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书献给逝去的亲人

闲言漫语上黄田

上黄田是个村民组,“人民公社”年代是个生产队。保甲制期间,应当是个甲。然而普安先生告诉我:它也曾经是保——石井保;下黄田则为黄田保。上黄田位于村子最上端,地势较高。我以为,当以树老爹家那道石坎为界。石坎与下面的屋脊持平,站在坎上放眼望去,一片片黛瓦粉墙,一张张铺开的屋面。像一幅版画,很好看。

树老爹家的房子早就无影无踪了,那道石坎还在。

然而普善说,是以“聚星堂”为界。“聚星堂”以上,包括“模范桑园”都属于上黄田。普善当过黄田大队会计,说的是行政地界,应当是对的。

上黄田人家不多,也就二三十户。房屋也不像下黄田那样密集整齐,那样恢弘大器,那样系统工整。其中“仁德堂”、“新德堂”和“老坦上”的房子倒是有些规模了,终因地形地貌的局限,拓展不开。与下黄田相比较,显得偏僻、狭窄、零落、寒碜。就好比山坡上的梯田,难得一个较大平面。

也没出过什么名人。以我看,最大的人物就是大先生朱似愚。他是晚清秀才,毕业于京师大学堂,是个学者。他兄弟三个,都是读书人,都是戴眼镜。大先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搬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二先生住在榔桥做生意,也脱离黄田。唯有三先生一直闲居在“新德堂”。那时候“新德堂”也是高墙大院,也有门楼。他就住在门楼左边的披屋里,像个门房,十分寒酸。村里一些人背后喜欢称呼他“三瞎子”,多少有点不恭。我的短文《三先生》写的就是他。

柿奶奶是我的三叔奶奶,她的女儿朱性冰,小名田英,是我的堂姑妈,“解放”后在上海人民广播电台任录音科副科长。陈旺生,敬修堂后面陈家人,原本在榔桥做伞为业,后来参加马渡乡自卫队,当了队长。传说此人心狠手辣,与共产党作对。1947年,黄田成来保、金小犬秘密组织农会,被他们抓获,在榔桥遭难。传说陈旺生剜其心肝下酒,未知真假。共产党夺取政权以后,陈旺生与王必槐(国民党县党部行动队长)同在溪头遭枪毙。汪大金,早年出去打游击,当了解放军。后来转业到宁国县民政局当局长。他的母亲,我们喊乖奶奶,带着小儿子汪小毛在上黄田过日子。汪小毛比我大一点,一只眼睛残疾。“大跃进”前夕,母子俩投奔宁国县去了。

汪兴木、汪兴田是亲兄弟,还有个姐姐汪兰英。兰英的丈夫周招南是个木匠,手艺精细,性情古板,日子过得“板板直直”。最近,凯中先生告诉我:周招南曾经是“地下党”。我大为惊讶,有点不相信。在我印象中,他一点都不激进,不像个“地下党”。他有个儿子俞德祧,胖胖的,不甚精明。兰英喜欢女孩子,就将汪兴田的大姑娘过继为女儿。后来又招赘了我的弟弟普善。汪兴木是普善的继父。“土改”以后,我的二妈带着一双儿女改嫁于他。汪兴木是个规矩老实的种田人,以他们的勤劳节俭,本本分分地劳动,应当过得比较好的。无奈遭遇“大跃进”和“三年大饥荒”这样的祸害,吃尽苦头。五个子女中饿死两个,一个叫竹林,一个叫三六子。汪兴田就更惨了:他早年跟随汪大金打游击。后来改换门庭,参加了国民党军队。我见过他一张着军装的照片,年轻英俊,周正帅气。“解放”后在家务农。上世纪五十年代被抓进劳改队,再也没回来。他有三个女儿,除大女儿过继给周招南为女以外,其余两个都在“三年大饥荒”中饿死了;妻子朱瑞英,年轻时漂漂亮亮,会唱京戏。后来改嫁朱永骈,大饥荒中跳冲水凼自尽。他们还有个堂兄汪南生,也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农业合作化”刚刚开始的时候,上黄田的互助组就是他领头的。出工收工总是扛着一面红旗,旗上写:汪南生互助组。我记得非常清楚。后来,他当了生产队长。他的儿子汪大益告诉我:“三年大饥荒”中,有一次上面来人检查工作,干部们把村里一批浮肿病人转移掩藏到刘村去了,他爸也在内。刘村位于黄子山脚下,离黄田十多里,全是上山路,村子很小,很偏僻。他们把病人藏匿在这里,当然是为了掩盖真相,以表现“一派大好形势”。汪南生再也没回来,饿死在那里了。时至今日,汪大益七十三岁,说起这件事,他无比悲愤。前些日子,北京大学一位教授来访问他,他说的最多的就是“大跃进”饿死人的事情。切肤之痛是永远忘记不了的。如今,汪大益过得非常好,一点都不老态,看上去像是六十多岁。他种了六、七亩田,还养了两头牛。我说你一个人怎么有这么多田呢?他说开始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时候,很多人不相信共产党,怕变,没有信心种田。自己也没有别的本事,只会种田,就多要了几亩。如今好了,不但免交农业税,还有种田补助,还有养老补助;虽然不多,日子还是好起来了。他要好好保养身体,争取多活几年。

陈承春、陈承益、陈承跃是兄弟仨。老大陈承春身材高大,膀粗腰圆,跺跺实实,据说能与水牯牛比力气。一只手残痼,却不妨碍他干活,三百多斤的大杉木扛在肩上,踮踮地一路小跑,不费力似的。小时候我们喊他春老爹,觉得他了不起。因此饭量也大。“三年大饥荒”中,陈承春饿急了,偷来一头牛杀了,被逮到榔桥公社,一共三个人,捆绑在柱子上,凯中先生亲眼看见。当天夜里,陈承春就被折磨死了。那个年代,在“阶级斗争”大旗下,那些称霸一方、为所欲为的基层干部和官员们,都握有对老百姓的处置权,乃至生杀大权,老百姓的命只能如同鸡犬一样。不久,陈承春的老伴也饿死了;有个儿子陈根保,比我大几岁,个子也魁梧,也有力气,后来到外地(好像是球桂)招亲去了。老二陈承益,有个女儿嫁在邻近的旌德县农村,饿得没办法,想去女儿家弄点吃的,结果倒在一条小路上,死了。老三陈承跃和他的妻子也饿死了。

我家住在上黄田“老坦上”,这里有七、八户人家。其中朱普欢(后来改名朱普文)比我大几岁,同学。他的父亲朱大保早早地去世了,母亲带着他,孤儿寡母,日子过得不轻松。他曾经在外地干过一段时间工作,不知什么原因还是回来当了农民。因此他知道的东西多,牢骚情绪也大,口无遮拦。大家都说“美帝国主义坏”,他却说美国好;人们都唱“东方红”,他却唱“东方黑,西方亮……”那时候信息极为闭塞,他怎么就与众不同呢?后来,他上自家屋顶“翻屋”,不小心摔下来,头撞在天井里,抢救无效,去世了。

成德胜,住在“聚星堂”,也属于上黄田生产队。成德胜的母亲有精神病,家境很穷,几乎没见他穿过一件不破的衣衫。倒是很机伶的人,一双眼睛黑溜溜地传神。上学的时候能跑,能跳,会踢球。“三年大饥荒”,他和他的父母一家五口,只留下一个姐姐,其他人都饿死了。

村子里满门遭灭的人家不少。我的同学朱世萼,住在“家庙”坦上,距上黄田不远。他的父亲朱永愈,绰号“小眼睛”,一直开小店,不胜农事。他家五口人都饿死了。其中朱世萼兄弟俩,一起饿死在一间空牛笼里,人们发现的时候,死者眼睛已经被老鼠扒掉。“三年大饥荒”,老鼠也饿狠了。

俞志明,小名和宜。个子不高,精明利索。走起路来连蹦带跳,不是唱歌就是哼调。他喜欢唱戏,有时候也帮忙导戏。他导的都是武戏:大刀怎么舞,棍棒怎么耍,对打起来怎么合把子,他懂。应该叫武术指导。腊月里的排练场上,我见过他舞大刀,就是关云长用的那种大刀,他能舞得眼花缭乱。他还能翻空心筋斗,时不时地来两下。一个种田人,能在舞台上“咚”地一声翻个筋斗,常常招来满堂喝彩,他觉得好开心。俞志明在涌溪打过游击,因为手残痼,退伍回乡;有民政部门颁发的退伍证。“文革”中也遭到批斗,关押在大队部里。

住在最上面的李子学,“土改”时当过第一任村长。他为人宽容、厚道、本份,是位受人尊敬的长者,人们都喊他大老爹,或者学老爹。夫妻俩从江北逃水荒过来的。后来,妻舅一家也过来了。这里不闹水荒,过起日子来心里是定的。他似乎比当地人更勤劳,一天到黑在地里干活,身上晒得黑黝黝的。女儿李月英与我同学,因为小儿麻痹症,一条腿跛了。泾县中学毕业以后没有找到工作,回到家与表哥成了亲。孕期中胎儿异常,又不愿意去大医院检查,导致意外死亡。老夫妻俩就这么一个女儿,十分不幸,悲痛极了。他们家倒是没受过政治迫害,日子过得也还比较富足。“三年大饥荒”都挺过来了,女儿却遭意外。那个年代的人,怎么就有这么多不幸呢?

今日上黄田,日渐萧条。年轻人大都外出打工去了。有门路的人家也纷纷迁走了,住户越来越少。许多空房子也就一间一间地倒了,塌了,无人收拾,满目荒凉。倒是修了一条路,直通半山腰,说是为了便于伐运毛竹。这是一条沙土路,坡度也比较大,造成严重的水土流失,淹没毁坏了两边一些田地,已经造成明显损害。上黄田依山傍坡,数十年来,山上的树木砍伐殆尽,水土流失成了很大问题。雨涝成灾的日子容易“发蛟”,就是“泥石流”。小时候常听老人指着远处山上某块黄土坡地说:“喏,发蛟了。从那里钻出一条蛟来……”毁了庄稼,毁了田地。还说蛟是一种水怪,腾云者为龙,驾涛者为蛟。蛟行哪里,大水就发到哪里。

仰首张望,黄褐色一条路,从山上蜿蜒而下,真的像是一条蛟——好大的蛟!

据不完全统计,“大跃进”所造成的“三年大饥荒”期间,上黄田饿死的老百姓至少有二十多人。他们是:朱晓初(三先生)、朱成树、朱锡锷、汪南生、吴少丙、胡娣姑、朱安英、陶奶奶、朱大庆、俞德祧、汪竹林、三六子、陈承春夫妻俩、陈承益、陈承跃夫妻俩、汪海水的母亲、汪兴田、朱瑞英和他们的两个女儿国琴与和平、成德胜一家四口……

希望有一天,能在上黄田立块碑。把这些人的名字刻在上面;再刻上公元纪年:1958-1961

愿这些屈死的冤魂,在天国得以安息。

祖父

祖父朱星垣,“成”字辈。成什么呢?不知道,也没人告诉我,惭愧。祖父兄弟四人,他是老二,人称“二老爹”。祖上略有薄产,分家时四兄弟均分。“土改”的时候,老大老二家成了地主;老三家成了贫农——三老爹抽鸦片,把家搞败了,坏事变好事。老四家绝户了,不知道怎么回事。

祖父十二岁到六安一家店号当学徒。据说给老板盛饭时还够不上灶台,只得以板凳垫脚。小小年纪背井离乡,到一个极陌生的地方侍奉别人,可见他很早就开始发愤的。后来,便一直在六安做生意,有时也回家歇息一段日子。似乎也没有发财,只是置过一些田地,盖过一堂房屋。相对于原来的老屋,祖父把它叫做新屋。新屋与老屋毗邻,相隔一个小小花园。正房三间,中间为堂屋。一头延伸过去,另有一间卧室,和一个大大的厨房。如果绘成平面图,当为曲尺形。二层木结构,粉墙黛瓦,三合土地面。小时候我常到那里玩。那里有一个大大的园子,种了瓜,种了菜,还能逮蟋蟀。“土改”的时候,新屋“改”给了别人,说是“剥削”来的。

我与祖父接触不多。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个寡言少语、满脸严肃、性情古板的人,从来就不知道他笑起来是个什么样子。他与奶奶单独住在新屋里,单烧单过。他将后面一个大园子开垦出来种菜,种南瓜冬瓜丝瓜黄瓜。还种“癞葡萄”,后来才知道就是苦瓜。不是当菜吃,而是成熟以后摘下来,吃里面的穰子,不好吃。倒是搁于盘中,好看。祖父还将冬瓜籽晒干了,炒给我们吃。冬瓜籽干瘪干瘪的,好像没有籽仁,一点都不好吃。我们要吃南瓜籽,祖父不答应,说:“南瓜籽要留到过年吃。小把戏那么讲究?不好吃嚼嚼吐了,总能香香嘴吧?”“小把戏”就是小孩子,方言。旺季的时候,菜吃不完,祖父就叫我母亲拿去卖。母亲不大愿意卖菜,祖父不高兴了:“挣钱嘛,就是针头上削铁。这样不在乎那样不在乎,还不是坐吃山空?”母亲不敢违拗,只得把菜装在篮子里,挎到下黄田叫卖。招来议论纷纷,说太抠,想不开,是卖菜人家吗?又说是装穷,做给人家看的。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作秀。其实,祖父倒未必这么想,他只是想把多余的菜变成钱。

还种果,种花,供人观赏。人说:“二老爹真会种啰,这么多花,真好看。”于是他满心欢喜:“你端一盆去——来来来,不客气,多得很。”——“真怪塞了!”“怪塞”,黄田方言,就是谢谢的意思。我一直不知道这两个字该怎么写。

除了种菜种花,还制作笼子,逮些“纺织娘”,关在里面,观赏。制作蟋蟀笼子,关蟋蟀,玩。前一种笼子是用刚登场的麦秸编的,大大小小各种式样,如灯,如钟,如螺,如方盒。通风透气,整齐美观。算得上工艺品。一只笼里关一只,怕它们打斗残杀。夏天,南瓜花盛开的时候,“纺织娘”很多,肆无忌惮地叫:嘀铃铃——嘀铃铃——铃……很好听。若一旦集中叫嚷,也能把人叫烦。祖父把逮来的“纺织娘”关在笼里,挂于墙上,喂食南瓜花,自我欣赏,不免多了几分得意。过些日子,又将它们放走,再逮新的。那东西很脆弱,一旦死在笼里,有些不忍。

“纺织娘”绝迹的日子,笼子依然挂在墙上,祖父依然欣赏。大概他觉得自己编的笼子很好看吧。

关蟋蟀的笼子则是用毛竹筒做的:锯一节毛竹梢,一寸多高,打磨光滑,装块玻璃,底面锥个小洞,安上塞子,塞上有槽,可以搁上米粥或米糊,供食。将蟋蟀关在其中,看得清清楚楚,常揣于怀中,不时地掏出来摆显摆显。需要与人斗蟋蟀了,将它们放置在一个大一些深一些的钵子内,以蟋蟀草撩其牙,惹其怒而打斗。

我以为斗蟋蟀这玩艺品格低下——凡挑逗二者使之互相残杀者,品格都属低下。茫茫世界,物与人同。

祖父还置了几把剃头刀,说是给我们剃头。不知他什么时候学会的,却只能剃光头。他自己也是光头,说光头好。村子里作兴剃“包头”:剃头匠与各家达成协议,每月上门剃两回,全年付给若干斤稻谷,很便宜。我一直留“二分头”,在当时是很时尚的。祖父说:“小把戏那么讲究?自己剃算了。”我不愿意剃光头,但拗不过,硬是强强地将我的头发剃光了,光得像一颗徽州白梨。回到房里一照镜子,我哭了,拼命地嚎叫:“我要头发唛!我要头发唛!”母亲只得百般劝慰,说:“不要惹老爹发火了,头发可以长出来。”——“哪天能长呢?”——“半个月。”我不知道半个月多久,母亲又说“快得很。”于是我天天照镜子。等到雪白的头皮渐渐变黑,心里才觉得好过一些。或许祖父自己也觉得过分了吧,此后便不再提起剃头的事。而我当然是避之不及了。

还不准我们到人家去玩,不准我们吃人家东西。我是被管住了,弟弟却管不住,不买他的账,到处跑。弟弟泼皮,嘴又甜,人家都喜欢跟他逗:“给我做儿子,干不干?”——“干。”于是给他东西吃。有时还躲进人家不出来。好玩爱吃,本是小孩天性,一笑而已。祖父却十分顶真,到人家去找;找到了,拖回家里便打。弟弟的母亲心疼不已,嘴翘得多高。但不敢吭声。老人家太厉害了,都怕他。

1949年,父亲在郎溪的家中生下第一个儿子,取名普新。祖父还专门去看过。与父亲说:“你都四十岁了,还喜得贵子,我当然高兴。”没想到这句话捅了漏子:父亲跟女方瞒了年龄,闹得一家人不愉快。这是普福后来告诉我的。

记不清哪一年,祖父复去六安,将奶奶留在家里。几年都没回来,也不通音信。躲过了家乡的“土改”运动,没有吃苦——所有的苦都让我母亲吃了。一直到1956年,或者是1957年,反正我上初中的时候,祖父突然回来了。是被人抬回来的——他得了中风,半身不遂。此时奶奶已经过世,全部事情都由母亲一人操劳,还要服侍他拉屎拉尿。母亲真不容易。

我按照母亲嘱咐,特地回家一趟,见到祖父。他坐在一张大大的椅子上,手边一根拐杖。有什么事了就杖击地板,咚咚咚地响,唤人来照应。他目光呆滞,脸色晦暗,反应迟钝,语言不清。坐在阴暗的居室里,与其说是一位活人,毋宁说是一尊偶像。立时感到一缕莫名的悲凉。

我喊了他几声,站了片刻,磕了三个头,离开了。

这是最后一面。不久,祖父去世了。

三奶奶

我的祖父排行老二,三奶奶的丈夫老三,亲兄弟。三老爹年轻时不学好,抽大烟,把家产败得净光,早早地谢世了,丢下三奶奶和一双儿女,孤儿寡母。三奶奶硬是把他们拉扯大了,还都混得有头有脸。女儿朱性冰,东奔西颠在外闯荡。共产党夺取政权以后,她是上海人民广播电台录音科副科长。儿子朱大壁,江西景德镇画师。就是在陶瓷坯子上画花画鸟,写字题款。应当是工艺美术师。儿女都在外地成家立业了,三奶奶哪里都不去,一个人在上黄田过日子。

三奶奶命苦,没能靠着好男人,却练就一副倔强性格,不服输,不装孬,不怨天尤人。早年间,帮培风中学的老师学生洗衣浆衫缝缝补补,到学校门口卖炒菜卖小吃;还侍弄田地庄稼,插秧割稻,甚至犁田耙田都能来几下,抵得上大半个壮劳力。她一天到晚癫进癫出风风火火,忙了外面忙家里,似乎有使不完的劲。

“土改”的时候划成分,三奶奶划的是贫农。分了田,分了“胜利果实”。三奶奶好高兴:“那死鬼抽鸦片烟抽好了。要不然不也是个地主?”从此,她开口“贫雇农”闭口“贫雇农”。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如今改朝换代了,有钱人落难了,贫雇农吃得开了。”我家划了地主,三奶奶却照样喜欢我。用她的话说,大人划了地主,小人不是。而当养父母闹离婚,我不得不重跟生母时,三奶奶不高兴了,非常严肃地要求我“划清界限”,不要回来。我不买她账,瞪起眼回了她一句:“多管闲事多吃屁。”三奶奶恼火了,劈哩啪啦将我骂了个狗血喷头。

三奶奶喜欢骂人。鸡丢了,骂人;家里东西不见了,骂人;菜园子被猪拱了,骂人;觉得干部办事不公了,骂人。三奶奶嗓门大,骂起人来别具一格。通常是在院子里拍巴掌、跺脚,节奏感颇强。骂着骂着便哭诉起来,诉说自己怎么怎么苦,年轻时怎么怎么守寡,怎么怎么把一双儿女苦大;诉说“那个死鬼”怎么怎么不顾家,怎么怎么不知道心疼人。更有甚者,便是一手拿起铁皮畚箕,或是洋铁桶,一手拿根木棍,边敲边骂,在村子里兜一圈:“……短命死的,洋炮铳的,偷奶奶的老母鸡,不得好死,断根浇灭……奶奶好不作孽?二十几岁守寡,风里来雨里去,没日没夜……玉皇大帝啊,观音老母,你们显显灵吧,叫那个短命死的天打五雷轰,五马分尸……”三奶奶这一圈可以兜大,也可以兜小;有时候只限于上黄田,有时候却要兜到下黄田去。不知道怎样界定的。大家都觉得三奶奶不好惹,刻意躲着点。实际上这是三奶奶一种渲泄方式,一种心理诉求。骂了,诉了,她内心平衡了,情绪也就化解了。有点像如今上网,遇到什么不平事了,上网诉说一番,造造舆论,出出气。那时候没有网,即便有网三奶奶也不会,所以只好敲畚箕骂人。

三奶奶屋子后面有个菜园,菜园里有棵大枣树。枣子成熟季节,一虬一虬挂满树枝,令人眼馋。于是我们经常去偷袭——用砖块瓦片瞄准掷砸,将枣儿砸下来。瓦片落在屋顶上,惊动了三奶奶,便常常招来责骂。有一次,三奶奶悄悄赶出来,我躲避不及,三奶奶刚骂几句,发现我一个人在场,便一把拉住我:“你跟奶奶说嘛,奶奶给你打就是啰。”说着拿来长竹竿,哗哗哗哗对准树上一阵猛抽,枣儿纷纷落下。我不好意思捡。三奶奶说:“捡,快捡!吃完了再问奶奶要。一树的枣子不给你吃给哪个吃?奶奶一个人吃得了?”说得那么简单,那么诚恳,我越发不好意思了。我想起她骂我的时候,而她好像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三奶奶依仗自己“贫雇农”,天不怕地不怕,总是跟时局过不去,总是跟干部闹对立——用她的话说,是干部跟她过不去,“瘟”不得她那一亩三分田。干部则说:“我们要‘瘟’不得你做什么?是上面开会说的,要成立互助组,贫雇农要带头。”——“阿拉就不带头,看你怎么办?阿拉贫雇农,不怕!”三奶奶偶尔到上海住些日子,学会了“阿拉”,并且用上了。

三奶奶不参加互助组,所有的农活一个人顶。村里人也还好,农忙的日子,常常来给她帮忙。所以三奶奶过得还算松泛。下半年,收成也不比别人差。

办初级社了,干部们又来宣传政策,三奶奶还是不理睬。

办高级社了,三奶奶依然不买账。三奶奶成了“钉子户”,“反对合作化”。

于是有人跟她摊牌了:现今办高级社了,可不是以前那样小打小敲了。土地耕牛农具都要入社,归公了。有着极大的优越性,旱不怕涝不怕,生灾害病也不怕,好日子就要来了……

听说土地要归公,三奶奶气愤极了,拍手跺脚大嚷起来:“你们可不要打我的主意。我那一亩三分田是共产党毛主席给的,又不是剥削来的。还没焐热哩,你们要抢走?”

“正是毛主席说的,要走合作化,土地要归公。”

“我不信。毛主席共产党才给我的,好意思又收回去?”

“不信你看,你看。”干部拿出一张报纸,递给三奶奶。

三奶奶一推多远:“阿拉不看!”——也看不懂,她根本就不识字。

一个贫雇农,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寡妇,一个疯疯癫癫骂起人来没完没了的老太婆,能把她怎么样?三奶奶硬是没有加入高级社,成了远近闻名的“单干户”。

“单干户”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农忙的时候,没有人来帮忙了,亲戚朋友都入社了。花钱都请不到人——也不能请,请人就是雇工,雇工就是剥削。耕牛也借不到了,那是农业社的财产,人家不借。于是三奶奶发了恨——一锄一锄地挖!

“奶奶有的是力气,不怕。”三奶奶硬是较上劲了,何苦呢?

再就是歧视——“单干户”可不容易,好像干了坏事一般,人前矮一截。什么“顽固不化”啦,“翻身忘本”啦,成了代名词。一些不明事理的孩子见她就嚷:“三奶奶——单干户!”“三奶奶——单干户!”……每当此刻,三奶奶便驻足观望,说:“单干户怎么啦?没偷没抢,奶奶高兴单干。”如果孩子们尾随不舍,三奶奶会抄起个什么东西,作凶狠状:“短命死的!你来,你来!”

我也不止一次地参与其中,跟在后面起哄。真的对不住她。

1958年,大办人民公社,风声更紧了。三奶奶终于挺不住,也顾不上她那一亩三分田了,把家中东西稍做处置,跑到上海女儿家去了。

三奶奶走得明智。很快,“大跃进”开始了,“三年大饥荒”开始了。如果不走,三奶奶不死也会脱层皮。

十多年以后,三奶奶重回黄田。她说上海别的都好,就是火化不好。人死了,往炉里一丢,烧得叽咕叽咕叫,痛煞人了。三奶奶怕火化,怕痛,所以要回来。女儿当然不同意,百般劝说,三奶奶硬是不听,没办法。

三奶奶将祖上的房子要了回来,一个人住。

然而,三奶奶真的老了,走起路来颤颤巍巍,当年的干练与麻利完全不见了。精神也差了许多,不再骂人,话也少了,经常一个人木木地坐在那儿,半天不挪一下,愣愣地发呆,不知道想些什么。人老了,或许就是这样。

三奶奶跌了一跤,爬不起来了。多亏普善,将她背到榔桥,坐汽车到泾县,再坐汽车到繁昌,一路上背上背下。终于搭上去上海的火车,将三奶奶交给她女儿。

不久,三奶奶过世了,没能逃脱火化。

(未完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