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左到右：一平、北岛、雪迪，1998年于加利福尼亚
沉痛悼念一平（李建华），2024年12月30日在美国病逝，享年72岁。
“那高高的 吸满岩石／流驶天空的红橡树”：一棵巨大的、巍峨地耸立的橡树，它的无数片叶子伸展在天空下面，火红的叶片燃烧着，犹如空中的火焰。这是我们脑海中的图像。“流驶”二字传达了一种激情，也形象地展现了叶片在风中抖动的感觉，燃烧的感受从树冠的这边流窜到那边。红橡树：我们可以把这株橡树理解成浑身流淌著血液，那是与死亡和罪恶搏斗后骄傲地屹立的形象，这是全诗的主题：“红”字也可以理解成是作者激情的传达。那株橡树！它的根抓住岩石，它的全身在天空下燃烧！
“红橡树／那征服了死亡／昂起头颅／跃起无数音符／火红马群的红橡树”：这一节等于是给第一节做了解释。其实第一节鲜明的形象感和撼人的气势已将这些带了出来，或可以由读者在感觉和想像中完成，这节的重复多少损失了些第一节的诗感。那株血红的橡树，它昂着透露，是因为征服了死亡，它的额头向着新生的方向闪耀。“跃起无数音符”可以理解为是橡树的无数片叶子，抖动着，犹如无数音符在空中交叉碰撞，那是胜利的欢呼和伟大的呼喊，是再生的合唱！“火红马群”也是一片红色的橡树叶子的比喻。抖动的叶子犹如马群扬起蹄子，它是第一节“流驶”二字的呼应和延伸，也是上一句“跃”字的呼应，使已经和诗的感觉合拍。“红色”始终贯穿着，那是激情的展开和继续；“音符”、“马群”等则增加了动感，渲染着气氛。
“烧焦的大地／如此地单纯／像旷古冷却的铜液”：由于红橡树是征服了死亡后的屹立，那么在它的脚下，也许其他的东西都是被死亡毁了的。大地被烧焦，在洗劫和毁灭中显得如此单纯。死亡使一切变得简单，变得像死亡本身一样精炼和不含有感情。“单纯”二字，既表达劫后一切都变得一目了然、变得简单的意思，同时又隐含一平对死亡的赞颂和敬仰，那是“纯”字泄露出来的。因此，“旷古冷却的铜液”的比喻含有赞美的情感，是对永恒冷寂的崇拜，是一个诗人的贯穿千古而存在的自然物质的赞颂。同时，这一节的冷和死寂的调子是为了衬托那株“流驶天空的红橡树”，用死亡的单纯烘托生命的诞生和激情。
“死亡会塑造一切／那红橡树是一个复活／多么清澈的水／和弓箭／被击溃的世纪／沉重地垒进肢干／以至大地 在那里／安放头顶”：死亡修改并整理大地上的一切，死亡给人类命名，叫动物、植物还有人懂得友爱和仇恨，懂得和平与战争，懂得杀戮，还有婴儿的出生。死亡使我们流出泪水，并告诉我们有一个东西叫：心。死亡删改大地的生命史。红橡树是一个象征，复活和胜利的象征。唯有它能和死亡交手并在流出血后仍旧站立着。它是人类的激情和生命的原始力量的象征。因之，“水”、“弓箭”的意象出现了，那水是清澈的，是赤裸的，是人类袒露自己肢体时的真挚和纯粹。但那样的世纪却是永远地不复存在。它们作为梦想汇入人类的血管。那纯粹和真挚只是偶尔地在人类的脸上闪耀，只是偶尔地在一诗人的身上闪耀着它未被玷污的光芒！那未被死亡洗劫的诗人闪耀着，他用他的心和身体的所有器官歌唱！而那样的世纪却是被击溃了，永远地，被死亡占领。“沉重”一词是一个世纪和纯洁状态的毁灭的心理感受的描写，是屠杀（弓箭的另一个析义）和被死亡窒息的描写。“肢干”可以被理解为历史和土地，它是抽象的，是一个象征，为了避免直白的写义的出现。“垒”有一个一个世纪摞起来的感觉，它们逐个地被死亡战胜，被推入了历史。嗷，以至大地，在那里安放头顶。大地的头泡在死寂和毁灭的羊水里，它的肉模糊不清地踡缩著，无数个被死亡击败的世纪，垫在它的头下。
“毁灭 毁灭显得／轻浮和平淡”：在这样的持续和毁灭中，死亡显得平淡了，生存难逃这样的劫数，因之它失去了惊心动魄的内容。在这样的发泄和摧毁欲炽烈的施虐者身上，在这样的暴力面前，毁灭的行为显得如此轻浮，如此卑鄙，毁灭变得那样的肮脏！
这一节用冷静和审视评述的语气来写。在展开了毁灭状态和过程后，在看见毁灭无所不在的状况后，诗人愤怒了！他蔑视并睥睨著死亡，那红橡树从死亡的压迫中抬起头来，那红橡树！将把它血红的叶子展开，然后抖响在死寂的天空！
“该复活的自会复活／然而复活没有声音／望着／远远的泥纹 和／奔跑的母鹿／红橡树／接受了风／飞起了一片鹰的火焰”：一平说复活是没有声音的，这是要表达从死的边缘活转过来，并缓缓站起的坚忍、意志和力量；这是要表达咬紧牙关的状态和过程，也为了契合大地被死亡覆盖、万籁无声的情景。那红橡树望着远远的泥纹：“泥纹”是生命复活的象征。那里原来只是泥土，死寂的泥土，无边无沿；如今它们波动着，泥土里的生命和死亡搏斗着，泥土中心复活的欲望鼓荡著，使泥土一层一层地波动，向着红橡树的方向而来。奔跑的母鹿出现了，看，那是生命的图像，是“复活”在以一只母鹿的形象奔跑。它还将出生无数的小鹿，使生命充盈整个大地。这是一平选择“母鹿”意象的隐义。“风”也是很美的象征。一切都运动起来，死亡的沉寂被打碎。这些没有声音的物象中隐含着巨大的声音，它们呼啸著，红色的叶子翻卷，在透明的天空下，犹如无数的鹰在粗壮的枝头张开血红的翅膀，犹如无数股尖唳叫着蹿动的火焰！
“红橡树啊／红橡树就是季节／就是盐的血液”：季节，喻示著春夏秋冬不同气候症状。这复活的情景也许更接近夏天的炽热，这种活力和欲望更适合酷暑的疯狂。盐的血月，刺激！那盐的杀疼，血液在盐的晶体里流，是说红橡树就是炽烈状态的中心，它就像红色的血液在欲望的中心流动着。红橡树和血液，从颜色到位置，都做了精心的关照。
“是的 不是早晨／既然死亡填凸了海／那么 清洗过的白昼／和红橡树／就是辽阔的永恒”：这已经不是人类的最初状态。作为人类，他被如此众多遍地洗劫过，他变得面目全非，已是不是早晨了。死亡曾把海洋填满，接踵而来的死亡覆盖在死亡上面，使那儿隆鼓了起来，而那是占据地球十分之七的海洋啊！这里一平再一次表达了他对死亡无所不在、无限强大的看法。但是，白昼也因为死亡的经过变得更干净，天空被死亡的身体擦抹得更加纯净，显露无限深邃的样子，白昼和天空是不可战胜的！那红橡树，在无比纯净的白昼里闪耀着；那红橡树和它周围的白昼，面向死亡，在大地之上，构成―辽阔的永恒！
全诗写死亡与再生冲突，写“人”生命的意志和激情。它是对生命力的歌颂，对“生”的礼赞，也是对死亡的冷静的叙述。前二节有埃利蒂斯〈疯狂的石榴树〉的句式影响，但从中段起就摆脱了出来，进入诗人自己的独立的世界。这是一首激情和理性融合的诗篇，显示了作为诗人和评论家同时存在的：一平。
附：一平：红橡树
那高高的 吸满岩石
流驶天空的红橡树
红橡树
那征服了死亡
昂起头颅
跃起无数音符
火红马群的红橡树
烧焦的大地
如此地单纯
像旷古冷却的铜液
死亡会塑造一切
那红橡树是一个复活
多么清澈的水
和弓箭
被击溃的世纪
沉重地垒进肢干
以至大地 在那里
安放头顶
毁灭 毁灭显得
轻浮和平淡
该复活的自会复活
然而复活没有声音
望着
远远的泥纹 和
奔跑的母鹿
红橡树
接受了风
飞起一片鹰的火焰
红橡树啊
红橡树就是季节
就是盐的血液
是的 不是早晨 既
然死亡填凸了海
那么 清洗过的白昼
和红橡树
就是辽阔的永恒
来源：摘自《这些文字会发光】》秀威出版社 (秀威资讯) 202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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