把屁眼都挖烂了的。不过那时连糠粑也冒得吃了,屁眼也不用挖了,只好饿死。”

“像秋长子两公婆、五麻老、华麻老他们都是饿死的。云公祠和刘家祠堂住满了水肿病人,煮点黄豆枞毛(松针)水喝了,有的度了命,有的在劫难逃。该当是这个劫数。你阿公是水鼓症(腹水)死的,不病死也要气死,不气死也要饿死,都是遭这一劫的。”

我吃了两个糠粑粑,进口很香,可只能囫囵吞下。用牙齿一嚼,糠尖子就塞满牙缝牙床,两边痰袋就像沾满沙子一样的难受,不敢往下吞了。我深知这糠尖子不但阻塞肠道,还有导致盲肠炎的危险。“再不要吃了!”我说,“怕糠尖溜到岔肠(阑尾)里去!”祖母说她的老肠不要紧,宁愿做个饱死鬼,不想做饿死鬼!“那年在边坵打醮,抛好多的斋(米粉粑粑),就是给饿死鬼吃的。”这话不禁使我联想到“饿虎扑羊”、“饿狗抢屎”、“饿鬼抢斋”一些俗语俚语之类。

我说饿死一些人,你都能活下来,也是福大命大!她就摸着两只耳朵说:“大跃进一来,你阿公一死,你妹子一死,你婆娘一走,我是该急死的。你又关在县里,剩了我一个老婆婆。我又急又气,我的两个耳朵都干枯了。都说我要死,我也蛮怕死。你回来失了几个人,只剩几间空房子。你一定受不住。所以我还是要撑住,撑到你回来。天老爷保佑我冒死,也保佑你救了口命回来了。好了!不会死了!还要看看你的下半本,就是一出戏!”

“食堂就办在上厅里,对门屋场的马头源和石江陂的人也要跑来这里吃饭。大食堂要跑好多空路,浪费时间,又挤又吵!后来才把食堂分开改小了。我只能等到最后去领饭菜,怕现世露眼,自己是反革命的阿婆。不过我没有白吃饭,大队安排我带个小孩,就是楼里屋场的异伢!你的妹子也一起带,其实是带两个。吃累不要紧,就是怕出事,只能带好,不能带孬。并且只能把异伢子带好,不能分彼此。只好把自己的曾孙女疏忽一点,多哭几声。后来食堂的定量不断减等,最后就只有几两薯丝一天了。到吃光的时候,食堂也办不下去就解散了。”

“一个猫眼洞(猫洞)也救了我的命。”她又说。

“你的睡房做了保管室。徐灿霞当粮油保管员住在这间房里。到我房里的门虽然钉死,但门边的猫眼洞还留着。我从猫洞里看到床底下有一堆生红薯。我就打了做贼的主意。从楼上寻到了你小时扎泥鳅的针扎,换了一个长把杆。每次从猫洞里伸进保管室,到床底下扎两只红薯,就解决一餐。这也是救命的机会。后来食堂解散,就冒得红薯扎了。到了无法可想的时候,只好把小院子里的无花果叶也吃了。后来种了一蔸丝瓜,到了秋天,吃完丝瓜吃叶子,吃了叶子吃瓜藤瓜蔸。那次是硬要死的,可是没死,又过了一关。”

“还有一桩事,也把我吓死了!”就是地方传谣说你要解到龙伏来枪毙,有时间有日子!地方也瞒着,我一个人蒙在鼓里!只有尚友(姨侄女)怕我着急,专门来做劝解安慰工作,把这个消息直接告诉了我。我很有把握,我说我的博爱没犯到那个要命的地步!我不相信!我能预料到!要枪毙一个人,也要通知家属的。后来等到那个枪毙的日子,也风平浪静。原来是上个屋场一个姓陈的造的谣。如果真有那样的事发生,我只有窜塘上吊,留了我口老命有什么用!可是谣言没有吓死我,又过了一关!”

“食堂解散后,你舅阿公迁住在芦仙寺,偏僻的内山里,见缝插针,偷偷搞点小自由。肚子保得住了,也节省一点来接济我。算是牙齿缝里剔出来的。搭帮他,我的生活也就混得过去了。总算是过了几关,保住了这口老命。只等最后一关了,就是望着你回来。”

我说食堂解散了,用水和柴火也是挺困难的,小脚女人走路都困难。挑水要到张家井,烧柴要上山。她说,“顺钦、锡钦(娘家的两个侄孙)要到龙伏读书,顺路来帮我挑几担水能用好久,有时他们也从芦仙寺带点柴来。这是你舅阿公安排的,还有土改前在宝乔祠出生的唢呐匠沈神山,说他小时候我带过他,也来帮我担水。算是有点情谊。现在还留着的几升米和一点茶油也是你舅阿公送来的,一直留着你回来吃。你看那用米粉酢的鸭肉都化成米粉了。几年了!”

从祖母诉说的经历,看到她是多么艰苦,多么镇静,多么有勇气面对现实。她能压抑着重重的悲痛度过难关幸存下来,是与命运的抗争!也是为了生存的挣扎!

140、南瓜饭

是年农历六月十七日,也是我回家的第二日,即公历七月十八日,是我大哥淮希的生日。我领着祖母从后山穿过皂角冲,顺田垅而下便到了他的住处--麻土庵(昙云寺)。

昙云寺是个很小的庵子,只有三开一进。自土改时把清风和尚赶走后,曾办过私塾,现在是太白大队的办公地址。大哥的三开一进土砖瓦房就建在该寺的西侧,也负责庙里朝三暮四的钟鼓和香火。没有报酬,图个菩萨保佑,费时费点灯油钱也是心甘情愿的。

大哥当生产队长,还是有点话事份。在屋前屋后的空闲地方,大茶树林的间隙里种些麦子蚕豆等冬种作物,就大大解决了肚子问题。组上人也不平账,都各自挤在早夜时间里捞点小自由。这种自救的积极行动叫见缝插针。所谓“缝”是指集体耕作面积以外的空闲边角地带。如塘排圳边种丝瓜豆角南瓜等。冬播的插针收获成了重要的主要杂粮,集体生产分配的稻谷是有限的主粮。

大哥喜欢喝酒。见缝插针除解决了肚子问题外,还偷着用麦子蒸酒。他和嫂子及儿媳两个,还有两个女儿,几乎六个劳力。集体分配、相比之下要比别的户头高,所以他的生活情况可说是过了肚子关。但肉食很短缺,因为没有余粮喂猪。

我们刚到大哥家里,厅堂里已坐了一些拜寿的亲朋好友,还有几个大队干部。一则是拜寿,二则也是来打个饱腹。这样的聚餐是好几年没有的事了。地方都知道淮鸭婆(大哥绰号)的情况转得快,油水虽不多,肚子是可装饱的。可是大哥没有煮敞甑饭,还是只蒸了四两米的钵子饭,多蒸了几钵调整机动。由于桌上的菜还很丰盛,加饭的客就很少。

祖母能够完成她的本分。我只吃了半钵,另一半分给了旁坐的熟人。桌上的十道菜,素多荤少,分量很足,不过还是来了个“十光政策”,俗话说“猫儿洗脸”,加上麦子酒的助兴,大家都吃的很痛快。其特殊时期的十样菜单如下:

猪肉炒萝卜一碗,蒸鲫鱼一碗,泥鳅蛋汤两碗,田螺黄瓜一碗,挂丐一碗,麦子粉团一碗,苋菜一碗,南瓜一碗,蒸鸡蛋一碗。

但较之本世纪的“农家饭庄”、“某某柴火饭庄”、“农家乐”等名目繁多的山庄饭庄而言。大哥的酒席也不十分逊色,是典型的农家经济素餐。

饭后继续传递着盛满白酒的茶碗,嫂子送着茶水。大队干部讲的是当年双抢(夏收夏插),亲友讲的是见缝插针,说住在蛇嘴岭内山里的天老喜(刘天苗)收了很多包谷豆子,晒了很多薯丝,还喂了口土猪,把杂粮运到小长沙换成米,还卖些钱,不愁吃,不愁穿。住在高山上,集体也搞不出名堂,好多空地由他种。还是内山里好些,内山人是饿不死的。

又说石江陂的陈仙仰是个勤快人,不只见缝插针,无缝也插针,把土担到石板坡上也种豆子,真是勤耕不饿苦耕人。有的说,不是搭帮刘少奇,你有针也不准插。放的卫星又不能吃!还搞几年,都要得浮肿病,都要去吃黄土,都要去守松树。

七嘴八舌各讲各的,很少人问及我的情况。这时大哥把盛了烟丝的纸盒端出来,向每人发了一张长条形的书报纸,要大家滾个喇叭筒。说起以前没饭吃,连烟也没吃了。今年栽了几十蔸旱烟,烟也是一份粮,今年就不愁烟粮了。

我姐夫就说:烟虽然是份粮,有些人老是吸不上瘾,阎王老子就没配他的烟粮。吸烟也分贵贱等级的。高级干部大前门,上级干部喜相逢,中级干部大红金,下级干部开后门,农民只抽喇叭筒。另一个人说:没饭吃的时候,也是有的人饿不死,也是有等级的,社员喝糊的,干部吃团的。社员糊的喝不饱,干部团的用油炒。

一个手托长杆烟筒的老头叫秋烂皮,站起来要大家不要讲了,他说:世事不由人算定,一生都要命安排,该死的还是要死,不该死的还是不死。富贵由命不由人。阎王欠了你半升米,哪怕你睡到饭熟起……

一阵天经地经之后,都起身告辞,说声烦请厚扰都走出大门。大哥说声破费,简慢,回到厅堂里和剩下的亲属们又扯谈了。当然,首先是问我的情况。二哥阳溪、三哥湘溪和堂弟裕景都来了。我婴儿时喂我吃米糊的婶婶和我祖母坐在侄媳妇内房里,我两个姐姐也在听他们翻陈古八年的烂布袋。

我把这几年的情况向大家叙说一番,并对他们的关心表示感谢,并着重感谢二哥三哥两个来谭家山探望我的事。并说今后的去向只能任其自然,也不想回到那可怕的知识分子队伍中去。等几天去浏阳法院交关这次回来的事,一切只能由政府来处理。并且很想和祖母生活在一起,尽一点孝顺,作为对她老人家吃尽苦头的补偿。

大哥说:“你出了事!搞个家破人亡,死的死走(离)的走(离)关的关。所有亲人都很同情。可是大跃进一来,把食堂一办,卫星上了天,老百姓就下不得地。不病死就饿死,两个叔叔也饿死了。大家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无能帮你,对黄阿婆(我祖母)也没给什么照顾。好得天老爷保佑,大家在座的都过了这一关。今天都能来拜寿,都能坐在一起吃餐南瓜饭,也算是个福分。”

“先把家里收拾捡个场,再开过一场亲,慢慢恢复一个家庭。现在可搞见缝插针,先解决肚子问题。我屋后的山垴上有两块闲地,棉花畲那边的土地湾也有两块土,你去搞点作物。要阳拐子(二哥)替你修好锄头牙研(种地工具),少了什么来我这里拖就是。”

大哥留我们吃了晚饭才回到家。我回去后听了他的安排,也种了一些秋播冬种作物,不过收获甚微。

祖母安慰我,你现在还没吃下定心丸子。有力无处下,只能慢慢过。明天我们去芦仙寺看看舅阿公吧!

141、芦仙寺

在兵荒马乱的童年时代,跟随祖父母在洞庭黄家大屋场的舅祖父家住过一段时期,后来又由此溯水而上,在灵官嘴住了几年。芦仙寺坐落洞庭黄大屋场上游三华里的地方,是去灵官嘴的必经之地。但我很少进去,对它没有很清晰的了解和深刻的印象,对于洞庭黄大屋就了如指掌。我曾在谭师毕业后,坐在大屋场对面的豺狗坡,画了一张洞庭黄大屋全景图,下起“松樟结义”的岭口,上至黄桠树下的木塔桥。这张图虽在抄家时清查去了,但大屋的大厅小巷、屋宇布局结构和周边环境,一点也不模糊地烙印在脑海里。

这次和祖母去芦仙寺,路线还是大致相同,同样要经过洞庭黄大屋地段。然而该地却早已经修起了洞庭黄水库,所以这次我和祖母过了欧家塅,进入毛家嘴的像风车弯曲摇手那样的弯岭以后,只能沿着左边的山路登上水库堤坝的溢洪道口。右边的虎形湾(四亩湾)建了一座洞庭水库指挥部。过了溢洪道,就是一片汪洋,全是山影倒挂的水域。我只能扶着祖母绕过山嘴山坡的小路慢慢前进,右边的水面不时激打着脚下的泥土。

走到豺狗坡那个曾经写生画景的晒谷坪边,祖母用蒲扇垫着坐下休息。我审视着对面的水域对祖母说:还有两只大樟树的尾巴露在水面,大屋后面的祖坟还露着青石做的四柱三关,水已淹到拜坛了。祖母擦着红润的眼睛叹了一声气:美田老子(祖母的父亲)和娭毑(祖母的母亲)葬在下张坪里,你坐牢去了来不及帮着迁出来,现在都浸在水里了。今后等干了水库还是要改葬到高些的地方去。

“不要着急,今后我会帮助训钦(祖母侄孙)把筋骨捡好装在筋罐(口小肚大用来装骨殖的陶器)里,改葬到山垴上去,永固千秋。”我安慰她说,“大屋浸在水里,但留在我心里,不要想它。慢慢走吧!”一样的进坡出嘴,经过石嘴坡、土地堂、中兴庵,青头坡,最后横过踏水桥,便到老屋场姨祖母家。

这是以前去灵官嘴落脚休息或打中伙的老地方。水库的水面已淹到门口的沙滩上,这里属于库区淹没区,后来姨祖父全家迁到南普寺张家。我拜望了姨祖母家之后,扶着祖母再绕着蛇嘴岭上行半华里,就到了舅祖父家芦仙寺。舅祖父等几家是从被水库淹没的洞庭黄大屋迁来此地的,后来水库水位淹到了芦仙寺,他们家就再迁到均家坊,但舅祖父本人却是在这芦仙寺去世归山的。

这个洞庭黄水库的修葺过程以及对本地民生、地理等的影响,在后文中会再来记叙。但五十年代的这些水利工程们,首先直接影响的,就是住在内山里的祖母娘家的这些亲戚们,基本上是被水库不断上升的水位一赶再赶,一迁再迁。

在前文“行香”一文中的关老爷行香,就是发生在这个芦仙寺的关老爷庙。芦仙寺的后山是南向的虎形山,寺庙就建在山下的台地上,三开三进,由长沙人志达和尚管理香火。同时这寺内还办了个十几个学生的初小班。舅祖父黄季堂就住在寺庙的西侧。

寺庙的周围是竹林掩映,古木参天。寺后的古松,有很多枯枝,像虬龙,似鹿角,与古桩盆景中的白杆一样更显古老苍劲,但都敬畏是神灵所居,无人敢去采樵拉枯。焦家岭蜿蜒而下的一脉蛇形小山,从东侧延伸而到南边的河流边,西边偏尖的一脉山石像尖刀一样斜插到河边,两嘴相接把河水赶在一条狭缝里,由一座木桥连锁着。上游的水绕过大湾后才从桥下流入库区。

寺庙的前面是十数亩农田,形成一块开旷的月形湾。本地人把这个地形称为“铜锣转水”或“螺丝晒厣”。地生(风水师)说这块风水宝地被关夫子占了,真是天下名山仙占多。但后来水位升高,芦仙寺也淹了,住户当然也迁走了。至于寺号为何取之芦仙,无从考察。舅祖父在这里逝世时,寺堂暂作灵堂,山门上的哀联是我撰的,曰:

哀哉芦里
静也仙乡

我和祖母在这里住了两夜。祖母和舅祖母翻着旧事,总是讲不完,又害怕旁人听见,都打着舌声。祖母在他们七个兄妹中排第六,大姐早年过世,三个老兄也相继辞尘。在世的哥哥排行第四,妹妹住在下面老屋场排行第七。他们三兄妹往来密切。

舅祖父无子,从远房亲属过继来一个孙子,叫黄训钦,是我唯一的一个舅表弟。表弟只读了完小,但写算俱齐,当上生产队的会计,后来当过一届大队的治保主任和支部书记。由于有点经济头脑,家庭越盘越好,成了相比之下的好户子,也招来红眼和嫉妒,背地里都叫他“洞王”。

舅祖父是个牛高马大的庄稼汉,地方都叫他季长子(名季堂),不仅会作山种土,还有种植蓝草和把蓝汁加工成靛的技术,闲时也做点木工。做事喜深思熟虑,镇静踏实。他遗下的木匠工具,我用一箱蜜蜂和表弟交换了,就成为我后来做木工的主要行头,一直沿用至今。舅阿公对我说:“艺多不养身,收益在于精”。“先要学会做好,不要贪多图快”。“工多艺熟,柴多饭熟”。以后我在十几年的手艺生涯中,时刻记住并付诸于实践操作中。

我向舅阿公汇报了自己五年的情况后,对他们全家的关心表示感谢。特别是对祖母的接济,使她度过了难关,能大难不死,能幸存下来。我不能忘记他们的大恩大德,保证今后很好孝顺祖母,作为感恩的回报。

“舅阿公不关心你阿婆,谁来关心!”他郑重地说,“好在我们自己没迁到塅里来,好在朝牛角尖迁了,迁到芦仙寺,天高皇帝远,干部也不想跑到水库尾巴上来检查。还冒得人来号召见缝插针时,我们就已经偷偷种些瓜类蔬菜,也种些杂粮。有菜半年粮,无菜半年荒。只要节省到两升米一点油,就叫训钦送过来,顺便担两把棍子柴。你阿婆也可怜了,前世造了孽。一个好端端的家庭,供你读了书,当了教书先生,可祸从天上落,搞个家破人亡。现在你回来了,阿婆有靠了。不要紧,慢慢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记住!要替我画个像。”

几年后,舅祖父母相继去世。我画的水墨写生像,是对他老人家的唯一留念。

“开场亲,复起一碗水,生发了又是一个新家庭!”这是临别时舅阿公的祝愿。至今犹弥耳际。

142、祭祖父

主要的亲属亲戚都走访了,应去浏阳法院报到听候发落了。我来到浏阳人民法院,接待我的法官是黄达东。他是这次改判教育释放的经手办案人。他询问了我的情况后,说这次改判是党和政府的光明伟大。虽然撤消了刑事处分,但组织读书会还是非法的。今后的路还要好好走。

又说:你的同案犯焦七海要求去教书。我们开了证明和介绍信,他已去北盛中学教书了。你如果有这个要求,同样介绍你去教书。

我深知读书会的平反是不彻底的,留了尾巴的目的是不言而喻的,并且反右后期处理右派时,我是交与司法部门的在押人犯。当刑事问题解决之后,右派问题一定还是个政治隐患,也即是未来的政治尾巴,或许还有更可怕的政治打击。所以我毫不犹豫地说,几年的政治灾难,已弄得家破人亡,家里只剩下一个幸存的祖母,我决定与祖母相依为命,尽其一点孝顺之心。

黄最后说,法院会派人来处理善后问题的。于是我次日即回到家里,但心里总是有件放心不下的事在纠缠着。

祖母说:“你阿公死时,只有棺木,是在灵官嘴躲兵收债时订做的,后来贴了皮纸加了生桐油,还算蛮好。只是生前没打生基,临时挖个坑用半坑砖拱的,马马虎虎地下葬了,就埋在后崙山的焦家岭,很近。”

“后来有人说是这个地方跨下后崙山的龙脉,对大屋场不利。当时在搞大跃进,这事也再无人提异议了。又不是我挖的,也怪不得我黄正兰。现在,你回来几天了,也该去看看阿公,他为了你吃一肚子空累,死都不闭眼睛,一直没望到你回来送终。明天就去,我带你去,你寻不到,那里有好几座坟。”

大暑后一日,稻穗打了黄露弯了头。邻居们都议论着“大暑吃谷”的农谚。这是青黄不接的最后一段日子了,都在等待着开镰,苦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希望的笑容。我和祖母似乎不太关心这大暑吃谷的事,而是悲痛泪洒愁肠断,准备着下午去上坟祭奠的事。

道家禅理是上午为阳下午为阴,故治丧时是在讣告上写明:“日晡焚化明器”。阴阳是个对立的互为衬托的两个抽象概念,故日为太阳之宗,月乃太阴之象的说法。

祖母把所谓斋供,也假称三牲放在小竹篮里。一个鸡蛋(正祭九个),一只淡干鱼(正祭三斤量大鱼),一块豆腐大的猪肉(正祭三斤重方肉)。三根香和一对上了霉斑的烛,还有一叠纸钱是祖父死时剩下的。祖母说阿公喜欢喝茶喝酒,也要准备好。她说要放一挂鞭炮,不放鞭炮怕阿公睡了不醒,山神土地不晓得。

我于是到刘家祠堂的代销点买了一斤戏称毒杀风的白酒(当时也只有这种用野生植物如用萆薢、土茯苓等块状根蒸制的酒,用硫酸催化,大量酵母发酵而制出,喝下去很打脑壳,有钻刺针扎的痛感,粮食酒要凭关系才能搞到)。但没买到炮竹,后来向邻居借来一挂两百响的挂山鞭,泡了一碗浓茶。总算是都准备好下了。

下午日已西偏,应是称之日晡的时候,当是带有一丝阴沉气氛的时候了。祖母扭着小脚在前面领路,我提着篮子跟着来到了祖父的坟墓前。祖父的墓向是坐西向东,与大屋场的朝向一致。道口(象征性的甬道)是用不规则的乱石砌的。坟堆长满茅草,像个毛毡帽顶。周边没有树木,只有几座紧靠的坟堆,茅草中隐现出一截褪了色的挂山(扫墓)签子。而祖父的坟顶什么都没有,成了无人祭扫的无主坟,这是家破人亡的结果。

我把三牲茶酒供上,点燃了香灶之后。祖母就跪下说:苍麻老呵!你的孙博爱回来了。今天来看你。你真作孽,到死都没望到他回来……就嚎啕大哭起来。等她哭完了,她也心里好过一点。我陪着她跪在旁边,只是泣不成声。烧化了一叠纸钱之后,我点动斋供和茶酒,表示奉献。

为了去祭奠祖父,前一夜我通宵赶写了一篇祭文。祖母坐在草蔸上,擦着红润的眼睛,听我读着悲痛欲绝的祭文:


公元一九六二年,岁次壬寅,季夏月下旬之三日。不孝孙博爱虔具三牲酒醴钱帛之仪,焚火秉烛,跪祭于故祖考沈公苍松老大人之墓前而泣曰:
呜呼!
哀吾祖父,毕生劬劳:三尺童躯未硬,别离贫苦之家。
从师染业,为生计之所依。
屈委童工,受斗筲之苦凄。
波奔异乡,辗转长潭店铺。
流离僻壤,受雇浏永山城。
东寇侵华,乡土屡遭蹂躏。
居家逃奔,山区避敌谋生。
土改风云,难以重操旧业。
改行易辙,奈何弃艺从农。
当此时:
泡沫卫星,酿造饥荒饿鬼。
荒唐冒进,漫天共产狂风。
大放大鸣,言者打成异类。
求知结社,莫须判处冤刑。
忧怨殊深,祖父沉疴不起;
人亡家破,遗下祖母孤身。
呜呼涕下,不尽陈情。

哀吾祖父,养我劬劳。生吾三月,母病身亡。移花接木,祧祖承香。派系为孙,胜似儿郎:
催奶祖慈哺育,阿公熬药煎汤。
祖母抱吾讨奶,慈恩传颂地方。
日夜蒸糊喂养,至今口泽尤彰,
祖父长途跋涉,购回糕点糖浆。
祖父恩同生父,祖慈胜过亲娘。
跪乳羊羔之义,鸦当反哺情长。
祖父魂归净土,九泉瞑目安详。
孙祖相依为命,孙当孝顺诚惶。

哀吾祖父,教诲劬劳:
冬夜围炉口授,诵读三字经文。
始知人初本善,古人映雪囊萤。
苦卓不亡勤勉,悬梁挂角负薪。
口诵赵钱孙李,手抄杂字俗文。
提携躲兵逃奔,山区拜孔启蒙。
私塾无缘辍学,七天增广贤文。
入读六年小学,宝乔南普永兴。
柴米书箱铺盖,全劳祖父送行。
送我浏阳就读,肩挑百里远程。
护送湘潭三载,长途苦受风尘。
祖父甘心负重,一心望子成龙。

哀我祖父,劬劳未泯:
八代祖宗种地,寒门出个文人。
也算荣宗耀祖,昙花只现二春。
狂热荒唐冒进,冤魂饥鬼蒙尘。
故染沉疴不起,祸从天上降临。
忧病西辞不归路,人亡家破目难瞑。
“最后早餐”成永诀,泪干肠断动悲声。
房空人去音容杳,黄土一堆隐蒿丛。
陈肴献酒无人品,化纸焚香表寸心。
九泉安息归净土,为冀阴灵佑后昆。
灵其不昧,来格来尝。

尚飨

很长时间才读完了这宕长的祭文,祖母听不懂,祖母也不知,完全是我在冥冥之中的表白。祖母从茅草地上慢慢地爬起来,“可惜!你阿公什么都不知道了。你把你的心思都向他说了,透出来就好,你的心里也好过一点”。祖母边拍打屁股上的草叶灰土说,“收拾好东西,把酒和茶洒在地上,把百子鞭放了,好回去搞夜饭!”

扶着祖母走出坟地时,我问祖母,女儿的夭坟在哪里?也想去看看。祖母说我哭了好久的祭文,也够伤心了,不能再引起我的伤心。挽着我的手往回走,硬着喉咙说:

“她坏了(死了),我独个在号啕大哭,邻居就抱着她埋了。第二天,我带个擂槌,提几碗水,慢慢爬到后山脑上寻到她的夭坟。我用手敷上一些土,把土浇湿,再用擂槌槌紧压紧,我怕野兽刨坟。放心吧!不要去寻了。这几年地方又夭了几个,夭坟加了几堆,都长了草,你寻也寻不到!你们父女冒见过面,只怪得你没命她冒福。这是缘分,该当她不是你的女!”

“好得你阿公还看到了,见到第四代!我只望你阿公见了曾孙女,有个喜星化解。可是喜星化解不了煞星。不但你阿公五月去了世,连你女儿也在年底冒要得。真是遭败,败起来不怕家大,死起来不要人多。死的死,关的关,离的离。剩了我一个人守了几间空房,到头等到你回来了。落难也有出头日,上完了岭就有一个坪。天不绝曹,以后慢慢会好的。”

我听了祖母心酸的诉说,扶着祖母在山路上挪动着小步。回到大地坪老屋时,残阳西下,炊烟袅袅,阴沉的夜幕弥漫着大地。

真是巧合,写完这篇文字的那天是己丑岁农历四月十六日,正是祖父115岁生辰之日。痛心的回忆,落泪的文章,墨水和着泪水留下的永恒。

143、座右铭

几天来似乎很忙,不管时人的眼光带着什么颜色看我,我还得出门。现在亲属和主要亲戚都走访了,县法院也去了,坟也上了,就应静下来按照笔筒上的所谓座右铭去执行付诸实践了,主观唯心论的纸上谈兵是经不起实践检验的。

座右铭上“日出而作,日没而息;食足衣丰,自食其力;利尽三余,荷耒自习。”六句话,头两句“日出而作,日没而息”,社会形势和生活条件使我不折不扣地做到了。不过为了响应“插完早稻迎五一”和“插完晚稻迎八一”,“日没而息”变成了“日没而作”,必须是“披星戴月”了。

至于那“丰衣足食,自食其力”,虽是当时的奋斗目标,可三尺布证只能做了短裤,粮票只能打个证明以实粮去粮站换取,只能尽其有限的苦力,丰衣足食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事。

想起反右时,我的同学兼同案犯焦七海说过“平生无大志,但求吃饱饭”的言论,虽是套用了别人的话,但还是被定为“攻击粮食政策”的划右材料。祖母也常说:“只要有口薯丝饭吃到八十岁,就满足了!”因为她不是知识分子,也就不划她的右派。

还有“利尽三余,荷耒自习”。这完全是乌托邦的空想。“日出而作,日没而息”贯穿在春耕夏插及冬修冬种的各个季节里,环环扣紧,加之“赶晴天抓阴天,毛风细雨是好天”的号角吹得价响,“迎五一迎八一向国庆献礼”等突击行动的披星戴月,过了大年初一,都争着抢“开门红”。就这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持久战和疲劳战,我的“利尽三余”是不可能实现的,只有“荷耒”无暇“自习”。故“夜者日之余”,“冬者岁之余”,“雨者晴之余”被“夜战披星戴月,冬修冬播,毛风细雨是好天”所取代。我则无“余”可剩,自习落空。带回的那些书刊成了蠹鱼的安乐窝。

一天,三兄湘希特来告诉我一个可怕的音讯,说是有人向在这里蹲点的醴陵社教工作队老邱反映我在笔筒上刻了几句诗,并说我在记事本上写了“在蒙蒙的月色下,兄弟走出中国式的瓦屋……”。后来老邱来找我,我感到来者不善,一定是为那几句座右铭的事。老邱没提笔筒的文字,说要帮他做点文字工夫--写个总结材料。

一场虚惊过后,我把笔筒劈成几块塞进灶膛里。祖母说我的笔筒插在那里,又不碍事,又不烦人,刻个笔筒也是花了心血费了手脚的。我说这不是笔筒,是祸根芽!笔也无用了!丢掉五寸羊毫,拿起三尺长的锄头把才有用!

我死死记住“自食其力”才能生存。祖父在世时,有茶有酒多兄弟,现在家破人亡,急难何曾见一人。刻上座右铭的笔筒虽已化为灰烬,但其中“自食其力”仍是我生存的手段。

祖母说我有力无处下,指的是见缝插针。大多数勤快人都尝到了见缝插针的甜头。不但收获到不少杂粮,而且种上棉花也解决了部分遮身问题。而我只能在祖传下来的菜地里搞轮作间作。能插针的缝却很难找。祖母既着急又眼红,说皂角冲的自家山林里,被别人开垦了一块土,把它收回来就可插针了。那个长者虽交还了,但骂了一声“混账”。

等到社教时,上头又提出不准多吃多占,小自由收归集体。所以实际上我只搭了一段“见缝插针”的末班车。

在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前几年,我已是八口之家的大家庭。属于人多劳少的欠钱户。虽人均口粮水平排为队上倒数第一,但还是小有名气的余粮户,温饱基本不成问题。为什么?在后文“同舟共济人”中会道出个中缘由。

虽然温饱问题勉强过了关。但不能忘记过去的人为饥荒,不能忘记见缝插针。我强制孩子们背诵“……须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要他们拾起落在桌上地上的饭菜,教育他们明确“不浪费就是节约”的道理。为了时刻警示他们,我在翻新的食品柜门上用黄漆写上:

节约好比针挑土;
浪费犹如水打沙。
常将有日思无日,
莫把无时当有时。

几十年后的己丑岁五一劳动节,在中南大学就读的外孙女来看我们二老,午餐时她说她节约不浪费的良好习惯是在外婆家养成的,柜门上的对联时刻铭记不忘。

可是几十年前的竹制笔筒已灰飞烟灭。而刻在上面的“……自食其力……”萦回脑际,永刻心田矣!

144、双抢和两会

所谓双抢,是农村最紧张的农忙季节,指的是夏收夏插同时进行,抢收和抢种。这种劳动量很大的工夫,时间可以持续三十天左右,并且是在骄阳似火、烂泥如浆的环境下进行,蚊虫叮咬,蚂蝗吸血,使人有几分畏惧。

双抢既然是农业劳动的重要而极度紧张的生产环节,就不纯粹是个生产问题,而是抹上浓厚政治色彩的生产运动了。双抢前几天,公社就要召开三级扩大会议。双抢头天,生产大队上就要召开双抢誓师大会。大会主题无非是传达公社指示精神,一是如何打好双抢这一仗,完成双抢迎八一;二是坚决执行密植尺寸;三是严格防止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四是如质如数完成征购送缴任务等等。

双抢结束后,大队召开双抢总结会,评选出先进生产组和先进个人,受奖者颁发奖状和麦秆草帽以资鼓励。最后的节目时抓几个阶级敌人批斗一下作为压脚戏。要找“分子们”的罪错是不难的。只要有人注意了你,不愁你不上台。例如用手扮禾(打稻,没有脱谷机),组长检查打完的禾把子发现了几粒谷,就可按每亩多少个禾把子计算出浪费谷子的数量,是有意浪费和破坏的罪行。用尺子抽检出插秧的密度偏稀,也可安上个破坏密植的罪过。

例如我的老同学兼同案犯沈皆遂眼睛痛迟到了,也就够格上台受批了。我妻怀孕挺着大肚子送禾把慢了一点,就在总结大会上声色俱厉地批判,说是右派分子的家属地主子弟戴陵鱼有劳不劳,偷工躲懒,是阶级敌人破坏双抢的表现。妻子听了感到受到了极大的冤枉和侮辱,暗自大哭一场。

参加双抢双会的人员,除五类分子外,都是属于社员脑壳(人民公社社员)身份的男女老少。应到人数是百分之九十九以上(只有病残者不能去)。为什么这样积极地参会呢?一是拖男抱女的赶热闹,二是领个草帽得奖状,三是看上台挨批斗的分子是何人何事。

但最吸引社员参会的原因是能记上工分。参加人员的劳动强度都是坐着、工具是眼睛和耳朵,绝对的平均平等,但计分标准还是按平时划定的全劳、女劳和半劳几级标准记工分。连平时不出工的老人也提着椅子去开会。目的很鲜明--赚工分,很划算。大队干部,特别是治保主任神气十足,他们的报酬是按全劳力标准记误工补贴。

我是右派,当然不能去参加社员大会。虽然无缘去赚活工分,但组长也不能让我闲着。因为不能让耕牛饿肚子,所以就安排我去割牛草。一般是上午开大会,下午照常出工。我则选择到山坡深处割草,首先把草割好装满一竹篮,短的装在竹篮下面,长的嫩竹梢和丝茅装在上面,并朝着四方飘扬摆动,很像穆桂英头上的花翎。

这种装法只是好看,并不实在,这也算是我偷懒不老实的表现。因为我想利用这个相对自由的机会,在树荫下憩息!一边卷起喇叭筒吞云吐雾,一边回味曾在这里爬柴、烧窑、放牛、打架和下六子棋的童年往事,是多么的无拘无束,有时也如痴如醉地凝视着蚂蚁上树,看一种叫水牛的小甲虫在沙地钻进钻出旅窝。我很羡慕它们的绝对自由,悟感到自然与人有着难以抗拒的距离。

冥冥中,听到远处传来的喧闹之声,提醒我从树林的隙缝中看到社员们牵着孩子,背着椅子,纷纷向家里走去。我立即扛起草篮奔向牛棚,把草分给几条黄牛,社员们忙着做午餐,等侯生产队下午出工的钟声响起。我则悄悄地回到家里,以阿Q精神自我安慰--没有资格做社员脑壳的右派分子我,也争得了相对轻松的几个工分!

145、吊茅厕和牛角灶

大暑过后,都在备战似的迎接双抢,而我得先把厕所问题解决。大跃进办食堂时,把我家小客厅傍边的柴楼楼板锯了一排长方形的孔洞,在楼下的房间里挖了个大粪坑。这种公共厕所叫吊茅厕。社员们都叫屙吊屎,还觉新奇,认为是最卫生的先进茅厕。食堂散了以后,掀起了“见缝插针”的小自由高潮,为了种各自家里的自留地,茅坑里的粪肥都被刮得一干二净,连渗入肥分的地皮也刮走了。

现在我要把粪坑填平,把楼板重新钉好,再打平地板,粉刷墙壁,又把紧靠着的南侧外间建成猪舍和厕所。在厨房后门外盖个敞口亭子,祖母可在亭子里洗刷和堆放菜蔬杂物。亭子南侧再凿个门洞通过厕所猪舍间。

祖母看了很满意地说:“只要你回来了,我就活了命!现在都搞还了原,比以前还方便些!还是事在人为,成事在天谋事在人呢!吃大食堂时,这间吊茅厕好热闹,都喜欢到楼上去屙吊屎。没屎屙的小伢子也要去蹲一下,把石头丢到粪坑里哈哈大笑!”

“你真会讲,还晓得什么成事在天,谋事在人。到底是当过妇联委员的老革命!”我讨祖母开心,就和了她几个泡(表了几个扬)。

她接着又说:“败起来不怕家大,死起来不怕人多。一个家,什么都穷得,只穷不得人。你一回来,就有了气象。屋要人撑,人要饭撑。前几年,上头乱搞,国家就败,人就遭殃。现在跃不进了,不吃食堂了,天上也冒得卫星射了,只搞一点点小自由,就救活好多人。看来国家也有运程(算命先生指每五年一条运程)啊!”

祖母是个老当家。祖父长年在外打工,她就是一家的主妇,称得上是贤内助。外事凭嘴,内务凭手。一切调排得有头有绪。说是灶神主福,有灶才能烟火盛。骂人家“绝了烟”,是最恶毒的最绝情的。难怪祖父在大年三十夜和元宵夜要领我在灶堂前点香烛,敬奉灶公师主。

祖母要我到岭背把老砖匠(泥水匠)松霸王请来,砌个三口锅的牛角形弯灶堂,说弯灶台才能把财(谐音柴)关住。靠墙一头是安牛五锅的大灶堂,好打豆腐和煮猪潲,中间是安牛三锅的,人多时才用来炒菜。牛角尖上的小灶堂可放带耳的通水锅,属于小锅小灶,炒完菜把小锅挂在墙角和汤罐竹勾上。小灶堂的高空,吊上一个铁制的能伸能缩的活动通钩,这种通钩用来勾住烧水的铜壶和煮饭的铁炉罐,可以很灵活的调节距离火焰的高度,后来被知青们好奇地称为“升降机”。

祖母说虽然有了三口新铁锅,也不要恋新弃旧。那口伴她五年的透光见火的开坼小铁锅,不要丢掉,留着冬天烤火当炭盆(火锅)。祖母又要我把祖父腌肉的瓦甏(缸)洗净摆在墙角边做水缸。我即把水缸灌满,又把灶湾堆满柴火。可祖母并不十分满意,给了我一半表扬一半批评:“穷柴湾富水甏”,柴少些不容易发火,水多些可以救火。这是老人传下来的经验。

此后,祖母做饭菜,我就烧火。可是灶膛里塞满柴,见烟不见火。祖母说火大锅才红,火要空心人要忠心。人急不如火急。柴多不架空,那是烧烟不是烧火。烧火也有师父也讲技术,要看灶上做菜的人行事。

和祖母相依为命的日子里,常是锅里铲出灶上吃,灶台就当餐桌。有时米汤里加点油盐辣椒豆豉就是可口的汤菜。祖母还念着:吃鱼吃肉皮包骨,米汤拌饭胖勒勒……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