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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晚播出当晚,一个朋友吐槽说,现在知道有比中国电影更难看的东西了,那就是春晚。我深以为然,尽管大多数中国电影都很难看,但只要走进电影院,我多数情况下还能坚持把一部电影看完,即使一边看一边摇头。但如果是看春晚,要不了几分钟,我就会抑制不住来自生理的强烈厌恶而换台。

春晚的现状非常类似于九十年代后期的中国电影,那是我认为自文革结束以来中国电影最糟糕的几年,第五代的尝试和突破因为严苛的审查而夭折,电影市场化改革尚未起步,好莱坞大片已经冲进了国门,国产电影中充斥着太多无病呻吟、矫揉造作的伪劣制作,其中相当多是所谓主旋律影片。和那时相比,今天的中国电影虽然仍不能说诞生了多少佳作,但至少体现了一点进步——电影人开始在市场上面对观众的真实需求。这就是春晚始终难看的最根本原因:它从头到脚都是极端虚假的。

春晚设定的观众需求是虚假的。春晚的首要诉求,已经距离一台正常的文艺演出越来越远,它所承载的主旋律政治任务,让半数节目都变成僵化死板的宣教,一遍遍在那重复祖国有多强大,人民有多幸福,这不是观众真正需要的娱乐。到底什么节目才是观众真正喜欢的,其实现在的电视荧屏上并不缺少,我们有《非诚勿扰》、《好声音》、《我是歌手》、《奔跑吧兄弟》、《爸爸去哪儿》,这些综艺节目的成功至少说明了中国电视人有能力制作出真实面对观众需求的内容。观众想在电视上看到的其实很简单,说穿了就是真实的人性和故事,亲情、友情、爱情、仇恨、相聚、告别、重逢……我当然不是说上面这些成功的综艺节目表现的都是真实的故事,可以说那都是“秀”,是以虚构的方式营造出的真实。春晚恰恰相反,它用虚假制造虚假。这种虚假在小品类节目中体现得最为明显。近年来的春晚小品中已经不可能出现真正尖锐的冲突,仿佛一切矛盾都是来自善意的误会,当误会解除后,所有人达成体谅,一起欢乐祥和地过大年。因为是除夕,所以小品就不能刻画矛盾,就要取消真正的戏剧性,制造一种虚假的其乐融融,这种荒谬的主导思想也使得小品、相声的段子无所凭借,最后只能流于耍嘴皮子,抄网络流行语,或拿弱势群体寻开心。在这个意义上,春晚语言类节目的幽默旨趣,和“二人转”之类也并无什么不同。把“二人转”视为低俗,春晚视为高雅,完全是种误解,春晚就是一种富丽堂皇的低级趣味。

春晚的整体美学也是虚假的。它呈现出的视觉空间一定是大红大绿、人山人海,听觉空间则是锣鼓喧天、此起彼伏,这种大舞台团体操的思维定势从未被质疑,反而越来越强化。正如有些人所说,春晚体现的是一种农业时代的生活方式和美学趣味,它和现代都市人的欣赏习惯已经愈加遥远和背离。

春晚所运用的主持、串场和互动手段无一不透出虚假。最具代表性的,是朱军、董卿、毕福剑等人,从来“不说人话”,背着台本冒充斗嘴,尤其爱在现场假意征求观众意见:“……大家说好不好?”这时台下必是好声雷动。又或是台上演到某个并不好笑的包袱处(春晚包袱十个里有九个并不好笑),台下不出所料地响起预先安排好的喝彩声。于是电视机里出现这样非常奇特的景象——在舞台上的虚假之外包裹着主持人和现场观众营造的第二重虚假,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所有人又安之若素地照常演戏,电视机外的观众对这一切洞若观火,惟有哭笑不得。

春晚的虚假已经病入膏肓,深入其模式的骨髓,只要它的宗旨不变,就将是无可救药的。然而它无需救,它将作为一具僵尸长久地「活」得好好的。这很奇怪吗?我们已见怪不怪。

关于作者
magasa,影评人,电影史研究者,《虹膜》电影杂志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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