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杀止说”虽然痛快,也颇有些英雄的气概,但结果非但没有美化了马头脸,也没能遮盖掉做和尚、当红贼的旧事,反倒撩起了你越遮盖他人越想弄个明白的好奇心理,给自己做了“欢迎考证”的广告;而“怒目而视”不让别人说的法子,弄到最后本身也成了别人的笑料

世上有些事情是可做而不可说、可有亦不可说的。从不可说者的一面看,那些不可说的自然是些上不了英雄史或光荣颂的事情。我们虽有事后编纂史籍、把个历史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传统,但这一类不可说的事情终究也还是难以完全地用化妆术消解掉。于是,对于这一类的事情,还要有另外的法子。可真的对付起来,则又因人而有所不同。

吴晗所著的《朱无璋传》里,(陕西师大出版社,2008年第一版)附有六幅朱的画像,下面的说明云:“据传朱元璋长相极丑,又忌讳画师如实描绘,因此画师的画像各不相同,大都似是而非。”意思是这几幅自史料中得来的画像,虽然没有帝王的伟岸,但也还不是朱的真实的像片。看到朱元璋的那一付尊容,我读书至此时便想,假如朱元璋的皇位坐到了当下,那些搞电视、电影和摄影的人士又该如何呢?可一想到当年戈尔巴乔夫头上的红痣,便又觉得以现在的制作技术,何必为他们操心呢!长相极丑,未做皇帝之前当过和尚,做过红贼,这些都是已有、已做,可又都是朱不愿让别人说的。于是便谁说便杀谁。文人和臣属写的诗文、上的表奏,里面只要有“光”“秃”“僧”“生”“贼”“则”之类或相近的文字,便拉出去杀掉。“文字狱从洪武十七年到二十九年,前后经过十三年,惟一幸免的文人是张某。”(《朱元璋传》)这是有权人的做法。

另一个人物是阿Q,,因为头上有“癞疮疤”,也是很不高兴别人说“癞”的,“后来推而广之,‘光’也讳,‘亮’也讳,再后来,连‘灯’‘烛’都讳了。”阿Q“讳”的办法是“估量了对手,口讷的他便骂,气力小的他便打。”可这样做终归是阿Q吃亏的时候多,以后便“大抵改为怒目而视了。”(引文见《阿Q正传》)没有权力,甚至连饭也吃不饱的阿Q算是庸常之人,对付这类事情的法子看上去虽然灵活,可终究给人以无可奈何的感觉。

但这样的事情到了宁国府,则完全是另一种做派了。凤姐与宝玉到宁府闲话,可巧秦钟也在,便玩得晚了些。临走时,尤氏让人先去送秦公子,结果派了焦大,于是引出了那一段有名的“焦大之骂”的公案来。凤姐与宝玉坐在车上自然是听见了,宝玉好奇,便问凤姐:“姐姐,你听他说‘爬灰的爬灰’,什么是‘爬灰’?凤姐听了连忙立眉嗔目断喝道:‘少胡说!那是醉汉嘴里的胡吣,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说没有听见,还倒仔细问!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细捶你不捶你!’”(《红楼梦》)宁荣二府终归是贵族之家,处理起这种事情来,便与无赖出身的朱元璋和穷困潦倒的阿Q不同,明明是看得明白听得清楚,却是装得要像没有看见没有听见一样,不能不说这法子便比前者高明一些。

于这一类事,还有另外的一种法子,就是《皇帝的新装》里那位皇帝的做法,干脆顺水推舟,把围裹在他赤裸裸的皮肤上的空气,真的想象成最华美的衣服,自鸣得意地在街上走。但仔细起来,这法子终究与阿Q的精神胜利法还是有些相近,似乎也并未见得十分地高明。

忽然记起一则笑话:一群苍蝇在头蝇的带领下,一起去厕所吃饭。路上,一只小苍蝇对头蝇说:我们苍蝇难道真的这样命苦,只能去厕所吃屎么?头蝇听了立时大怒起来,喝道: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这样令人恶心的话。仔细考究起来,我倒觉得上面的那些法子,似乎都没有苍蝇的办法高妙。

“以杀止说”虽然痛快,也颇有些英雄的气概,但结果非但没有美化了马头脸,也没能遮盖掉做和尚、当红贼的旧事,反倒撩起了你越遮盖他人越想弄个明白的好奇心理,给自己做了“欢迎考证”的广告;而“怒目而视”的不让别人说的法子,弄到最后,本身也成了别人的笑料;“装聋作哑”故然显得高贵且高深,可内心里终归还是有些难堪的滋味在翻腾着;至于那个“顺水推舟”的皇帝,愚蠢的帽子至今还没有摘下来。惟有苍蝇的这个“视有若无”的法子,最能将那些事情化解于历史之中。想一想,假若苍蝇也有一部它们的历史,纵有三十万年之久,但从没有记载它们吃的是什么,谁又能从中看到它们是吃粪的呢?鲁迅在《夏三虫》的末尾说:“古今的君子,每以禽兽斥人,殊不知便是昆虫,值得师法的地方也多着哪。”

2015年8月3日

此文原载于《杂文月刊》9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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