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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没有到过美国的人也都知道,美国,尤其是美国的大城市,有无家可归者,也就是俗话说的流浪者、流浪汉,英文叫homeless。

几年前,一位中国人权问题专家在访问美国后回国作报告,特地讲到美国的无家可归者,以此证明美国的人权状况是如何恶劣以及美国政府对中国人权现状的批评是何等虚伪。不久前读到陈燕妮的采访录《美国之后》,其中一位受访者、著名的文艺批评家李陀对美国存在著大量无家可归者这一现象提出尖锐批评。李陀说:“在美国这么富有的国家还有几百万无家可归者,这其实是一种灾难。如果美国一些有钱的人拿出一点钱来就能解决这个问题,但是没有人拿出这个钱来。因为美国是私有制国家,优胜劣汰,大家认为这种现象的出现是天经地义的。”

刚好在前两天,美联社发出如下一则消息:

“美国纽约的无家可归者为一名在上个月拒绝逮捕流浪汉的警察筹集了三千美元,作为圣诞礼物。

“这位警察叫德拉克鲁斯,他曾经拒绝执行让他逮捕一名擅自在曼哈顿一间车库睡觉的男子的命令,他对上司说,这个男子别无选择。此后,德拉克鲁斯受到了在圣诞节之前无薪停职三十天的处分。

“为了表示对德拉克鲁斯的感激,纽约的街头露宿者决定集资相助。一些无家可归者的组织为德拉克鲁斯和他的六口之家筹措了这笔资金。

“这笔资金的来源包括无家可归者从路人那里讨的钱和他们出售可供回收的瓶瓶罐罐所攒下的钱,一些流浪汉甚至拿出了他们的部分福利金。

“德拉克鲁斯说,他一直向他的上司清楚地表明,他反对逮捕无家可归者。

“纽约无家可归者的人数一直在持续上升,人们对警方的应对之策的辩论也逐步在升温。

“今年十一月,一个志在帮助无家可归者的团体提起诉讼,指称纽约市警察局专挑无家可归者加以搜捕。

“警方则否认他们有通过逮捕露宿者的方法来净化纽约街头的任何计划。”

读到这则消息,恐怕很多中国人都会感到愤慨:怎么?别人无家可归,不得已躲在车库里过夜;政府非但不给别人提供住处,反而要把别人逮捕。太不象话了!

这是误解。第一,政府修建了不少收容所,为无家可归者提供住宿;但是,有些流浪汉不愿意去收容所而宁肯在街头逗留。第二,如果你在街头等公共场所过夜,警察通常并不干涉;但是,车库不是公共场所。警察逮捕流浪汉是因为他非法侵入了别人的地方。

2

在美国,常常有人针对无家可归者的人权问题向政府提出批评,只不过他们批评的缘由和坚持的原则常常和一般中国人的“想当然”截然不同。譬如在前年冬天,在纽约,围绕著无家可归者的问题,就有一些人权人士对当时的纽约市长朱利安尼提出批评。

猜猜看,朱利安尼做了什么事招致人权人士的不满“人权人士为什么要批评朱利安尼”人权人士要求的是什么“根据的是什么”

那还用说“肯定有许多人不假思索地就会断言,那一定是朱利安尼对流浪汉不闻不问,天这么冷,无家可归者露宿街头,冻死怎么办”人权人士打抱不平,要求市长采取措施给流浪汉提供住处,安全过冬。人权首先是生存权嘛。

错了,错了,刚好猜反了。事实是,那一年的冬天,纽约特别冷,市长朱利安尼特于日前发出新闻简报,提醒市民注意保暖御寒,勤于问候和照顾老弱邻居,呼吁房东充足供暖,并提醒室内暖气不足或没有热水的市民向房屋局投诉。由于天气酷寒,朱利安尼提出街头流浪汉必须到室内避寒,否则警察或社会工作人员可以不需要征得流浪汉的同意,强行把他们移送到收容所。有些流浪者不干,坚持要留在大街上,不愿意被强行带往收容所;一些人权人士则认为政府无权对流浪者采取强制性措施。

我们知道,早在一九九九年,纽约市长朱利安尼就开始清理街头流浪者。当时是本著改善纽约市生活质量的立场,要求流浪者离开公共场所,到收容所居住。可是,这个计划遭到人权人士和不少流浪者的批评。其理由是,人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公共场所既然是公共的,别人当然有权在那“塈b著,想走动就走动,想休息就休息。政府无权干涉。如果政府竟然禁止人们流浪,禁止人们露宿街头,那就是对人权的干涉或侵犯。这次,针对朱利安尼的强制性措施,纽约市公民自由协会的负责人西格尔就明确表示反对,他说:法律上没有哪一条赋予政府这样的权力,只因为天气寒冷就可以把别人从大街上拉走。

纽约市长朱利安尼素以铁腕著称,他宣布纽约市进入“紧急防寒状态”,派出额外人力,授权警察可以强行把街头流浪汉遣送到收容所避寒。朱利安尼说:在平时正常状态,除非流浪者有违法行为,否则是不可以强行把人带走的。接连好几天,警察开著面包车满街转,把流浪者送到收容所。纽约市政府有一个无家可归者服务部,这些天也十分忙碌。朱利安尼说:纽约的收容所绰绰有余,即便在圣诞节那天晚上,还多出了六百多个单身床位和一百多个家庭收容处。

但是,并非所有的流浪汉都领市长这份情,有些无家可归者表示“坚守街头阵地”,不愿意去收容所。有个记者采访一位名叫刘易斯的四十出头的流浪汉,劝说他去收容所。记者说:“我不愿意有人给冻死,哪怕他自己愿意也罢。”可是对方执意不从。记者问,那你今天晚上在哪儿过夜呢“流浪汉回答:别以为我会告诉你们,纽约这么大,可去的地方多啦,你们来追踪我吧,谁也找不著我。我就是要呆在大街上。

当然,有些人权团体反对朱利安尼的措施,也不仅仅是出于反对强制、维护自由的立场,他们还认为政府为无家可归者提供的服务设施有待改进。如果条件好了,人家自己就愿意来,用不著你去强制了。

我见识过一两个收容所。照我的标准,其服务设施应该说还算可以,吃饱住暖、洗热水澡都不成问题,有为单身者准备的房间,有为拖家带小者专门准备的房间;收容所里有专职的社会工作者服务管理。为单身流浪者准备的房间,有时候住的人多些,不过比起我当年在北京大学读书时住的研究生宿舍还是要宽松。当然,依照美国的富裕程度,收容所的条件都还有改进的余地,然而也有人怀疑,遇到象刘易斯这种流浪汉,恐怕条件改进了也未必来。

3

谈到美国的无家可归者问题,事情并不象李陀先生批评的那样,美国人并不认为无家可归者现象的出现是天经地义的。事实上,无家可归者的问题一直是美国公众关心的一个焦点话题。

手头正好有一本书,书名就叫《无家可归者》(《The Homeless》),是从我所居住的街道小区图书馆借来的,估计这本书在全美各地的小区图书馆都可借到。该书由加州圣地亚哥的格林黑文出版社(Greenhaven Press)于1996年出版,全书共240页,收录了31篇文字,其中有讲演,有单篇文章,有从长文章或书里的节选。

这些文字按内容分为五章,五章的标题分别是:一、无家可归者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吗?二、无家可归的原因何在?三、何种住房选择方案对无家可归者有利?四、社会可以怎样帮助无家可归者?五、政府可以怎样帮助无家可归者?在每一章里,又分几个小问题,而每一个小问题都有两种不同意见,而且常常是针锋相对的两种意见。好象唱对台戏。在这里,编者的意图很明显,正象这本书封底上的一句话:“那些不了解相反意见论据的人,对自己的观点也不会有完整的了解。”

在这本书的后面有两个附录,一个是参考书目,多达69本;一个是相关组织名单,共22个,其中有进行过专题研究的著名研究所,有专门为无家可归者设立的基金会,有关注无家可归者人权问题的人权组织,有为无家可归者提供各种服务(包括教育、职业培训等)的政府机构和非政府组织,也有无家可归者自己成立的组织。

浏览这本《无家可归者》,读者可以发现,在美国,民间和政府都为解决无家可归者的问题付出了大量的努力。另外,我们也会发现,无家可归者的问题实际上未必都是没房子住的问题,它更多地是其它社会问题的反映。根据书中引述的1993年的一项研究,无家可归者中,83%有吸毒、酗酒或精神病的问题。在无家可归者中,单身男性占多数,也有拖家带口的,其中,97%的户主是女性,平均年龄22岁,87%未婚,高中毕业的只有37%(美国的高中教育是义务教育),平均文化程度只相当于小学五年级,有工作经验的只有40%,只有五分之一的人曾经工作过一年以上,78%的小孩在六岁以下。这就是说,所谓拖儿带女的无家可归者,绝大部分是未婚少女,生了孩子,离家出走;而这些单身少女母亲之所以要离家出走,那多半又和家庭关系不和睦有关。

其实,美国的无家可归者问题,主要不是房屋短缺的问题。还记得七十年代中国的房荒吗?那时候,象北京上海等大城市,人均住房面积只有四平方米;祖孙三代同堂者比比皆是;许多婚龄男女因为没有住房而不能结婚,或者是结了婚仍然没有自己的栖身之所。为什么在那时的中国,街头上你却看不到什么无家可归者呢?这层道理想明白了,很多问题就清楚了。

《无家可归者》属于《对台戏》丛书(Opposing Viewpoints Series)。这套《对台戏》丛书有好几十本,涉及到各种重大的社会问题,如吸毒问题、爱滋病问题、自杀问题、堕胎问题、枪支管制问题,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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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是自由世界,是开放社会。在这里,没有什么问题是能被压制被掩盖的,没有什么问题是不能公开讨论的。在这里,总会有一批又一批的理想主义者,为消除社会上的不公正现象和消极现象坚持不懈地努力,在弱势群体中,也总会出现各种类型的领袖人物把大家组织起来争取自身的权益。美国社会当然有它的很多问题,不过,只要我们稍微作一番调查研究就会发现,很多问题和我们最初想象的其实很不一样。

(“蔡庄”,笔名,自由作家,现居纽约)

(转自《人与人权》2003年3月。本文发表时署名“蔡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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