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篇

曾几何时,我怕天怕地怕鬼怕父母老师兄长,但不怕水,对我来说,在水里和在岸上一样踏实。从会水之日起,我也从未有腿脚抽筋这种记忆,从前甚至还模仿过双腿不能动作的情形,也很清楚单靠双臂无论如何撑不了多久的,但我从不操这个心,在水里腿抽筋跟我有啥关系!

起初,一入江,还用自以为最优美的姿势,自由泳,劈波斩浪,奋力相搏,间或还回头看看沙州人他们,面有得色,但临近中流,自觉浪大水急,心里开始发虚。觉得水有点凉,但豁出去了,加上本身自信满满,觉得一切都不在话下。可是,毕竟有两年时间,没有游过泳,没有操练过了,人可以不服软,但你的身体知道,当我游出去一大截,真正感到水急水凉风大浪高,体重力亏时才知道不到江心,你就不认识这条江,你就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

游泳,我从来就是自学成才,没受过一天训练,无人告诉过我,这样的江面,这样的天气水温和风力,你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小身板,连到中流击水,也不可以,不要说是横绝江河了。

如果说在临近江心之前,江中只是有些个小手在牵牵扯扯拖拉你,那么,此时便觉周身暗流涌动,犹如有些学过武功,没学像,但也没完全白练,多少还沾了些功力的大手,直接在使吸功大法,还有那一浪浪中包裹着一波波江湖乱捣挥乱拳头的浪中浪,虽然没把人吸将过去,也没把人砸翻,但我的心乱了,继而空了!

海有洋流,江河亦如此,一入江心区域,一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于是我开始随波逐流。也只是到了这会我才意识到,无风三尺浪,并非只指水域开阔的大海湖泊。这些个劲劲的浪头,你在江边,甚至都看不出来。要是都像看上去那么风平浪静,就那么飘,就是飘到他姥姥家去,我也不怯,我也像那时的媒体介绍毛泽东可以躺在水面上休息那样,一动不动,讨厌的是那些个浪,尤其是大的机帆船分几路驶过,大浪就那么接二连三劈头盖脸打过来,每次你都会不由自主地挣扎一下,特别是呛水之后,如此一路反复,你的方寸就会乱,体力就会透支。你觉得太他妈的无助了,人是那么渺小,真正沧海一粟。

那些上行船下行船,如牯牛一般的向你骑过来,每每会给你带来很大的困扰,你得手慌脚乱奋力趁隙避让,但有的船家见风浪里有个不比足球大的湿漉漉的脑袋冒出来,眼中会有一丝一掠而过的并非特别的惊异,朝你看一眼,然后继续忙他自己的去了,你仿如一束稻草,一片菜叶,一个并不令他心动的漂浮物,倘使你真的是枚足球,那又另当别论。

那时,我根本没什么自觉意识,脑子就是进水了,晕头涨脑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失真,没有现场感,我开始心生悔意,但这念头,隐隐约约的,没那么尖锐,只是模模糊糊地透了出来,仿佛进入一种行将睡去的临界状态。

要是站在沙州人他们的位置看,我已不知所终!后来,也再未与那个比我大个一二岁的“图财谋命”的沙州人交流过,他是否有些不安,有些担心?其实,当时我也并没有多想,但写下这段文字时,我恨他!

如果说在下水之前,说的是横渡,那么此时我已不由自主地开始斜切,要是从我落脚的位置往回看,我就是长长地斜拉升空一风箏.

我那会全凭我未丧失的水性,全凭本能,凭下意识,将自己引渡到了彼岸。

上岸时,人快脱力了。一条湿裤衩的我,赤裸上身,双腿打颤,鸡皮疙瘩落一地,步履踉跄地向渡轮码头走去。摆渡去县城的老表们看到我,鸡一嘴,鹅一毛地议论我,结论是:作死!有的老表则根本不信我是从对岸游过来的。一中年船工满怀同情地对我说,这很危险!我身无分文,但我又乏又冷,再不管这些了。不过他们也不打算收我摆渡的船资,算是对我横渡赣江这一英勇壮举表示一下敬意。

与沙州人他们会面后,都说了些什么,我赌命得到了什么,没一点印象了!抑或是沙州人死皮赖脸,赖了账,或者是,因为全须全尾回来了,我大度到啥都忽略不计了,很可能,就那么问天问地问自己,他叫我声啥,能换条命不?总之,我有种从这儿,游到那儿了,这就够了!奇怪的是,搭轮渡回来后发生了什么,我现在也居然一概给忘了!

这事,回去后谁也没说,是可以确定的,因为没有人来找我“谈心”。

在这几十号人里,有资格找人“谈心”的有三个,老黄不必说了,其次是副领队撖盛海和夏振环夏胖子。

老撖原籍内蒙古,是汉人,但有点蒙古人的味道,与老黄反差太大,人高马大的,一长圆脸,牙不甚齐整,嘴巴如错了个齿的蚌壳,常嘘开。这人好激动,有些个激情,属于有勇无谋的这一类,有几分老天真,为人诚恳。

夏胖子当时是这个厂唯一的年青大学生,西交大的,不是冶金专业,大概是设备自动化一类的,他六六年进校,大学期间,一直忙于写大字报和串联,他家乡口音很重,一接嘴,从他一句“勒里个妈妈!”,你马上可以判断他是何方人氏。胖子其实并不算很胖,只是头脸滴溜滚圆,身量不高,有些五短身材,劳动人民出身,人很好处,也厚道,让人不能接受的是,他鼻腔里老是吭哧吭哧的,说话时就越发那样,像是打响鼻,还好抬个杠。

他们三个,老黄抓全面,兼管轧钢,老撖是炼铁,夏胖子炼钢这一块,再加上还有几个老师傅,把几十个小年青管得还顺当。

星期天,看到老黄老撖一高一低悄悄出门,很多人都知道他们要去哪家小酒馆抹两杯啦,他们顾及影响,觉得自己有示范效应,所以尽量找个不被人看见的地方喝酒。夏胖子一直跟那拨炼钢的小青工玩着,而那几位老师傅,也很清楚自己的身份,都不入这个酒局。

隔着家小酒馆窗子看到老黄老撖他们俩选个角落,静静喝酒,你感觉是:天下太平。

入夏了,我独自去赣江游泳的次数越来越多了,老黄他们应当有“不得擅自游泳,至少应当是结伴而行”,这样的规定。我那样做,一定是违规的,但那段时间,如前所述,我很不开心,起初到来的那种喜悦已被那位后来成了独眼龙的仁兄一次次的寻衅抵销,这个仁兄,一有机会,就会利用每周的政治学习,给我点眼药。如果想整人的话,上至组织下至个人,都可以利用每周政治学习,预先作些安排,你说什么,他说什么,发起一波攻势,这是一种生活常态!很不幸,我确实常有“把柄”落在那个搅屎棍子手里,在糊我大字报前,因为我看小说,他在谈学习心得,指桑骂槐,说有的人在工余时间,看外国“毒草”,不抓住大好的时光刻苦学习和钻研革命的生产技术,辜负组织的期望和培养等等。

那时候,除了高尔基的小说和浩然刚刚开禁的《艳阳天》,所有古今中外的小说都是“毒草”,连被毛捧红了的“没有丝毫奴颜媚骨,骨头最硬”的鲁老夫子的《鲁迅全集》,也得够一定级别的人凭介绍信才能购得。在场的,谁都知道他说谁呢!只要有料,这人就千方百计的这么提携我,有时,他竟挖空心思造个料。一日休班,他突然变得很亲近地跟我聊了一会天,我,一个贱骨头!人家不想搭理你,就可以不搭理你,人家想认识你了,就认识你了,人家想恶颜恶语相向,就恶颜恶语相向,总开关完全掌握在人家手里。这仁兄,瞪着一双眼白多于黑眼仁的豆眼,很认真地问起我和老黄的关系。那时候,在一个小徒工眼里,老黄就是个人物!

我哥送我到德令哈来上班,落脚点就是老黄家,之前,我听都没听说过这夫妻俩。老黄去外地出差了,他的夫人周盛兰招待了我们哥俩,她比我大个十二三岁。我嫂子另有一同乡同学小姊妹,他们都叫她小吴,于是我也叫她小吴,我的兄嫂叫周盛兰小周,于是我也傻不拉叽地叫她小周,始终没觉得有啥不妥。

小周当时找了厂里拉药品的车,把我送到十八公里外的铁厂,她叫这爿厂铁厂,那会没炼钢呢。带车到黄家来接我的也是厂里一个干部,她是如何给那人介绍我的,我嫂子与她啥关系,她是否说了,我不知道,但我是老黄介绍入厂的,至少在他们那个圈都知道。出差的老黄未回厂时,我与管劳动人事的老潘他们蹲一起,在德令哈通向尕海的路口拦车回厂,他眼镜片后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问:你爸爸跟老黄是一个部队的战友?我希望是这样,一辆车来了,我们慌忙起身,“爸爸跟老黄是一个部队的战友”,很体面,于是我含含糊糊地点点头,一起去拦车了。真矬,这事死无对证了?老潘是个弱智,一回头就会将此事忘个精光屌蛋?奶奶的,呵呵!

我爹曾是一个小镇上一爿小厂的副厂长,我来青海那会,他作为阶级异己分子着一件烂袄,腰里还真扎根绳,被人呼来喝去,出卖苦力。与老黄的关系,是缘于我二嫂与他夫人周盛兰家都住在四川资阳城里的东大街。她们和资阳乡下的小吴一起,三人一齐投了青海海西州卫校,就读该校的医士班,二嫂与周盛兰沾亲,似乎是我嫂嫂家的姑姑嫁入了周家,是远亲。而我在参加高考前的七、八年前,竟不知她们这层关系。在德令哈的这些年,一般隔个几周,我就会去她家坐坐,特别是有病有事,周盛兰待我如嫂嫂,如大姐姐般亲善,现在想起来,依然令我动容,但这个老黄却有些“六亲不认”,江西培训结束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再未去过他家。

我无意要对那仁兄讲清跟老黄的关系,其实,这很敏感:“你被送到这儿来培训,就因为这个!”除了老潘那次,我不跟别人扯这个亊.不过既然问到了,还是回应了一句:“他们在冷湖认识的。”那日,压根儿没展开这事!记不清是当晚,还是过了两天,我见到了这个高某某和老黄在聊天,只是略感不爽,可是待老黄让人来叫我,我忽然意识到不是件好事。

老黄和老撖住一起,就两人,也是地铺,他们宿舍有小凳,老黄坐一把小竹椅上,老撖坐铺上,不知在笔记本上写什么。从来就是脸色铁青的老黄,这时脸色越发铁青了,他公事公办地问我,“你在外面对人说,你哥哥和我交情很深?”看看老黄凌厉和有几分鄙夷的眼神,我才意识到高某某之所以有那样一次扯闲篇,就是冲这个来的。

我不知道那个人在老黄面前添油加醋说了些什么,但我知道我完了。我有点懵了,人一懵,竟吱吱唔唔起来,我申明,只说过“老黄和我哥在冷湖认识。”但老黄并不想顾及我的窘态和听我申辩,继续冷若冰霜地对我说:“以后别在外面说这些有的没的亊,看看怎么在学技术上多下下功夫!”当时,真臊坏了,我也清楚说什么都是白说,所以再什么都没说。当然,我从此也不会再把老黄当自家人看了。老撖则对发生的一切完全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我都没印象是咋离开他们宿舍的,嘿嘿,丢人坏了!

当晚,这个人在地铺上辗转反侧,很久不能入眠。他在想,比他大个二十多岁的老黄就意识不到躺在隔我一个铺位上的那个人的阴暗吗?除了学轧钢的那两个人,许多人与那人连话都不大说?他因分配到轧钢的燃煤加热炉,整日价闹得跟个煤黑子似的,想想一辈子就得干这个,多少有点心高的他能不怨天尤人,能不闹情绪?他要求调换工种,或者是学轧钢的这几个学员大家轮岗,轮到你烧炉子,你就烧炉子,轮到你在轧机,就在轧机。这样的动议被老黄他们婉拒之后,他不能也不打算找老黄他们的事,他气不知咋个洒,就利用他团干部的身份找人家的事。他眼里容不下我,所以也找我的事。不过,他也常常对整体培训存在的问题说事,以为自己能看出许多问题来,显得他极有见地,智商很高!但他一老阴阴的对我射冷箭,你老黄居然很配合,以示公允?这个人同时又想到,除了高某某这次“离间”了老黄,老黄的不友善,应该另有原因,随即,他想到了老潘,是否老黄认定自己是个满嘴跑马的货?

头一次见老黄时,我已知他是谁,但他不认识我,知道我们几个是采矿班的,他逮住那个浓眉大眼,唇红齿白的小子,脸上露出不太多见的笑意问道:你姓余?我二哥初中毕业时过继给我在西藏单位工作,却从未去过拉萨的舅舅。我知道老黄在试着找我,于是,我告诉他,我是谁,并解释说我哥跟我妈姓!在回答为什么兄弟俩不一个姓时,我总这样说。敏感的我,觉得他即时敛起了他的笑意。他对我的尊容有些失望?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我家乡所说的“逆面冲”,即第一印象不好。事实上,我对老黄第一面印象也欠佳,面容与眉宇之间有点像那种“黑里俏”的有几分哀戚的女子,个头儿顶多一米六,不过,他身材很匀称,神情举止与说话方式,自有一种尊严在,这小个子,有些个不怒而威的架势,在厂里能赢得人们普遍的尊重,不过,我不大喜欢他的冷寂,那时觉得无法跟他交流。

思来想去,觉得第一次惹得老黄不快的是,我称他夫人为小周,他迅速地瞥了我一眼,啥也没说,面有愠色,觉得我这个小子很是无礼,这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只有暗中告诉自己在他面前再不提他夫人的名字就是了。第二回,老黄有一日专门到轧钢车间后面,看看在池塘边上坐着的我,我也看看反背着手立在那儿的他,彼此都未开腔,他转身走了,我才起身离开。老黄觉得我目中无人,不知礼数?老黄来探我的班,是拜高某某所赐,这个河北佬已在学习小组会上,向我发起过“攻势”:干活休息的间隙,跑到轧钢车间后面那个池塘边,坐得时间有点长了,诸如此类的。老黄验证过了,高某某说得没错,但我居然“屡教不改”,还这样“执迷不悟”!

仔细想过,大约就是这些亊,导致了我今日这种不堪的处境。

睡不着,多翻了两个身,却又立即招致紧挨着铺位的也是烧炉子的另一位兄弟抱怨,他充满着挑衅嚷道:“翻来翻去,翻个球啊,闹得人家也睡不好!”他就这样说了!

这宿舍四人,其他三人,高某某刻意地笼络过,他们穿一条裤子。权衡一下,这个不够强大的小年青放弃了做人的尊严,装聋作哑了。这样一个工作生活环境,铁定令这个嘴上还没长毛的小年青抑郁了,他甚至有点度日如年了!

那一礼拜日下午的二三时许,他又独自坐在江堤边的树下,郁郁寡欢地翻看一本并不怎么吸引他的小说。

眼前是一片宽阔的江滩,布满绵软的细沙,这片江滩有沙窝沙坑还有沙堆,沙子颜色金黄,很悦目,是个极好的“浴场”,叫人快活的是,周围还空无一人。在野外,他一直像画画的,或者像“风水先生”,凡落座打算勾留的地方,一定是挑三拣四之后,作出的最佳选择。这人已经下水,游过一阵了,有些累,歇歇,打算在这儿消磨掉去厂食堂吃晚饭前的那二三个小时。

忽然间,远远地看见一群人朝这儿来,前面还有几个人在狂奔,落后在这群人一侧的显然是几个女生。待他辨认出那几个向他挥舞着替换短裤,一路狂奔而来的人,是几个蒙古族小伙时,大惊,而后又觉得颇为滑稽有趣,他们居然也会找这样的地来游泳,但一见殿后的还有老黄老撖夏胖子,又觉得晦气,被逮了个正着不是,又印证了高某某说的“组织性纪律性不强,常常独来独往,犯自由主义!”

有选择地向有些人打了招呼,多少有点尴尬地见过老黄老撖夏胖子,对他的自由活动,他们到也没有要责备的意思。夏胖子说,大家没出去,有人吆喝着组织到江里游泳,就全来了。

这世上有多少事是在人完全不经意中发生的,犹如这世上有多少事,出事前会有前兆的那样。都下水了,即使是刚涉足,反正都下水了,但他们绝大多数,都不会水,剩我一人在岸上举棋不定,现在下,还是等等再下,猛然听得水中有人惊叫。

刚才狂奔来的几个先下水的蒙古族小伙人在往回游,其中一人似乎装作体力不支的样子,双手在水面上扑腾。接着,有一个并非很惊恐很焦虑的声音传到我这:道玛加布不行了!

其实,看起来在假装又装得不太像的道玛加布离岸并不很远,严格说来他们还未正式入江,无非这水滩下被采过沙,故而不知深浅,高一脚,低一脚的,不像正常的滩地由浅入深,不过,水性好这也不该是个问题。对道玛加布们来说,问题的关键是他们不以为自己是旱鸭子,他们曾几何时不止一次在戈壁草滩的水泡子里戏过水,那时的经历给他们留下了过头的自信,乃至于使他们轻视了那一大滩水。

水滩里像下饺子那样,尽是人,包括似乎啥事都可以搞定的老黄老撖夏胖子都在,我以为道玛加布咋都轮不到我去救,但一看到沙州人他们几个向道玛加布游过去,还未与之身体接触,就忙不迭地纷纷回游,知道不妙了!据我所知,沙州人的水性要在这些水中人之上,但这个狗头仅仅比他们多游出去了很小一段距离,也马上体力不支,往回撤了。此刻,再看道玛加布,他双手扑腾的节奏乱了,我这才意识到这个比我高一个头以上的壮小伙有麻烦了,立马下水,奋力向道玛加布游去。

当我接近这个道玛加布时,他已不是道玛加布了,是一捆正在散开的布,不仅双手扑腾的节奏乱了,连控制身体的能力也没了,人开始往上蹿,蹦高跳,一个又一个的大水花,一望便知,他会很快耗尽他最后一点体力!

那个江南古镇,从前我在时,几乎每年都有溺水身亡的大人小孩,而且还有被救的人仿佛视救他的人为天下第一仇敌,死抱住不放,十手指甲深深地嵌入其身体,最后双双同归于尽的消息传来。溺水之人临沉底前,捞住啥是啥,连根稻草都不放过的,我懂的。

此时,大家都慌了,嘈杂声轰然而起,然而我很淡定,深知这一江水奈何不了我,而且我心里也没有生出那种有人要淹死了的感觉。

“道玛加布,别慌,别慌啊啊啊!”不管道玛加布听见与否,也不管是否有效,我边游边扯开嗓子大喊,并很快到了他身后,踩住水,欲从后胳肢窝那儿托一把,让他借机喘口气。

不料,我虽有准备,但毕竟年幼力薄,也无救生经验,你是从后面接近,但,那是个正在垂死挣扎的人,大活人呀,他就特么的不会转身哇!

我双手一挨道玛加布后胳肢窝,他猛扎扎转过一张湿发遮颜的脸,一个反手,紧紧抓住了我。我大惊,心一凉,脑子掠过两个字,“完了”,也许是四个字,“完了完了”!

身子一下负重百十来斤,我人当即一沉,于是想都没想,拎起拳头连连砸他脑袋。事实上,我使出这点吃奶的力气,不足以闷昏道玛加布,然而,道玛加布竟松开了手来!也许,他刚才抱住个人,借了把力,他似乎稳住了一下下。

趁势脱身的我,镇定一下,又手脚并用地将他向江岸连踹带推地送了一把,随即又双手发力,再猛推一把,如果有危险,就后仰身子趁隙对准他用脚又蹬又踹,那会都不知道蹬踹在他身上哪个部位了,也不管他喝了多少水。总之,刚才那一下,让我学精了,我游离于他,与他保持一段较为安全的距离,只是手脚伺机发力,但方向没有问题,不管他如何跳腾挣扎,人确乎是朝向江岸而去。其实,这样又推又蹬又踹的时间并没有持续多久,见他吃水过多,再没有那样大力跳弹,我迅速近其后背,一手尽可能高地拉他一把头发,使其口鼻露出水来,一手横七竖八拽紧其肩臂向前拖拉,一吃劲,方知死沉死沉,让人感到特别无望!如老鼠拉木头似的拼命使大力拖拉了几把,我已力不从心,此时此刻,一直逡巡不前的沙州人他们奋力再来,终于向我靠拢,接手了,他们纷纷向道玛加布伸出援手。

我这时才听清水里岸上喊叫声一片,其间传来阵阵大凡在这等情况下都会诵读的一段毛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他们像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意识不是很清楚的道玛加布,七手八脚地向前踩水而去,我则依然在其后背拉他头发,不过此时此刻的救援行动,已经生“根”了,岸上人与水中人手拉手,形成人链,接近了深水区的边缘,大概也是连拉带拽那么几下下,他们,包括道玛加布就全部脚踏实地了,而余下的便带有表演性质了,人们一拥而上,连抱带架,踉踉跄跄地踢踏出高高的水花,把他整岸滩上了,水里的人也几乎全跑上岸去了。

我立在水里,未出水,筋疲力尽,也再没去看已经得救的道玛加布,老黄那张似乎缩水的灰白色的脸,在我眼前一掠而过,只看到撖盛海那道下腭骨贯通脖子上的大疤痕越发清晰,他“面目可憎”地高高举起湿漉漉的大拳头,类似人猿泰山,撕肝裂肺地高呼: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这句口号我太有印象了,先吓我一跳,继而我又飞快地想到,这有关系吗?继而又飞快地想到,有关系!在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上发生的好事,都在他的领导和教诲之下!

毛泽东,那会就是韩国人,就是基督,什么都是他的!

文革期间,西交大宣传骨干之一的夏胖子在专门为此写的那个通讯中,写到我和沙州人他们在援救道玛加布时,会不容置辩地告诉世人,他们一定是靠毛泽东“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这段语录,才涉险过关的。那篇副标题也一定是“在毛泽东思想光辉照耀下,赴江西丰城培训的学员谱写了一曲民族团结的胜利凯歌”之类的文章,我连一眼都没见过。据说,被厂广播播了几回,厂里还掀起学习赴江西丰城培训的学员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大无畏的无产阶级革命精神这样一个高潮,我们回厂后,还播了一回,我居然也不知道,也未听见。

我在这此起彼伏的三呼万岁的口号声中,软绵绵地上了岸,然后一屁股坐在沙窝里,不得动弹。但庆幸之余的我,突然间生出了一丝惶恐,万一姓高的那逼养的,在我打道玛加布脑袋这点上,作文章呢?这特么的谁都见了,铁证如山!是,你可以狡辩,你保存自己是为了救人,但你灵魂深处,贪生怕死,为自己逃命不惜痛殴在死亡线上挣扎的阶级弟兄,而且还是少数民族阶级弟兄!

当然,这事没有发生,但有两天我还是心怀不安。

常常这样,伸出鼻子在四周用力地嗅,并立刻嗅出空气中有几丝危险的味道,然后惶惶不可终日,虽则很快被证实,屁事莫有,但这并不妨碍我,时刻准备着进入下一轮的“恶性循环”。

问过自己,何以如此?细细追究过一下,应始于文革父母被抓关押,人恐惧殊胜,丧失了原先根本无须意识的安全感,惟恐不知何时灾祸会再度降临,而后则因在课前读了一段不该在那个场合读的毛泽东语录,被班主任在几周里每天拎起来接受同学的狂轰滥炸大批判之后,我便落下病了。在长大的过程中也自知,这是被迫害狂症候,可是知道了又咋样,一旦出现了一些似是而非,自以为要被人加害的迹象,有时甚至无任何迹象可言,但自觉在这静悄悄中透着一种隐隐约约的威胁,便身不由己,要焦虑恐慌。看到魏京生在美国开车赴会,在高速路上,只用平时将近一半时间就跑完全程,而后他说中共派员追杀他的消息时,我的眼眶不禁一热。

到目前为止,我依然多少存在着这种被迫害狂症候,一叹。

仍旧记得当年那次集体游泳立即收摊,除了道玛加布在两条大汉的搀扶下,一路翻江倒海,狂吐不止,我们人人面带劫后余生式的惊喜之情。可是,也不知为何,大家伙回去后都干了些啥,说了啥,老黄老撖,还有道玛加布的那些蒙古族兄弟是否买醉,老黄老撖他们开大会咋讲的,我自己对这件亊咋想的,一概没有印象,我也失去了后来再到这条在刹那间企图截留我性命的大江去江浴的任何记忆。

不过,亊隔两日,道玛加布送我一笔记本留念,这事还记得。听说,他买了一摞笔记本,沙州人他们人手一本。到我宿舍坐下后,他没有几句话,就告辞了。道玛加布平日沉默寡言,是这批蒙古族小伙中最不善言辞的人,没有之一。至于他在笔记本扉页上写了点啥,忘了,只记得字体周正而又大方。我印象中,有好些少数民族同胞,无论男女,识字不多,汉话说得也不够流畅,但几乎都能写一笔漂亮的汉字。

道玛加布不是那种蒙古族特有的大柿饼脸,看上去比较清爽,即使他脸颊上大片的蝴蝶斑也不能改变这一印象。你到他们宿舍坐坐,他是一个不会让你有心理负担的人,即使你不对他说一句话,也没有关系,他始终静静的,有时会给你一个发自内心的透彻而又敞亮的笑,我对他和东特尔一直很有好感。我还与阳光少年张胖子一起跟东特尔学过几句蒙语,东特尔,扎苏鸡拜呒!原本,我与他们就比较友好客气,打那以后,道玛加布他们与我,便越发友好客气了。

据悉,夏胖子在他的稿子里,特为强调突出了集体主义精神,刻意淡化个人所起的作用。其实,我一直没找到我救过道玛加布的感觉,这实在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状如一个立在悬崖边的人,晃荡一下身子,在坠崖前,被我拖了一把,拉回来了,然后大家该干嘛干嘛。

后来,我想过,道玛加布之所以得救,主要因为他离岸并不很远,否则轮到我下水时,赶过去未必来得及,人一旦沉底,就坏菜了,如果离岸很远,沙州人他们也未必能及时接手,其次是,得益道玛加布自个,他有过人的意志力,从他自觉脱力起,他一直硬撑到自个安全为止,在此期间,他的意志始终没有垮塌。我动手闷他,他居然立即松手了,后来也再未那么干,如抓最后的稻草那样,不论是出自于尊严,还是因为残存的多少还有些清醒的意识,他很幸运地救了自己,也救了施救之人。但我一直不敢问起他为何当即松手一事,因为这就会有我打人了的那份尴尬。

两年前,我邀老黄夫妇来苏州小住,已经八十出头的老黄说到此事,不禁提高嗓门儿,眼睛亮亮地对我说:“你那次可帮了我大忙了!”

在此之前,我从未这样想过,可不是嘛,如果道玛加布当时有个三长两短,或者再把救他的人拖下水去,作为带队负责人的老黄,吃不了,兜着走!

毫无疑义,老黄当时认账的,欠我一个情,虽然,我那会单纯到犹如单细胞生物那样,没有一点点这种意识,也不会去想,这事会带来什么好处,会多少改变自己那种有些不堪的处境!但你老黄应当心里有数的呀,是不是在有的时候,对这个少年可以网开一面那么一下下?呵呵。

不久之后,我们移师南昌。这座因中共领导的八?一南昌起义,打响了“向国民党反动派”第一枪,缔造了中共第一支正式正规军队的所谓“英雄城”,令人耳目一新,城市里处处可见那种红得发紫的色块。

老黄在率部赴江西培训的同时,还断断续续给我们整了次红色旅游,诸如请老红军作报告,参观游览反映毛在江西湖南活动的革命纪念馆,中共的工运策源地湖南萍乡的安源煤矿、毛的故乡韶山等等地方。当然这不怪老黄,大伙也有这样的要求,那会也兴这个。

在南昌,老黄他带我们参观的第一个地方是,“毛泽东思想胜利万岁馆”。对这个纪念馆,我那时有种奇奇怪怪的感觉,觉得有些类似于后来的毛泽东纪念堂之类的地方。

参观毛泽东思想胜利万岁馆的队排得很长,太阳当头照,闹得大家脸红脖子粗的。不知是谁的一顶帽子落我头上了,当时排队的人都很随便,也有衣衫不整的,我将帽子也随意地扣在头上,就那么歪斜着。在入馆口,老黄一瞥之下,见我这副尊容,当即一脸鄙夷,他大概认为到这样一个地方来,或者在他率领的队伍里,绝不可以有匪兵甲!我看得清清楚楚,他想训斥两句来着,但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愤愤地示意我整一下衣冠。入馆后,一见整墙整墙的巨幅油画都是林副统帅,我有点不大愿意了,在井岗山与毛那拨乌合之众会师的是林彪,连毛诗“黄洋界上炮声隆,报道敌军消遁”,取得在井岗山“反围剿”大捷的竟然也是毛和林彪,连我小时上过的那篇语文课中著名的“朱德的扁担”,也成了“林彪的扁担”!我之所以不愿意,倒不是对林副统帅如何嫌弃,只是觉得“毛泽东思想胜利万岁馆”不尊重历史,当然也不排除是显示欲在起作用,想显摆一哈,于是当着讲解员嘟囔了几句。这种行为,可能引起了讲解员和其他的看客稍许不满,老黄简直有些怒不可遏,觉得我太不知礼数,没有规矩,很丢人。他当场给我脸色看,回到住处开会时,他找机会不点名地狠狠批评了我一通,我狼狈极了。此后,在老黄雷打不动的政治学习中,又有高某某指斥我大唱“黄色歌曲”和“反动歌曲”,老黄具体咋样,我忘了,但他似乎也没有要替我开脱的意思。那次,他就随便说几句,凭他的威信,足以制止高某某的上纲上限,把我“救下”。

总之,赴江西学习期间,虽则往大里说,矫情一点,躲过一次生死劫,但大部分时间里,我很不开心,没劲的是,这种不开心,在许多年之后,还会在不经意中找机会触动我,而这种不爽,正缘起于赴江西学习的这段经历!

江西学习结束回厂后,我和道玛加布再没什么来往,只是路遇时,彼此诚挚地招呼问好。他大约是最早调离钢厂的,他们这拨来自州民师的少数民族同胞,后来留到这个厂散摊黄掉的,撑死了,就那么一两个,那时我已离去。

道玛加布似乎是去海西州乌兰县某乡的一小学去教书的,他的家人戓家乡是否在乌兰县某乡,我不知道,我得到他走的消息,已是很多天之后。

道玛加布这么悄无声息地离开,我有点受伤。写到这里,我恍惚觉得他好像留下一封信的,但仔仔细细想想,应该没有!因为,有段时间,我一直在问:为什么?

他面对一个欠下一个情的人很别扭,觉得自己不硬气?他想不出用什么东西来还这个情,索性一走了之?还是,那种负债感,突然间令他动怒了,他妈的,就这,吃不完,用不完了,没完了,因故负气不告而别?也许,也许!

前几年,我与一藏族朋友和我儿子,又回到了德令哈。故地重游过两回,未想过要寻找道玛加布。藏族朋友是我当年在省广播电台的同事,后来成了朋友,他原本是州广电局的头,现任州广电局的头宴请了他,我和儿子就蹭了个饭。在席间,我没有任何朕兆地脱口问我身边一个蒙古族大汉,你可认识一个叫道玛加布的人?大汉认真点头道:认识!随即,我讲出了那段赣江经历。从未听说起过这段经历的藏族朋友和儿子,也包括这个蒙古人,好像有点小激动,他们兴致勃勃地期待着一挡微型的“寻亲”节目。

我拿着蒙古族汉子为我拨通的电话,向那个间隔将近四十年再未听说过下落的人,通报姓名,而后,他便沉默了,在那种尴尬的固执的沉默背后,我隐约感到对方仿佛有一种面临被感情敲诈而生的排斥。我又问道:还记得吗?他回道:记得。又是沉默,于是我寒暄两句,挂了电话。我的藏族朋友和儿子,也包括这个蒙古人,好像有点扫兴,我也是,觉得挺打脸的。一会儿,蒙古人的手机又响了,他接了,又递给我。“一块儿吃个饭吧!”道玛加布说。“吃饭就算了,见个面瞎聊聊吧!”我说。于是,他给了我一个座机号。我们好像都没有要留手机号的意思。

当晚,辗转反侧之后,第二天,我还是拨了这个座机号,随即传来一个公事公办的女声:你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有时你打头一遍是空号,第二次很快通了,我欲再次拨打,藏族朋友终于发话道:“算了,老胡!”于是,直到离开,我再没打那个电话,而那个当晚陪客的蒙古族大汉也没通过请客的主,给藏族朋友什么电话。

有时在想,也许当年他错过了与我告别的时间,后来想想也就这么个,他从此就放下了;今儿突然间,那个蒙古人有这么个电话,他懵了,不知说什么,一时也无从说起,故而一二再,再二三地出现那种沉默,他没有热气腾腾地到吃饭的地方来,那是性格使然,就这么个人,他不是一直不善言辞,不善交际嘛!至于那个空号,也许再拨一次就通了。但忽然间,我想起我曾结交过的,见识过的,听说过的蒙古人,似乎味道都不是那么很正,这引出了我对蒙古族这个族群性格的一些思考,不过,那是后话了。这事,我很快就放下了,毕竟是一桩小事。

两年前,老黄来苏时,我与他聊起了这事,他也很是不解,嚯嚯。行,有关这事的记忆就到此为止吧!但与老黄海阔天空聊了几天,尤其是对他的身世有了了解后,我有些感慨,也为此专门想过一想。

老黄家庭成份地主,当年去城里读书,每当开学,他就脚背脚跟磕磕绊绊挑两担谷,去交学费,家里连个长工都没有,只有季节性雇工。土改时,他父亲划定地主,要被揪斗时,怕打,就逃了,数十年间,他父亲再不曾回乡。老黄聊到父亲时,似乎并无多少敬意,他说“后来知道这个‘老几’是从湖南逃到甘肃兰州,靠出卖苦力维生”。“老几”,他就这样称呼父亲的,而且对他父亲的话题再无过多的涉及。他说得很多的是他的母亲。

父亲逃离之后,所有的屈辱、田里的劳作、养儿育女的重担和生活诸多的痛苦都由那个自尊然而又是孱弱的母亲一肩挑。老黄在谈及他母亲,与所有爱自己母亲的人一般,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

住在他们家上坡的乡邻,有时会接济一下这个缺吃少穿的可怜的妈妈,有时逢节,盛碗饭,将那点荤腥藏于碗底,端给她用,如被人看到,便大声说些,“人民政府不会饿死人哩,吃了就去做活路,只许老老实,不许乱说乱动”一类的话。另有一本家,为了避免被人瞅见,每逢自留地犁地时分,就翻山越岭直接来他家地里干活儿,干完活后又直接返家,年年如此。

老黄那位无助而又倔强的妈妈,在我想象中:形象状如《刘文学》中的地主婆,头发蓬乱,衣衫褴褛,但不同的是她的目光,她的目光自尊而又和顺。老黄说,直到他在部队立了三等功的喜报,寄到这个到处是丘陵的村庄,母亲的处境才稍稍有点改善。

自部队转业,领中尉衔的老黄成了青海西部冷湖镇的一个小单位的小头目,但他看不得地方上那些蝇营狗苟勾当,很快就得罪了他的顶头上司,并且得罪得很深。

五七年反右时,老黄是内定中右,直到中小右派分子帽子一风吹,他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一顶帽子,这还不算凶险的,他差点成了一生没顶之灾的是,他被列入免去公职下放原籍务农的名单。这完全是拜被他冲撞了的顶头上司所赐,这位上司在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老黄出身有问题的情况下,派两名外调人员直奔了他的原籍。在两名外调人员的提醒之下,从外乡过来的大队书记说:“黄家也可能是恶霸地主。”于是乎,他便有了“隐瞒恶霸地主成份”之罪。既无强行逼债欺男霸女的恶行,更无致人死命的血案,连个长工都没雇佣的黄家,如何成了恶霸地主?老黄到处奔走,申诉,还约定他在南昌工作的兄长,双双回老家去要说法。事有凑巧,兄弟俩在田埂上遭遇大队书记,尚有一段距离,但内心有鬼的书记,返身而逃,慌乱中落入水田。黄家兄弟自始自终没敢动手,只是理论,但最后还是有一纸盖着鲜红大印诉黄家兄弟“阶级报复”的公函,到了单位负责人的案头。一日,走投无路的老黄持枪值夜时,悲愤地大呼:“枪会走火的呀,枪会走火的!”当然,就他那种不服输的劲道,这句话,不是针对他自己的!

了解一点老黄的人,都知其好学肯干,为人正派,还貌似有一定的独立思考的能力。他当年就质疑过“亩产万斤”的神话,并向我解说,青海都兰县香日德农场的小麦亩产量,几乎是珠穆朗玛峰的高度,即八千五百八十五斤,懂球点数学的人稍微算算,光是麦粒在地里就得堆个几寸!这也成了我对这个无厘头政权的最初的认识之一。很高兴,吉人天相,老黄他后来还是福星高照,遇贵人相助,脱离了那个人渣的控制,调到州上工作。他得到有做人底线的本来就是干事的头儿赏识,并不让人感到特别意外,事实上,他的运气也确实没有一次用完。但当时他虽没有被打回原籍务农,可调动前,还是背着因“阶级报复”遭到降为一般干部使用的一纸处分,那会的老黄内心痛楚,不难得知。在此插一句,在山东威海的大学同学有一次问我:老胡,你说啥叫共产党?这一问还楞把我给问住了,正欲很教科书式的说一下,他如斯说:“谁说了算,谁就是共产党!”这样很民间的对共党的解读,深得我心,是,中南海有中南海的共产党,田间地头有田间地头的共产党!毫无疑义,毛泽东是最大的共产党,各级党组织一把手和在黑白两道上都玩得转的教父们,则是形形色色的共产党,整个一个丛林社会!

老黄没能拗过乡间和他工作地区的基层党组织,其实在毛时代,如前所述,你的生死,全攥在这些个基层党组织一把手的手心里,他或者他们转眼间就可以把一个人变成鬼,毁掉你的全部生活,在这个意义上,他或者他们就是你的地狱。

在这还想说的是,那个时代的人几乎都会记恨一个个具体的施暴者,却不予追究生养出这一个个具体施暴者的体制。老黄是那个时代的人,所以他也不例外。

四九年后称为大陆石油开釆的奠基者康世恩,在土改时其家庭成份也被定为地主,怀安县地方政府加害他家人时,一个也不放过,包括他侄女,他家人过着一种凄凄惨惨戚戚的日子,但他并没有对整个体制心怀怨恨,只是再也不回老家,也拒绝接见怀安县地方政府负责人,以为泄愤,然而,康世恩毕竟贵为当朝的国务院副总理,一个吃香的喝辣的八面威风的权贵。可老黄终究不是一个三伏天在树荫下,柿饼随便吃的既得利益者,他差点被这个体制玩残,但当年却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个一心一意拥戴中共与毛泽东的拥趸,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一直不折不扣地臣服于他们的意识形态,仍然像当初民国投奔延安的那些优秀的进步的“偏执分子”,在政治上,丧失了正常判断力,完全一边倒,作为中共党员的他,对中共组织而言,他那时忠诚而又可靠。

隔了几十年,我头一次给他电话,谈到他的身体健康状况,他竟然像那些叫人大倒胃口的影视片中的老革干,一本正经地拖腔拖调说:不知什么时候去见马克思!

毫无疑问,老黄曾几何时是“苦大仇深”之人,但他对同样“苦大仇深”的那些人的“非无产阶级思想”,视如仇寇,他认认真真组织我们每星期学“毛选”雄文四卷,在政治学习中,读报戓读“毛选”时,他真的很下功夫,而且常常“理论联系实际”。至今我还能记得,他在指导我们学习《改造我们的学习》的毛文时,引用那两句民间谚语:“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批评人时,声色俱厉,闹得一贯自作多情的我,心惊胆战。当年,他在主讲毛著时,可以说还是很享受的,在解读《别了,司徒雷登》、《整顿我们的作风》之类的毛文,显得认真而又恭顺。

在我的工作和生活中,我遇见过类似老黄这样的人,他们不是脑残,用“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也不能完全解释其行为。不过,有时想想顾准都尚且如此,再甭说常人了,作为中共硕果仅存的思想者顾准,从那个营垒中突围的翘楚,仔细看他的文字,还是不难看出他没有彻底摆脱马恩与体制的束缚,那个“幽灵”,已经进入其潜意识。同样,老黄也很难彻底摆脱毛时代在他身上打下的深深的烙印,借一句文革时那些文人对一些做法或说法,不符合毛时代的政治潮流,但对其又有好感的评价对象,常说的话,就是“时代的局限性”。

在网上和工作生活中遭遇毛粉,或嗤之以鼻或笑而不语,我没有摇唇鼓舌的欲望,因为无须白费口舌,鸡同鸭语嘛!有时甚至很不厚道地这样去想处于今日社会底层的毛粉:这就解释了你为何会被边缘化,始终生活在“人民”中间,你活该你,你这辈子苦逼,下辈子还是苦逼,很有可能你的儿孙也是苦逼,老鼠的儿子只会打洞,你和你的儿子向你的后人提供的就是一个打洞的生长环境!

但看到2014年12月26日,那些毛粉走上街头,那些靓照,那些“波澜壮阔”的场面,突然也动了恻隐之心。

几千年来,他的先人和他的文化基因,就传下个“菩萨情结”,这个菩萨可以是真命天子,也可以是不论赐福还是降灾的神灵,正邪是不顾的,只要他神,他灵,就得!没有菩萨,他们就造个菩萨,也不论木雕,还是泥塑。其次,他们当年久居鲍肆,自觉一切如常,那个时代的贫富没有悬殊到令他心理失衡的地歩,他们把他们的生活和未来,把他们的一切都心安理得交给党去打理,“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

只要他们不沦为世界上的那个三分之二,被压迫被奴役,被污辱和被损害,他们就歌声飞出心窝窝!所有的宣传机构媒介都告诉他们欧美资本主义世界就意味着梅毒、杀人越货,欧美资本主义政府就是鼓吹和支持非正义的战争,屠城,奸淫,抢劫杀人放火,整个资本主义世界的人民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世界人民都羡慕我们”,是那个时代的北朝鲜中国及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的国家的“同一首歌”。

今日毛粉,缘于他们对那段多少拥有些激情和激活了他们“国家主人翁”的自豪感的认同和对自己的行为及所谓的政见的自我肯定,但他们实际上更多的是,缘于怀旧,他们对那个“大救星”带给他们的那段大家都是狗娘养的没有忧虑没有不安,也没有很大欲望,而且还能“一脸正义”的如歌岁月,怀有感念之情,同时,也是向当年那种深信明天生活更美好的虚构的憧憬致敬。也许那些毛粉和伪毛粉们溜出洞来散散步,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只想通过这种方式,对现在的生活和现政权表示不满,而且这种表达方式,如那些爱国贼砸“家乐福”那样,很安全。

仔细想想,今日毛粉,之所以扯起那杆大旗不放,那是他们就这么个见识,就这么个境界,他们都三七二十二了,你还同他们计较,那就是你不仁义了,那就是你小鸡肚肠了。

谁都知道当今五六十岁的人,毛粉主力军。但据说毛粉有点趋于年轻化。对于青涩的少不更亊的毛粉,我以为当抢收抢种,义不容辞。尽管我有时会多少有些心怀恐惧,但作为一个过来人,我不发声谁发声?

毛泽东时代,如果你是属于那百分之五或百分之十的政治贱民,政治贱民的孩子,受父母亲和家庭成份之累,承担的更多是来自于升学服役工作不得和政治歧视而生的痛苦,但成人所面对的有时则是活,还是不活,这样的哈姆雷特式的抉择。

曾被家庭成份所苦并为此备受迫害的老黄,给他的独子,取名叫黄河清,像似为了取悦当局,如同我已经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的母亲,为她的长孙取名为胡东幸那样,即生活在毛泽东时代,无比幸福。

八十多岁的老黄对我说,当年在上中学的黄河清同学听到他讲,从此在家庭成份一栏,再不用填地主,而是革干时,当即大叫大嚷,在床上翻起了一个跟斗,又一个跟斗。很遗憾,在这之前,没有一个人告诉这个孩子,地主也有好银,乡绅政治,对这个已有几千年历史的中国农耕社会的稳定和发展,发挥了一定的积极作用,以使其免受因家庭出身所给他带来的漫长的压抑和精神折磨。济南的赵兄,几年前对我说,六四时撰文痛斥老人政治之后,他被铐上囚车时,回眸一望,见他心爱的黄毛丫头双手紧攥着窗上的铁栅栏,目如铜铃、咬牙切齿,噫噫噫噫地抖作一团。每每在铁窗后,想起小女泪如雨下的脸上满满的仇恨和绝望,这位父亲的心碎了!

因而,当我儿子告诉我,有些良心犯入狱后,在那个孤苦沮丧悲观绝望的孩子面前,突然出现三个五个,八个十个,乃至于数十个数百个成人,他们看着孩子的眼睛,一口唾沫一个钉地对他说:“你的爸爸是个英雄!他应当被供起来,而不是关起来!”,一想到那孩子刹那间又变得乌黑明亮的眼睛,我的心颤抖了。我对儿子说,我愿意做这事!

少年的我,渴望成为一个烧炭党人,但今天的我,愿意成为一个“送饭党人”!

有一位同样是七九级中文系,但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学校的女生,她到过我的学校,我也去过她的学校,相识一年后,我想把她发展成我的女友,为她婉拒后,我很小农意识地决绝地与之断绝了联系。不料,几十年后,我在网上撞见了她,她是新华社的新闻从业人员,看了她几篇人物访谈,她千篇一律地向每一个被采访对象这样发问:何时何事,使你有了第一次觉醒?我告诉她,这个问题问老了,不能逮谁是谁!她坚决地回答我,这个问题从此将从她的语汇中消失!但我决定,在下一节内容里,回答这个问题。

我们曾经也是迷途的羔羊,我们曾经也“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然而,我们毅然决然,突围了!

2015年1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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