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哈林与瞿秋白,虽然一是苏俄一为中共,但都是著名的共产党人。布哈林年长瞿秋白11岁,都曾在共产国际一起共事算是上下级关系,都是以极端的方式被结束了生命,布哈林被枪毙之时50岁,时在1938年,瞿秋白就义之时年仅36岁,时在1935年,两人都在牢狱之中留下了真切坦诚的文字而这些文字也都引起了一定的事事非非,经过一定的时间积淀之后,也都被平反昭雪似乎冤情大白于天下了。但他们所留下的文字、故事,也就是布哈林的《岁月》与瞿秋白的《多余的话》还是会不断地被后人解读、议论。

布哈林在政治上似乎远较瞿秋白成熟,也是被列宁高度赞许过的苏俄党内的理论家,是苏俄布尔什维克的政治局委员。他在列宁时期春风得意位高权重被列宁称之为是“党的最可贵和最大的理论家”,他曾长期担任共产国际的主要领导人,指导东方的革命,当然包括中国的革命,他在斯大林时期的前期也算顺风顺水,却与托洛茨基、季诺维涅夫、加米涅夫等苏俄的高层党内斗争中,游移彷徨在两者之间,最终遭到清洗淘汰,在1937年被开除党籍罪名是参与暗杀基洛夫,而在1938年被秘密枪决。布哈林在曾经是自己的同志的共产党的监狱之内的13个月内,承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折磨与逼供,但就是在这样的情景之下,他却以惊人的毅力和常人难以想象的平静回顾自己的一生,居然写出了大约30万字的自传体小说,这样的绝笔之作,不是政治上的自我辩解,不是在威压下的摇尾乞怜,不是在斯大林利诱下的自污名节,而完全是一部深受俄罗斯文学传统影响的可以与俄罗斯诸多大师的作品比肩而立毫不逊色的纯文学文本。这样的文本,看不出丝毫的潦草匆迫和写作上的稚嫩生涩,完全是一种相当娴熟从容的大家手笔,描画人物惟妙惟肖,反映时代举重若轻,涉及各种文化思潮经典人物都是信手拈来一气呵成,要知道这可不是养尊处优的所谓功成名就者组织庞大的班子有着得天独厚的查找文献资料的条件的“回忆录”写作啊!

《岁月》从布哈林的童年开始写起,深陷囹圄,念及生命来路故友亲朋,布哈林回忆自己的家庭生活虽然不算高贵但却充满快乐温馨的种种感人时光,在学校里当教员的父亲与当校长的连襟之间的分歧争斗,到边远外地做税务小官员之后与邻里之间的友好相处,父亲失业之后在两个叔叔家里寄人篱下等待找工作期间的心智成长,父亲终于有了一份工作之后的全家再次迁徙和自己的稳步成长,看似普通冗常的日子,但布哈林对各色人物的刻画栩栩如生,写自己人生观的形成娓娓道来,说到自己所读的书所见识的各种人物如莫里哀、果戈理、契诃夫、托尔斯泰、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狄更斯、凯撒、海涅等都是如数家珍津津乐道,尤其是布哈林对诗歌的钟爱对理论的兴趣对宗教的质疑,更有布哈林渴望成为昆虫学家、作家的隐隐期待,对大自然风光的天才般的观察简直可以与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中的某些篇什相媲美;尤为令人遗憾的是,布哈林在书中写到了诸多人物的光彩照人心灵纯净,写到了少年友谊的珍贵感人朦胧情感的流离哀伤,当然,《岁月》中也有时政分析形势观察,这样的局势把握都是高屋建瓴胸有全局,布哈林写到了德国皇帝与沙皇的会晤,也写到了他们对中国的看法,更有在八国联军在中国横行肆虐的布哈林式的解读。聪明绝顶的布哈林在狱中时日无多,不可能没有预感到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是以每分每秒来核算,但他仍旧以如此巨大的定力信笔写来不急不躁,文字之中几乎看不出绝望悲观牢骚满腹或者是所谓山呼万岁如郭沫若那样对领袖五体投地唾面自干,字里行间,谈笑风生,幽默风趣,看不出对斯大林暴政的任何恐惧与胆怯,要知道,当时戴在他头上的罪名诸如“阴谋家间谍卖国贼杀人犯”是何等的骇人听闻令人心惊胆战啊!刘少奇身陷开封之时,难道仅仅是因为身体条件不允许才使他一言不发唯求一死?《岁月》的格调洋溢着对大自然的讴歌对人性的礼赞对生命的尊重对知识的渴求,那种泱泱风度,那种肝胆昆仑,那种快意恩仇,真是令人费解而又钦敬,但这样的文本只能是一种残缺的文本,写到中学时代的布哈林就被处决了,如果说《岁月》是一部苏俄的广陵散,应该不算是一种夸张吧?

布哈林在《岁月》中说到了自己的第一个妻子也是自己的表姐玛尼亚,也说到了一位早慧的少年朋友托夏,“他觉得,托夏那个平淡脆弱的大脑袋里装着无尽的智慧宝藏。这孩子简直是一直珍贵的容器,里面装着极其精致的脑髓,一不小心就会打个粉碎。这个柔嫩的宝物真该精心呵护才对,因为托夏总是感冒,头痛,塌陷下去的胸脯让人既担心又同情。可怜的孩子一讲起智力方面的问题顿时神采飞扬,而面对最普通的儿童游戏却畏葸不前,脸上挂着苦涩的微笑,向科里亚打听他的各种奇异经历。”顽皮活泼求知欲旺盛甚至对种种蝴蝶都相相当痴迷的布哈林给远在莫斯科的奶奶写信,诉说自己得到“鬼脸天蛾”的狂喜:“亲爱的奶奶:您快来,我有一只鬼脸天蛾。科里亚”,科里亚就是布哈林,何谓“鬼脸天蛾”?“鬼脸天蛾是一种奇异的大蝴蝶,背上有一块金色的硬皮,是唯一能发出声音的蝴蝶,不愧为欧洲的蝶中之王。他们谈论过多少次,怀抱过多少憧憬和期望啊!确实,为了得到它,需要耐心地长期等待:鬼脸天蛾的虫蛹要经过整整两年,才会变成一只飞舞的匀称强壮的蝴蝶。”布哈林的《岁月》本应该是一部恢弘的鸿篇巨制,在以后的文字中,他当然要写到自己的职业革命生涯,自己的三次婚姻,自己在政治斗争中的观察与思考,对一些人物的看法,当然也会在文本之中,《岁月》仅仅写到了列宁的一个侧面而已去啊,但这一切都被他曾经的“同志”残酷地剥夺与扼杀了!

瞿秋白《多余的话》,只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文字之间,充满了悔恨与自责,坦陈自己对马克思主义的一知半解,认为是历史的误会是自己居然主持一个政党有4年左右的时间,实在是一种力不从心勉为其难的“错位”。瞿秋白也反复提及自己性格上的弱点,诸如懦弱、调和、不敢争执、怯于坚持、希望依靠别人,他甚至提到了布哈林对他的善意的批评:“记得布哈林初次和我谈话的时候,说过这么一句俏皮话:‘你怎么同三层楼的小姐(一样),总是那么客气,说起话来,不是‘或是’,就是‘也许’、‘也难说’—-等。”瞿秋白说,“其实,这倒是真心话,可惜的是人家往往把我的坦白当作‘客气’或者‘狡猾’。”瞿秋白性格上的软弱怕事,在郑超麟的回忆录中也有披露,说是在一次坐公交车时,瞿秋白无意中碰到了别人的手臂,被对方瞪了一眼,结果瞿秋白被吓得浑身发抖,脸色煞白,下了车,手心还在冒冷汗,这件事情,给郑超麟留下了至深的印象。瞿秋白也说自己杀一只老鼠都不敢,他认为自己是有着绅士情结的文人,对于文人,瞿秋白的定义是“读书的高级游民”。布哈林在《岁月》中提到自己的大家庭,自己的弟弟,还有早夭的妹妹,而瞿秋白在《多余的话》中,说到了自己的妻子杨之华,也说到自己死去的妻子王剑虹,当然也提到了自己自杀的母亲,并非亲生的“我的”女儿,但对自己的弟弟,瞿秋白没有提及。瞿秋白在对现实世界彻底绝望了无生趣之时,说到了“历史的误会”、“脆弱的二元人物”、“我和马克思主义”、“盲动主义和立三路线”、“文人”、“告别”,并且大致列出了自己的“记忆中的日期”,也说到了“我不过刚满三十六岁”,读到此处,令人心颤手凉,而关于瞿秋白,有人写有《觅渡觅渡渡在何处》,是以瞿秋白故居门前的一条名叫觅渡的小河来回顾瞿秋白的一生,而王彬彬先生则以瞿秋白的“不得不回不得不走不得不留不得不死”来概述这一文弱书生领袖的短暂一生,读来令人感慨无端,恨意连连。而瞿秋白在《多余的话》中所流露出来的被逐出政治局之后的种种落寞枯寂,又真正有几人理会?毛泽东就说过,把瞿秋白留下来,就是让他去死,当然这账是要记在博古等人头上的。瞿秋白不改文人本色书生意气,即使在引颈就戮之时,据在场的人说,还是神情自若,坦荡无畏,而在《多余的话》中,瞿秋白还仍旧说到“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世界第一“,瞿秋白还仍旧为爱读书的人提供了一个书单,这个书单中有俄罗斯高尔基的《四十年》、《克里摩萨摩京的生活》,还有屠格涅夫的《罗亭》、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中国鲁迅的《阿Q正传》、茅盾的《动摇》,曹雪芹的《红楼梦》”,“都很可以再读一读”,我们的瞿秋白啊。

瞿秋白在牺牲后20年,遗骸被迁葬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周恩来这个看过《多余的话》的原稿的人和陆定一等都参加了有关仪式,但“文革”中,瞿秋白再遭凌辱,“文革”之后,瞿秋白又被再做结论,但这些纷扰对地下的瞿秋白也多少是一种慰藉吧。

布哈林被枪决之后,他的父亲从孤儿院找回布哈林的儿子,自己抚养,但这位老人在1940年就去世了;布哈林的第一任妻子也是他的表姐多方奔走为布哈林鸣冤叫屈,在1940年被枪杀;布哈林的大弟弟是非党人士,坐牢18年,在1961年终被平反;布哈林的三弟牺牲于1918年的国内战场;布哈林的也叫科里亚的表兄是一位历史学家,1940年死于监狱,布哈林的表弟米哈伊尔也是在1940年死于监狱。布哈林于1988年在其百年诞辰之际被平反昭雪恢复党籍,但也仅仅在3年之后,这个党连同它曾经缔造的庞大政权都灰飞烟灭了!

来源: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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