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 年在美国圣荷西举办的世界科幻年会上,尼尔· 盖曼的《美国众神》夺得雨果奖最佳长篇小说的桂冠,我和朋友在现场亲眼目睹盖曼兴奋地捧起沉重的银火箭奖座。然而,身为该年度雨果奖的投票人,入围作品中却另有一部作品最能吸引我的注意。后来这本小说更掀起本世纪初幻想文类创作的革新浪潮,成为类型发展的重要里程碑。它就是《帕迪杜街车站》,而作者正是英国的新锐作家──柴纳· 米耶维(China Miéville)。米耶维1972 年出生于英格兰的诺里奇,少年时代与母亲和妹妹居住在伦敦。“柴纳”(China)这名字则是父母亲从字典挑出来的“漂亮单字”。1991 年米耶维进入剑桥大学就读社会人类学之前,曾在埃及和津巴布韦工作过一年。1995 年取得伦敦政经学院的国际关系硕士学位。硕士毕业后,他到哈佛大学读过书,发现当地生活过于拘谨,缺乏地下文化,于是又回到伦敦政经学院,于2001 年获颁国际法学博士。博士论文《对等权利之间:国际法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则在2005 年出版。米耶维也是个积极的政治参与者,2001 年曾代表社会主义者联盟参选英国下议院议员;也曾在抗议事件中遭到拘捕。也因此他的作品往往弥漫着浓厚的政治批判色彩。
  
从第一部小说开始,米耶维的作品就和伦敦紧密相连。1998 年的《鼠王》是他攻读硕士之余的创作,故事取材自童话《哈默尔恩的花衣魔笛手》,只是把故事背景转移到了现代伦敦的下水道。主人公绍尔· 加拉蒙某日起床后发现父亲坠楼身亡,自己成为头号嫌疑犯,走投无路的他只好躲到地底,结果为鼠王所救,才了解自己的真正身世。混血的他不受魔音控制,因此成为向吹笛手复仇的秘密武器。然而,绍尔要对付的敌人却不只是吹笛手而已……尽管剧情相对直线简单,米耶维却成功地将当时伦敦地下音乐界风行的“鼓打贝司”丛林音乐融入了书页,使伦敦成为名副其实的都市丛林。至于绍尔在故事尾声时对鼠辈全族的谈话,也扎扎实实反映米耶维的政治理念,使地下世界的权力结构也能和城市发展一样与时俱进。倘若《鼠王》的成绩还不够亮眼,之后的《帕迪杜街车站》无疑是米耶维一鸣惊人之作。故事设定在巴斯– 莱格世界中最强大的城邦国家新科罗布森。在这里,魔法与蒸气工业技术并存,各种智慧种族,包括仙人掌人、鸟人、虫人、蛙人,乃至于肉体加装机械的改造人等群居其间,各自发展出独特的常民文化。表面民主,实则寡头的政治局面仍由人类掌控,并以秘密警察般的国民卫队遂行统治。从人口结构和地理全图来看,不难发现新科罗布森带有许多伦敦的影子。或者更贴切地说,新科罗布森代表所有历经工商发展、各种问题丛生,忙乱中却带有活力的都会形象。只是米耶维挑选的故事主线较倾向廉价故事传统,相对于缤纷复杂、巨细靡遗的环境描写和不时令人惊艳的旁支桥段,显得薄弱许多,也说明他尚未能完全驾驭超大规模的故事。饶是如此,光是新科罗布森的世界建构就已经令读者目不暇接,加上作者不时流露的机锋与批判,以及跨越科幻、奇幻、恐怖疆界,大开大阖的气魄,都使得本书成为迈入世纪之交备受瞩目的幻想作品。
  
隔两年推出的同系列续作《伤痕》,米耶维将场景换成海盗浮城“舰队城”。由各式船舰所构成的海上城邦虽然曾在尼尔· 史蒂芬森的《雪崩》中出现过,但米耶维仍旧发挥社会人类学的专才,精心描述舰队城市中庶民到统治阶层的生活百态,以及沿途靠港岸埠的人文景观,颇令读者击节赞叹。作者明显将故事架构控制在可掌握的范围内,使得剧情更加紧凑刺激,城内各方势力的明争暗斗也逐渐浮出台面。米耶维描写动作场面的技巧也大有进步,后段所发生的大型海战堪称幻想文类中的经典战役。《伤痕》对于角色内心书写的深刻程度亦不让显露于外的“皮相”专美于前;作者也在访谈中自承本书在个人的记忆与失落方面着墨较深,整本书不仅刻画个人肉体与心灵的伤痕,也扩展至城市与世界的伤痕。从积极面来看,人人都必须透过这些伤痕重新认同自己、接纳自己。
  
如果说《伤痕》带给读者的是个人自我的内省,2004 年巴斯– 莱格第三部曲《钢铁议会》则是政治色彩最为鲜明的一部。故事在二十余年后回到新科罗布森,此时在《帕迪杜街车站》中较具理性的反抗组织锐意不再,而由武装暴力团体所取代,暴乱与谋杀事件层出不穷。与书名相互呼应的是一列由反对人士以直接民主控制,在沙漠中踽踽而行、永不休止的火车。多年来它一直逃避国民卫队的追捕,却也是所有革命志士的精神象征。然而,纵使成功暗杀层峰要角,对革命大业而言,精神上的鼓舞仍远高过实质意义,甚至流于情绪上的宣泄。革命党人仍无法瓦解根深蒂固的统治结构,反倒全面溃败,更营造出敌国渗透破坏的有利条件。米耶维所批判声讨的对象不单只是极权政府,更把矛头指向抗议分子自身:我们真的已经做好大干一场后取而代之的准备,还是只要成就一个革命的浪漫传奇?
  
2002 年,米耶维曾重返浩劫后的伦敦,创作出独立中篇《镜背镀面》。原居于镜子背后的异次元生物“镜像”大举入侵残杀,此时的英国首都已一片断垣残壁,只有包括主人公修尔在内的少数人类仍负隅顽抗。故事话分两头,一面描写修尔艰苦奋战的历程,另一面则从镜像的角度入手,诉说人类映照镜子及水面时,镜像必须完全模仿照镜者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简直是对他们的羞辱及惩罚。于是他们终于突破镜中世界,向人类反扑。尽管镜像的概念来自波赫士,米耶维却为其注入独具风格的妖异色彩,并透露镜像的先锋原来在几世纪前已悄悄混入人群,并带来“吸血鬼照镜不留影”的传说。评论家葛拉汉· 史莱特赋予本篇政治性的解读:我们日常生活中理所当然地剥削利用多少东西?要是这些物品有机会起而反抗,会是什么样的光景?结局时,修尔的抉择尽管出人意表,思索再三,却也不得不然。
  
写完巴斯– 莱格三部曲之后,米耶维转而挑战青少年奇幻小说。他以自己最熟悉的伦敦意象为蓝本,别出心裁,一手打造出光怪陆离却不失温情童心的《伪伦敦》。然而,地下/黑暗伦敦的题材早已成为一项书写传统,读者所熟知的尼尔· 盖曼《乌有乡》和米耶维自己过往的作品。《伪伦敦》如何寻求突破?首先,他采取《爱丽斯梦游仙境》的套路,让个性鲜明、独具特色且超脱一般科幻奇幻逻辑观的人物与怪物丰富整座城市,使读者每翻一页就会有不同的惊奇。其次,作者在书中特别爱用各种文字游戏,经过大脑吸收转化后,往往能造成反差趣味,有时甚至成为解谜的关键。
  
故事情节方面也看得到对传统的颠覆。乍看之下,整本小说仿佛重复着身负天命的少年前来拯救全世界的老套戏码,当事人也必定要历经预言中的种种试炼才能取得终极兵器,消灭强敌。然而,只消耐心阅读,就能发现真相并非如此。米耶维曾在访谈中提过:从小他就不认同“命运”或“神选者”的说法,认为如此结局早已决定,何来乐趣可言?他也不满意某些角色注定要成为其他人物的帮衬,可是这种怀旧的英式作风似乎仍存在于现代故事当中,譬如,有谁能想象没有蝙蝠侠的罗宾会是什么情况?因此,他决定要让跟班好好挑一次大梁。尽管本书定位为青少年奇幻作品,读者亦不难体察出作者的政治意识。故事里头表达出对统治阶层的腐化堕落,甚至与敌对势力勾结的极度嫌恶。而纵然有人不畏横逆,奋起抵抗,也得需要多数人挺身而出,才有可能扭转乾坤。或许《钢铁议会》中革命志士达不到的目标,终在《伪伦敦》中获得实践。
  
自《帕迪杜街车站》出版后,米耶维的名字就和“新怪谭”(New Weird)文类紧密相连。他自己也俨然以意见领袖之姿,在2003 年夏季号的《第三选择》杂志客座社论中宣扬此一新兴运动的理念。新怪谭的故事颠覆传统奇幻赋予过多浪漫传奇的场域,改以都市为舞台,并结合科幻与奇幻元素,选择以复杂真实世界作为创作的蓝本与起点,文体和气氛营造则往往采用超现实及恐怖小说的手法,所关注的是实际或经掩饰改造的现代社会。承袭20 世纪60 年代科幻新浪潮(New Wave)运动的新怪谭其实在90 年代就开始发展,但作品多半过于前卫,仅在小众读者圈内流传,尚不能蔚为风潮。直到《帕迪杜街车站》带来史诗般的壮阔感受,而且米耶维的写作技巧也相对比较“平实”,因此成为第一部在市场上获得成功的新怪谭作品。只不过,就跟当年的新浪潮一样,幻想文类跟进潮流的脚步也特别迅速,现在的米耶维已不再讨论新怪谭的种种;毕竟有愈来愈多新作品依循同样的脉络与风格,因此他认为在2001 年至2003 年风起云涌的运动已逐渐落幕。虽说如此,我们还可以从《伪伦敦》的内容,看见这个堪称新世纪幻想作品最大变革的影响力。
  
米耶维2009 年推出新作《城与城》,这部作品跨越推理、奇幻与主流小说的疆界,成为众多读者关注的焦点。展望未来,仍属年轻新锐的米耶维又会有什么惊世之作?无论是重回巴斯– 莱格或是造访其他反城市,相信他必然能够超越自我,写下撼动文坛的新页。
  
(作者 林翰昌:《伪伦敦》名词审订者。英国利物浦大学科幻研究硕士,独立科幻奇幻撰稿人。)

来源: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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