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的小说《第七天》里,描绘了一个没钱买墓地的幽魂可以去的地方,那地方芳草萋萋,阳光鲜明,白云朵朵,溪流潺潺,鸟飞虫鸣,一派和平,真是个让灵魂安息的好地方,这个地方有个熟悉的名字——死无葬身之地。

这个地方让我非常迷恋,我打算死后就去这个地方——死无葬身之地。

我出生的沙梁村从南宋时由綦姓族人自云南迁来立村,已经有了600年的历史。村西南有一片墓地,坟茔堆砌,古木蔽日,名唤黑松林,大跃进的时候古木被砍伐殆尽,炼了钢铁;坟茔被推平,改作良田。六百年来所有的祖先都被挫骨扬灰,如今这地方只留下一个名字:松林子。

沙梁是个有千户人口的大村,人民公社的时候被划分为八个大队,后来公社消亡了,八个大队合并成四个行政村,我们家属于沙梁东村。墓地在村北靠近大沽河堤的一片荒滩里。我还记得祖父去世的时候,就埋在那里。当时墓地很破败,有些无主的坟茔坍塌了,露出了朽坏的棺材板。

我十几岁的时候,这片墓地也被开发为菜地,所有的坟茔都迁到大沽河堤内的一片杂木林里。父亲将祖父的骨殖就地深埋,并未移走,他预料到河堤内的墓地也长久不了,只在那里给祖父立了个衣冠冢。果然,才过了不到20年,大沽河整修工程启动,所有的墓地都必须迁走,我们村的墓地迁到了青沙路以西的一片旱地里去了。2018年父亲去世,我从美国飞回,亲自把他老人家埋在这片新墓地里。旁边还给祖父、大祖父(祖父的哥哥)筑了空坟,立了石碑。坟地四周种了很多松柏,作为我们家的墓地。

因为父亲的骨灰埋在这里,我本想将来我死后,让儿子把骨灰也埋在这里,生前没能尽孝,死后长伴父亲。可谁曾想到,镇上招商引资,一家上市公司看上了附近的四十亩农田,就是我们村曾经种植水稻的那块肥美膏腴之地,上级一声令下,坟地也必须迁走,如今父亲的坟弄到了什么地方,我都不甚了了。

鄙村乡俗,入土为安。如今入土也未能安,我真正成了死无葬身之地的幽魂。

年过六十,进入老龄,总爱想后事。我老婆常常跟我说,等她死了,让儿子把骨灰撒到大海里去就完了。这话她说过三次,我知道不是开玩笑,是真的在交代后事。妻子身体比我健康,疫情爆发的时候,我们全家五口人,四人中招,只有她没事。她未必会死在我前面。我想她所以坚持要把骨灰撒掉,恐怕是怀了怨恨,此生过够了跟着我颠沛流离的日子。

父亲去世之后,我有五年时间无法从悲痛中走出来,大病三次,住院四次(还有一次是发生了车祸),体重从150磅降到109磅。瘦骨嶙峋,像鬼一样。我和韩武、蒋杰一起在酒馆小酌,韩武惊讶地说,你怎么越来越像你父亲了。他看过我父亲去世前的视频,大概发现我渐渐有了下世的光景。我就向他俩交代后事,希望死后不要通知任何人,不要开什么追思会之类,也不买墓地,骨灰直接撒到大西洋去就好了。这件事让他俩帮我儿子去完成。

蒋杰嗔怪道:别瞎想,好好的怎么就死了?

然后给了我许多养生的建议,事后还用短信发了配方。没想到我还没死,他竟先我而去!

我住的长岛东面就是大西洋,波涛汹涌,一望无涯,对岸就是自由人的精神故乡——欧洲。每年夏天,我都会站在大西洋边上,海天辽阔,思绪飞扬。我认定,这里就是我的死无丧身之地!当我死后,骨灰撒进蔚蓝的波涛里,孤魂翱翔在海天之上,白云苍狗之间,阳光鲜明,芳草凄美,该是多么惬意。

这就算是我的遗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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