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三十一章

一辆大车由两个骑马的哥萨克押送着,飞快地赶到维申斯克执行委员会的红砖房子跟前。利哈乔夫斜躺在车尾上。他一手扶着那只用浸透了血的布包着的胳膊,站起身来。两个哥萨克下了马,押着他走了进去。

叛军联合部队临时司令苏亚罗夫的房间里,挤了有一个连的哥萨克。利哈乔夫小心地护着胳膊,挤到桌子跟前。除了非常狡猾的、细得像两道缝似的黄眼睛,再也没有一点儿引人注目的、矮小的苏亚罗夫坐在桌边。他温柔地瞅了一眼利哈乔夫,问:“把宝贝儿送来啦?你就是利哈乔夫吗?”

“就是。这是我的证明文件。”利哈乔夫把装在口袋里的小皮包扔在桌子上,傲慢而又严厉地瞥了苏亚罗夫一眼。“我很遗憾,没有完成我的使命——没有把你们这些坏蛋消灭!但是苏维埃俄罗斯会叫你们受到应有的惩罚的。请把我枪毙吧。”

他耸了耸被子弹打穿的肩膀,皱了皱大粗眉毛。

“不,利哈乔夫同志!我们正是因为反对枪毙人才起义的。我们这里可不像你们那样,——没有枪毙人的事、我们还要把你的伤医好、也许你对我们还有用处呢,”苏亚罗夫的眼睛里闪着光芒,温柔地说。“闲人都出去。喂,快点儿!”

只有列舍托夫斯克、切尔诺夫斯克、乌沙科夫斯克和维申斯克诸村镇的连长留了下来,他们都坐到桌边来。有人踢给利哈乔夫一张凳子,但是他没有坐,靠在墙上,越过人们的头顶,看着窗外。

“是这样的,利哈乔夫,”苏亚罗夫跟连长们交换着眼色,开口说。“请告诉我们,你的队伍有多少人?”

“我不说。”

“你不说吗?不说就不说。我们自己也可以从你的文件里弄明白。再不——我们还可以审讯随你来的红军战士。我们还要求你(苏亚罗夫特别加重了”要求你“这几个字的口气):写一封信给你的部属,叫他们到维申斯克来。我们没有跟你们打仗的必要。我们不反对苏维埃政权,我们反对的是公社和那些犹太人。我们把你的队伍武装解除之后,就打发他们回家。我们也要释放你。总而言之,请你告诉他们:我们也是跟他们一样的劳动人民,叫他们不要怕我们,我们并不反对苏维埃……”

利哈乔夫啐了一日唾沫,啐到苏亚罗夫灰白的胡子尖上。苏亚罗夫用袖子擦了擦胡子,颧骨上泛起了一阵红晕。有一位连长笑了笑,但是却没有人站起来保卫这位司令的尊严。

“你这是在侮辱我们,利哈乔夫同志!”苏亚罗夫已经是有意装腔作势地说。“将军们、军官们侮辱过我们,啐过我们,然而你是共产党员.也啐我们。你们却总在说,你们是为了人民……喂,外面儿有人吗?……来把这位政委带走。明天我们就把你送到卡赞斯克去。”

“也许,你要再好好考虑考虑吧?”一位连长严厉地问,利哈乔夫迅速地整理了一下披在肩上的直领制服,朝站在门口的押送兵走去。

没有枪毙他因为暴动的人们就是为了反对“枪毙和抢劫”才起来造反的……第二天.把他押往卡赞斯克去。他走在几名骑马的押送兵的前面,轻捷地踏着积雪,皱着短粗的眉毛一但是当他在树林里走过一棵惨白的小白桦树的时候,他精神焕发地笑了,停了下来,往上探了一下身子,用那只好手折下了一根树枝。树枝上萌发出含满三月里芳香液浆的红褐色芽苞;芽苞淡淡的清香预示着春天即将到来,预示着生命,在阳光照耀下周而复始的生命……利哈乔夫把鼓胀的芽苞放到嘴里嚼着,朦胧的眼睛凝视着摆脱了严寒、生机勃勃的白柳树,刮得光光的嘴角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也就是这样嘴唇上沾着芽苞的嫩片死去了:在离维申斯克七俄里的一片荒凉、阴森的沙丘上,押解的哥萨克残忍地把他砍死了。活着挖出了他的眼睛,砍掉双手,割下耳朵和鼻子,用马刀在他脸上砍十字。他们解开裤子,往他身上尿尿,污辱、糟踏他那英俊、壮大的身躯。他们污辱够了这血肉模糊的残肢,一个押送兵用脚踏在还微微哆嗦着的胸膛上,踏在仰面躺着的残躯上.斜着一刀,把脑袋砍了下来。

第六卷 第三十二章

暴动的消息像滚滚的洪水,从顿河对岸、从顿河上游、从四面八方传来。暴动的已经不只是两个集镇的地区了。舒术林斯克十赞斯克、米吉林斯克。梅什科夫斯克、维申斯克、叶兰斯克以及霍皮奥尔河口等镇都暴动起来了,匆忙编凑起了连队;卡尔金斯克、博科夫斯克和克拉斯诺库特斯克等市镇也都明显地倒向暴动的一方。暴动的烈火已经有向毗邻的梅德维季河口和霍皮奥尔斯克地区扩展开去的危险。布坎诺夫斯克、斯拉谢夫斯克和费多谢耶夫斯克等镇已经动荡不安;靠近维申斯克的阿列克谢耶夫斯克镇属的许多村庄也都骚动起来……维申斯克是这一地区的首府,成了暴动的中心。经过长时间的争论和商谈以后,决定保留原先的政权形式。一些特别受人尊敬的、多数是年轻的哥萨克被选进了区执行委员会。炮兵部队机关的一个文官达尼洛夫当选为主席。在各市镇和村庄里也都建立了苏维埃,而且更令人不解的是,在日常生活中竟保留了曾经被当作骂人的“同志”这个称呼。制定了一些蛊惑性的口号:“拥护苏维埃政权,反对公社、枪毙和抢劫”。正是为了这个缘故,所以暴动者的皮帽子上戴的并不是一条白带或白箍,而是两条:红白箍交叉起来的十字……

二十八岁的年轻少尉库季诺夫·帕维尔,取代苏亚罗夫,任叛军联合部队司令,他曾经获得过全部四级乔治十字章,是个能说会道的聪明人。但是个意志非常薄弱的人,在这暴风骤雨的时代,来领导一个动乱的地区他怎么能胜任呢?但是哥萨克们都喜欢他性格直爽,为人和气。然而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库季诺夫扎根于广大的哥萨克群众之中,没有一般从普通哥萨克爬上去的那种傲慢、自命不凡的军官常摆的臭架子。他总是穿得很朴素,披散着剪成圆形的长发,有点儿驼背,说话很快。他那张长鼻子的瘦脸,很像个平凡无奇的农民。

又选出萨福诺夫·伊利亚上尉当参谋长,选他只是因为这个小伙子胆子很小,但是却写得一手好字,很有文化。在选举大会上,人们就是这么议论他的:“叫萨福诺夫当参谋长吧。他在战斗部队是个废物。让他指挥部队只会打败仗,不仅不能保护哥萨克,恐怕连自个儿的小命也要送掉。叫他当兵,就像叫茨冈人当神父一样,更是不行。”

身材矮小。脑袋滚圆的萨福诺夫听到这种评价,非常高兴,胡于尖发白的黄胡子上,浮出了微笑,求之不得地接受了参谋长的使命。

但是库季诺夫和萨福诺夫只赋予那些自行其是的独立连队采取的行动以官方的形式。对统一指挥,他们感到束手无策,而且要他们来调动如此庞杂的一支部队,适应这种瞬息万变的复杂情况,确也力不从心。

红军第四后阿穆尔骑兵团和加入到这个团的霍皮奥尔河日镇、叶兰斯克镇以及维申斯克镇的部分布尔什维克且战且走,穿过许多村庄,进入叶兰斯克镇境内,在草原上行进,沿顿河向西运动。

三月五日,一个哥萨克带着求援信,飞马来到鞑靼村。叶兰斯克人请求速发援兵。叶兰斯克人因为缺乏子弹和步枪,几乎是毫不抵抗地在撤退。后阿穆尔团的队伍用雨点般的机枪扫射来回敬叶兰斯克人稀疏可怜的枪声,还有两连炮兵在轰击。情况紧急,不可能再等待区上的命令。于是,彼得罗·麦列霍夫决定率领自己的两个连出发。

他同时还负责指挥邻近几个村的另外四个连队。清晨,他率领着哥萨克在山岗上布阵。照例是先发生了前哨战,接着战斗就打响了。

在这个愁云密布的冬日,在离鞑靼村八俄里远的红峡谷边,就是那年冬天,葛利高里和娜塔莉亚一同在那里耕过地,他第一次对妻子承认,他不爱她的地方。各骑兵连在几条深沟边的雪地上下了马,列成散兵线,看守马匹的哥萨克把马都牵到隐蔽的地方。坡下,红军列成三道散兵线,从一片低凹、广阔盆地里攻了上来。白茫茫的凹地上布满了黑点似的人影。有许多车辆向散兵赶来,骑兵闪烁其间。敌人还在两俄里之外,所以哥萨克们都在不慌不忙地准备迎战。

彼得罗骑着自己那匹膘肥体壮、略微有点冒汗气的马,从已经散开的那几个叶兰斯克连跑到葛利高里面前来。他的样子很高兴,很精神。

“弟兄们!大家要节约子弹!等我下命令时再开枪……葛利高里,把你那半个连向左移开一百五十沙绳。动作要快!看守马匹的人不要聚在一起!”他又下了几个最后的命令,就拿出望远镜来。“他们好像是在马特维耶夫山岗上配备了一个炮兵连吧?”

“我早就注意到啦,肉眼都可以看见,”

葛利高里从他手里拿过望远镜,仔细观察了一番。在顶部被风吹剥成圆形的山岗后面有黑乎乎的车辆和渺小的人影在闪动,鞑靼村的步兵——骑兵们开玩笑地称他们为“爬行兵”—一毫不理会不准聚堆的严厉命令,还是一堆一伙的在分子弹,抽烟,开玩笑赫里斯托尼亚戴着哥萨克皮帽的脑袋比那些矮个子的哥萨克高出一头,在那里闪晃(他因为马被牵走了,所以编到步兵里了);可以看到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的三耳皮帽的红顶。步兵中大多数是老头子和小青年右面,离一片没有砍的向日葵约一俄里半的地方是叫兰斯克人的阵地。他们一共六百人,编成四个连,但是几乎有二百人看守马匹去了。整个部队有三分之一的人都跟着马匹藏到荒沟的缓坡后面去了“彼得罗·潘苔莱耶维奇!”步兵队伍里面有几个人喊。“记注,打起仗来,可别扔下我们步兵不管!”

“请你们放心吧!不会扔掉你们的,”彼得罗笑着说.他注视着缓缓地往土坡上移动的红军散兵线,开始神经质地玩弄起马鞭子。

“彼得罗,到这儿来,”葛利高里离开阵地.走到一边去,请求说。

彼得罗策马走来。葛利高里皱着眉头,露出明显的不满意神情说:“阵地选得很不合我的心意。应该躲开这荒沟,不然他们从侧翼包抄过来——咱们可就要倒霉啦,啊!”

“你胡说些什么呀!”彼得罗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他们怎么能包抄咱们呢?我已经保留了一个连作为预备队,而已万一仗打得不顺利,这些荒沟也是有用的。它们没有什么妨碍。”

“要小心,小伙子!”葛利高里提醒地说.一次又一次迅速地打量着地形。

他走到自己的散兵线跟前,打量着哥萨克们。许多人手上已经没戴手套了。他们心情激动,热得慌,摘下来了。有人显得很烦躁:一会儿扶扶马刀,一会儿紧紧腰带。

“咱们的长官下马啦,”费多特·博多夫斯科夫笑着说,嘲讽地略微朝正摇摇摆摆地向散兵线走来的彼得罗点了点头。

“喂,普拉托夫将军!”独臂的阿廖什卡·沙米利手里只拿着一把马刀,嘿儿嘿儿笑着喊道。“请你命令给咱们顿河人来一盅伏特加喝吧!”

“住口,酒鬼!要是红军砍掉你剩下的这只胳膊,看你还用什么把杯子端到嘴边。到时候你就只好伸嘴到猪槽里喝啦。”

“得啦,得啦!”

“能喝几杯多好,花点儿钱也可以嘛!”司捷潘·阿司塔霍夫叹息着,甚至把手从刀柄上挪开,卷着火红胡子说。

大家在阵地上说的尽是些不合时宜的话。可是当马特维耶夫山岗后面的大炮低沉地轰鸣起来的时候,一下子就鸦雀无声了。

低沉的声音像圆球一样从炮日里飞出,像一团白色的烟雾,跟清脆、短促尖利的爆炸声混成一体,久久地回荡在草原上空。炮弹没有打到地方,离哥萨克散兵线还有半俄里就爆炸了。黑烟卷着白亮的雪块,缓缓地升向田野的上空,又落下来,铺展开去,消散在艾蒿丛中。红军阵地上立刻有几挺机枪响了起来。机枪像夜间更夫敲的梆子一样笃笃地响着。哥萨克都卧倒在雪里、艾蒿里和折去花盘胡乱扎煞着的向日葵丛里。

“这烟真黑呀!好像打的是德国炮弹!”普罗霍尔·济科夫回头看着葛利高里喊道。

毗邻的一个叶兰斯克连里喧声大作。随风传来叫喊声:“亲家米特罗凡被打死啦!”

鲁别任村棕红胡子的连长伊万诺夫,冒着炮火跑到彼得罗跟前来,擦着皮帽子下面的额角,气喘吁吁地说:“这儿也是雪,那儿也是雪!太深啦——简直连脚都拨不出来!”

“你来干什么!”彼得罗皱起眉头,问。

“麦列霍夫同志,我想出来一条妙计!你派一个连顺着河坡下到顿河边、从阵地上撤下一个连,派去就行啦。叫他们沿河跑到村子里,然后从那儿去抄红军的后路。他们准会扔掉辎重……放心吧,那里会有什么守卫部队呢?准可以打得他们人仰马翻。”

彼得罗很喜欢他这条“妙计”。他命令自己那半个连开火,又朝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的拉特舍夫挥了一败涂地就一摇一摆地走到葛利高里跟前来,解释了一番,简短地命令说:“带上半个连,去割他们的尾巴!”

葛利高里领着哥萨克退出阵地,在凹地里上了马,往村子里飞奔去。

哥萨克们用步枪打了两排子弹,就沉默了。红军的散兵线卧倒了。机枪断续地哒哒响着。马工·沙米利那匹白腿战马被流弹打伤了,从看马人的手里挣脱缰绳,发疯似地跑过鲁别任村的哥萨克的散兵线,顺着山坡往红军那方面跑去。它身上中了一串儿的机枪子弹,于是这匹马在全速飞奔中,屁股向上一冲,拼命一跳,栽倒在雪地上。

“瞄准机枪手射击!”散兵线上传递着彼得罗的命令。

大家都遵令去瞄准、只有那些打得准的枪手开枪——果然奏效了:上克里夫斯克村一个很不起眼的哥萨克,一连打死了三名机枪手,于是枪筒里的水沸腾着的“马克辛”机枪哑巴了。但是新机枪手马上接替了阵亡者。机枪又响了起来,散布着死亡的种子。步枪的齐射声也更加频繁了。哥萨克们已经有点儿烦了,往雪里钻得越来越深。阿尼库什卡已经钻到雪下的光地面,还在不断出洋相。他的子弹打光了(他那生了绿锈的弹夹里总共只有五发子弹),偶尔从雪里探出头来,用嘴唇吹出像田鼠受惊时发出的吱吱惊叫声。

“瞅瞅瞅!……”阿尼库什卡像田鼠一样地叫着,用顽皮的眼神膘着散兵线。

在他右面的司捷潘·阿司塔霍夫,笑得流出了眼泪,而左面的‘“牛皮小王”安季普什卡却怒冲冲地骂起娘来。

“得啦,坏蛋!真会找开玩笑的时候!”

“瞅瞅瞅!……”阿尼库什卡转身对着他,故意装出害怕的样于,眼睛睁得圆圆的。

红军的炮兵连大概是炮弹不足:打了三十来炮,就不再打工彼得罗焦急地不断回头朝山岗顶上看看。他已经派两个通信兵到林子里去,命令全村的成年人都拿着铁叉、木棒或镰刀到山岗上来。他想给红军点儿颜色看,也把队伍分成了三道散兵线。

不久就有大群大群的老百姓出现在山岗顶上,并且往山坡上面冲来。

“瞧啊,黑老鸹飞下来啦!”

“全村的人都出动了。”

“里面一定还有老娘儿们!”

哥萨克们笑着,你喊我叫,闹成一片。射击完全停止了。红军那方面也只有两挺机枪还在射击,偶尔夹杂几声步枪的齐射。

“真可惜,他们的炮兵连哑巴啦。要是朝娘子军开一炮,管保那儿的乐子可就大啦!准会穿着尿湿的裙子往村子里跑!”独臂的阿廖什卡兴高采烈地说.显然,红军没有朝婆娘们打一炮,使他感到非常遗憾。

人群已经走到散兵线上来,四散开去,不一会儿,他们就排成了两道宽宽的散兵线。站在那里不动了。

彼得罗不许他们走近哥萨克的散兵线,甚至鸣枪阻止他们。但是他们的出现上对红军产生了明显的影响。红军的散兵线开始后退,向凹地的低处退去。彼得罗跟连长们简单地商量了一番,就把右翼部队撤下来,撤去两道叶兰斯克人的散兵线,——命令他们以骑兵队形往北开,开往顿河边,到那里去支援葛利高里的突袭、几个连就让红军眼看着在红峡谷那面排好队伍,然后往下坡顿河岸边开去。

又朝退却的红军散兵线打起枪来。

这时候有几个比较勇敢的娘儿们和一些小家伙,从由妇女、老头子和半大孩子组成的“后备队”里跑出来,混进了战斗部队的阵地,达丽亚·麦列霍娃也跟着那几个浪儿们过来了,“彼佳,让我朝红军打几枪!我是会放步枪的呀。”

她真的从彼得罗手里拿过马枪,像男人一样跪倒,信心十足地把枪托紧顶在胸脯上方瘦削的肩膀上,放了两枪。

可是“后备队”的人都冻得要命,直跺脚,乱跳,捋鼻涕。这两道散兵线就像被风吹的一样,东摇西晃。娘儿们的脸颊和嘴唇都发青了;寒气毫无顾忌地在她们肥大的裙子里肆虐。而那些已届风烛残年的老头子则全都冻僵了。他们有许多,包括格里沙卡爷爷,都是让人搀着从村于里爬上陡峻的山坡的。但是来到这只有高空的风才能吹到的岗顶,被远方的枪声和寒冷一刺激,倒活泼起来了。他们在阵地上晓晓不休地谈论着从前的战争和战役,谈论当前这场兄弟、父子互相残杀的罪孽战争,谈论大炮打得这么远,用肉眼根本就看不见它们在哪儿……

第六卷 第三十三章

葛利高里带着半个连重创了后阿穆尔人的一类辎重车队,砍死了八名红军,缴获了四辆装着子弹的大车和两匹战马,他们这半个连只损失了一匹马,还有一个哥萨克身上受了点儿微不足道的擦伤,但是正当葛利高里没有人追赶,兴奋地带着满载战果的大车顺着顿河凯旋的时候。山岗上的战斗也已经快要结束了。后阿穆尔人的一个骑兵连,还在战斗开始以前,就绕了一个十俄里的大弯子,进行迂回包抄,突然从山岗后面冲了出来。向看守马匹的哥萨克发起猛攻。大难临头,乱成了一锅粥。看守马匹的人牵着马从红石崖脚下面飞跑出来,只来得及把马分给几个哥萨克,而后阿穆尔人的刀尖已经在其余人的脑袋上晃了。很多没有武器的看马人扔下马,各自逃命去了。步兵们由于害怕打着自己人,无法射击,就像口袋里滚出来的豌豆一样,滚到荒沟底.奔到沟那面去,四散溃逃。那些骑兵(他们占大多数)凡是来得及捉到马的人,都争先恐后地向材子驰去,比赛“谁的马跑得更快”。

当彼得罗听到第一阵呐喊,一扭头,就看到像巨浪似地正向看守马匹的哥萨克冲去的骑兵,他命令说:“上马!步兵!拉特舍夫!穿过谷地!……”

但是他没有能跑到他的马夫那里。一个叫安德留什卡·别斯赫列布诺夫的小伙子拉着他的马、他迅速地朝彼得罗跑来;彼得罗的和费多特·博多夫斯科夫的两匹马紧靠在他右面跑着。但是一个敞怀穿着黄皮上衣的红军战士认侧面向安德留什卡杀来、手举刀落,大喊一声:“唉,你这个可怜的勇士!

但是安德留什卡很走运.他肩膀后面背着步枪。马刀没能砍着安德留什卡围着白围巾的脖颈,咔嚓一下,砍在枪筒子上,嗖地一声,刀从红军的手里挣脱,刀身变成一张在逐渐伸直的弯弓,飞向空中。安德留什卡骑的那匹怒马往旁边一跃,箭似地飞奔而去。彼得罗和博多夫斯科夫的两匹马也跟在它后面奔驰……

彼得罗哎呀了一声,一时呆在那儿,脸色煞白,立刻满脸大汗.他回头一看:正有十来个哥萨克朝他跑来。

“完啦!”博多夫斯科夭大声喊。恐怖使他的脸变得非常难看,“快往沟里钻、哥萨克们!弟兄们.往沟里钻!”

彼得罗定住神儿、头一个跑到沟边.顺着三十沙绳的陡坡滚了下去。衣服被挂到什么东西上、把短皮袄从前胸上的口袋一直撕到衣襟边上,他跳了起来,像狗一样全身晃了一下。哥萨克们翻着跟头,旋转着,纷纷从上面滚下来。

一会儿工夫,他们已经滚下来十一个人。彼得罗是第十二个人。沟上头,枪声。呐喊声和马蹄声.响成一片、沟底里,逃到这里来的哥萨克愚蠢地在掸着皮帽子上的雪和沙土,有的正揉搓摔疼的地方。马丁·沙米利卸下枪栓,吹出了堵在枪筒里的雪。小伙子马内茨科夫,已故村长的儿子,满面热泪纵横,吓得浑身直哆嗦。

“怎么办呀,彼得罗,带我们走吧!死在眼前啦……咱们往哪里逃啊!他们会把我们打死的!”

费多特牙齿咬得咯咯直响,顺着沟底往顿河边跑去。

其余的人像绵羊一样,也跟着他跑去。

彼得罗拼命拦住了他们:“站住!大家商量商量……不要跑!他们会开枪打的!”

他领着大家钻进红色黏土沟崖上水冲出的一个洞穴里,竭力保持镇定,结结巴巴地建议说;“往下面走是不行的一他们会穷追咱们的人……应该就呆在这。”

“……分散到几个洞穴理屈……三个人到那边去……咱们从洞里打他们!……在这儿就是被包围了,也可以打一阵子……”

“咱们是彻底完蛋啦!祖宗啊!亲人哪!你们放我走吧!我不愿意……我不想死呀!”早就在哭的白眉毛的小伙子马内茨科夫突然号叫起来。

费多特瞪圆了加尔梅克人的眼睛,突然照着马内茨科夫的脸狠狠地打了一拳。

小伙子的鼻子血流如注,脊背撞得沟崖上的粘土纷纷下落,勉强站住了脚跟,但是哭号却停止了。

“我们怎么回击呢?”沙米利抓住彼得罗的胳膊问,“我们有多少子弹呀?没有子弹啦!”

“他们扔进一个手榴弹来,咱们就全完啦!”

“好啦,那又有什么办法呀?”彼得罗忽然脸色发青,胡子下的嘴唇上冒着白沫。“卧倒!……我是连长不是?我枪毙你!”

他当真拿着手枪在哥萨克们头顶挥舞起来。

他的咝咝的低语声好像给他们带来了生气。博多夫斯科夫、沙米利和另外两个哥萨克跑到沟对面去,在一个洞穴里卧倒,其余的人跟着彼得罗就地卧倒在这个洞里。

春天,山洪暴发的时候,红褐色的激流翻滚着岩石,在沟底冲出许多坑凹,冲刷着红色的粘土层,在沟崖上冲出无数的洞穴。哥萨克们就藏在这些洞穴里。

“牛皮小王”安季普弯着腰,端着步枪,站在彼得罗身旁,像说梦舌一样小声说:“司乔普卡·阿斯塔霍夫抓住自己马的尾巴……逃出去啦,可是我没有抓到……步兵扔下咱们不管……咱们完蛋啦,弟兄们!真的,咱们是死路一条啦!

沟崖上面传来奔跑的脚步声。小雪块和黏土溅落到沟底来。

“他们来啦!”彼得罗抓住安季普的袖子,小声说,但是小伙子拼命把手挣出去,手指头放在枪机上,朝上面看了看。

并没有什么人从上面下到沟底来。

从那里传来人声和吆喝马匹的声音……

出汗了,汗流如注,顺着他的脊背、胸口和脸颊滚下来……

“喂,你们这些家伙!快爬出来!反正我们会把你们打死的!”沟顶上在喊话了。

荒沟里雪下得越来越紧,像一道道洁白的乳汁。好像有人朝沟崖边走来。

另一个声音也很有把握地说:“他们逃到这儿来啦,瞧,这不是脚印嘛。我亲眼看见的!”

“彼得罗·麦列霍夫!爬出来!”

霎时间,彼得罗心里燃起一阵盲目的希望烈火。“红军里有谁认识我呢?准是自己人来啦!他们把红军打跑啦!”但是同样那个声音也使他发抖:“我是科舍沃伊·米哈伊尔。我们劝你们老老实实地投降。反正你们是跑不了啦!”

彼得罗擦了擦湿漉漉的额角,手掌上留下一道道粉红色的血汗污印。

一种奇怪的、很像是昏迷的听天由命的感情袭上他的心头。

博多夫斯科夫的喊声听起来是那么粗野:“你们要是答应放我们,我们就出去。不然的话,我们就要抵抗还击!那就请你们来吧!”

“放你们……”沉默了一会儿,沟上面回答说。

彼得罗竭尽全力,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振作起来。他感到“放你们”这句话里带有看不见的嘲笑。他声音低沉地命令说:“往后撤!”但是已经没有人听他的了。

所有的哥萨克,除了缩在洞里的安季普卡以外,都攀着土台爬了上来。

彼得罗最后一个走出洞穴。他心里,就像怀着胎儿的女人肚子一样,满怀求生的强烈欲望。他还要进行自卫,一面爬上陡坡,一面心里还在琢磨着怎么打出一梭子子弹去逃命。他眼前发黑,心胀得都要炸了。又问又难过,喘不过气来,就像童年时做噩梦一样。他扯下军便服领子上的扣子,撕开肮脏的衬衣领子。汗水遮住了他的眼睛,手在冰冷的土坡上直滑。他哼哼哧哧地爬到沟边上一小片踏乱的平地上,把步枪扔在脚下,举起手来。在他前面爬出来的哥萨克们紧偎在一起。科舍沃伊离开一大群后阿穆尔团的步兵和骑兵,朝他们走来,几个红军骑兵也走了过来。

科舍沃伊走到彼得罗跟前,眼睛直瞅着地面,小声问:“你打够啦!”他等了一会儿,不见回答,仍旧瞅着彼得罗的脚尖问:“是你指挥他们打的吗?”

彼得罗的嘴唇哆嗦起来。他精疲力尽地、困难地把手举到汗湿的额角去擦汗。米什卡弯曲的长睫毛颤抖起来,尽是伤寒病留下的黑癜的、肿胀的上嘴唇翘了起来。米什卡全身颤抖得那么厉害,简直站不住了,要倒下去。但是他突然猛地抬起眼睛、直盯着彼得罗的眼睛,用非常陌生的目光看着他,快口说:“脱下衣服来!”

彼得罗急忙脱下短皮袄,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在雪地上;摘下皮帽子,解下皮带,脱掉保护色的衬衣。然后坐在皮袄的衣襟上,脱起靴子来,脸色变得一会儿比一会儿白。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下了马,从一旁走过来,瞅着彼得罗,咬紧牙关,生怕哭出来。

“内衣别脱啦,”米什卡低声说,然后,他哆嗦了一下,突然刺耳地喊:“快点,你!”

彼得罗忙乱起来,把从脚上脱下来的毛袜子团成团,塞到靴筒里,站了起来,把被雪一照变成橙黄色的光脚从皮袄的襟上移到雪地上。

“亲家!”他轻轻地翕动着嘴唇,喊了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一声。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一声不响地看着彼得罗的光脚掌下融化的积雪。“伊万亲家,你是我的孩于的教父……亲家,不要处死我吧!”彼得罗央告说,可是一看到米什卡已经举起手枪,正对准他的胸膛,就大瞪着眼睛,像是准备要看什么耀眼的东西似的,还把脑袋缩到肩膀里去,像在做跳跃的准备动作似的。

他没有听见枪声,就像被重重地推了一下,仰面倒了下去。

他恍惚觉得科舍沃伊伸出的那只手抓住了他的心脏,一下子就把血全挤了出来。彼得罗做了一生中最后一次努力,艰难地撕开了内衣的领于,露出了左奶头下面的弹孔。鲜血,先是缓缓地从弹孔里渗出来,然后一找到出路,黏腻的黑血注就咝咝响着向上喷起来。

(未完待续)

([苏联]米哈依尔·亚历山大维奇·肖洛霍夫/著,力冈/译,译林出版社,2020年)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