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一夜之间,她便成了名人。掌声,鲜花,伴着荣誉,如滚滚热浪,扑面而来。电话铃响个不停,父母及时退休,成了热线电话的接听员。一直梦想着出名,成为英雄。却从未意料以如此的形态﹕当地电视屏幕上以每日百遍的频率,展现她轮椅上的坐姿。轮椅上的她,多半是淡白夏装的侧影,因人们的欢呼而动情。最后几秒钟的镜头,是她喜极而泣的面部特写,拉近到眼镜片下泪光盈盈的双眸和泪珠润濡的睫毛。

这一镜头,予人印象之深,犹如家喻户晓的广告。出名,竟需要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半身残废。似她所愿,又不似她所愿。

厄运,降临于一年前的秋日,加班后夜归的她,与一部鲁莽的三菱吉普狭路相逢。

那天晚上,走出写字楼已是十点多钟。整日置身与大自然相隔绝的空调环境,胸腔的郁闷几同窒息。赶制那一迭厚厚的文件,已将她的精力耗费殆尽。她浑身乏力地倚靠着自高层快速而下的电梯侧壁,如自由落体。面对这座几乎每天都长出新钢筋,生出新砖头的南国都市,一迈出电梯,她的神思便开始恍惚。

远处是鼓荡的海风,近处是飘摇的霓虹。按理,交通的高峰期已过,她大可以持之从容。距写字楼不远的交叉口,她觉得车辆并不稠密。她急于过街,不觉就已到了马路中央。她只注意到左边的车流,却没有提防右边。那段处于翻修期的马路,既有弯度,也有坡度。刚刚过了中心线,一辆三菱吉普车就悄没声息地自右侧直扑上来——“简直是‘谋杀’﹗”事后每当她反刍到这一细节时,都几乎要惊叫起来——待她发觉时,那一瞬间,贴面贴背,都是车浪。成堆的铁壳怪兽,像是突然间由地底里冒出来的。她顿时溺身车海。

如果不是过于惊慌,惨剧或可避免。大概司机也是在瞬间传染了她的万状惊骇。于是,几乎就在遭遇那辆吉普车的几秒钟之内,她被訇然击倒。而在她最后的知觉中,被击倒的却不是她,乃是半空中挥洒成千百块碎片的车辆们。

灾祸终于发生,倒象是遂了她的心意。所以没过多久,她便大体上归于平静。

毕竟一场惊变,悲恸与绝望,是必修的课程。然而,在她潜意识的深处,她知道,这场灾难迟早是要来的。有时候,她几乎是在盼望它的到来。这是一个需要隐瞒的私秘。

她不得不大放悲声,即便不是为了自己,也得应付旁人。况且,这是值得悲恸的,为她那猝死的半截生命。

那段时间,笼罩于她的,除了悲恸,绝望,还有惊愕。惊愕于祸事真的天降。在悲恸、绝望与惊愕的交互推搡之下,不免也有陷入疲劳的间隙。茫然的视线便落于若干往事的片断,不假思索,就轻易唤起那些片断之于今天的暗示。

恶作剧的舅舅,拿恐吓当乐趣。抱着逗她时,每每作状要把她扔向马路中间或者高楼之下。“他逗你玩儿的﹗”妈妈常常如是宽慰尖叫如惊鸟的她。其它人每每也这样为“坏舅舅”开脱。但妈妈还是嗔怪并阻止舅舅﹕“瞧你,别把孩子吓着了﹗”

她当真被吓着了,程度远远超过妈妈的估计。对这天生敏感的女孩儿来说,她的理解从未限于“逗玩儿”。她相信,那些比人还跑得快的铁壳怪兽,随时会冲将上来,把她撞碎,将她吞噬。

眼看着列队的庞然大物轰隆而至,滚滚的钢铁洪流擦身而过,她一次又一次地吓得哇哇大哭,以小手掌用力击打“坏舅舅”那张干瘦丑陋的脸。而“坏舅舅”并不收敛,反倒哈哈大笑,以此为乐。背着妈妈的时候,“坏舅舅”的劣迹更形昭著。一次又一次地,在马路边或高窗前品味这种廉价的趣味。

这一恐惧得以强化,是刚上小学的一日,回家的路上,一场上演于眼皮底下的车祸﹕某部载货卡车撞倒了某个骑自行车的男人。她刚刚挤进人墙缝里,马上又尖叫着逃命似地挤出来。那一地血污蔓延于脑际。一滩簸箕大的浊血,在肮脏的尘土里泛滥出黑色。恶心,加上疾跑,她在一道水沟边掏胃似地呕吐。

作为一种释放,在往后的岁月,不只一次地,她向同伴倾述。所有的枝节都栩栩如生﹕酷热的夏天,下午放学时分﹔靠城郊一条破旧而肮脏的马路上﹔残阳斜照,尘土飞扬﹔一辆载货卡车将一名骑自行车的男人斜刺里碾倒﹔一具卷曲的人形,象一口塞满杂物而又中瘪的布袋﹔一滩黑色的血污在肮脏的尘土里缓缓扩浸﹔自行车的轮轴散弹于四周。叙述到后来,那受害人变成了自己,她脸色发白,心头发紧,交织构思着自己受难时的百般惨状。

“你得了‘恐车症’﹗”同室一位颇好医理而兼有洁癖的女同学,断然对她下了这一结论。于是,每番遭遇汽车,都惊心动魄﹔每回跨越马路,都心有余悸﹔每闻车祸的报道,便面无人色。偏偏在她寄生的这颗星球上,那些被称作“车辆”的钢铁活物,大行其道。它们横冲直撞,且急剧繁殖。而永远过不完的马路,有如纵横交错的地球经纬,无所不在,无处可逃。恐惧的惯性,时间一长,又并轨为一份盼望。既然无休无止的恐惧是那般缠人,如果祸事真的发生,也就一了百了。原来,恐惧只是一种准备。既然迟早要发生,她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在想象中实习那壮烈的一幕。

有男朋友之后,处境大为改善。几任男朋友都不存在恐车的问题。她可以放心搭载他们的手臂,横马路从容而过,他们的手臂给她以实在的安全。男朋友,这简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收获。反正“车辆”这种东西,是男人而非女人捏造出来的。尤其现任男朋友峻。潇洒的峻,过马路的造型尤其潇洒。他无视车流如水,总是那般自在地停留或者穿梭。有时竟迎着车流上去。他怎能将车速和自己穿插的步速估算得分毫不差﹖她不免紧张,对男人的自信出现瞬间的怀疑,双手紧箍他的手臂,指甲深深地掐入到他的肌肉里,直到他疼痛得叫起来。也只有到此刻,她才确知,男人也是怕疼的。

大学一毕业,时间的车轮突然被赋予加速度,记忆的屏幕还没来得及清扫,生活的新意尚未确立,弹指间,就滑脱了五年。先是在政府机关里任职,后来转到一家外资企业,再转到另一家。对什么都不满意,但又无可奈何。社会的物资建设好像很快,却与自己无关。最大的困扰,是难觅异性知音。诱惑人的金钱,压迫人的工作,以及一不小心就要翻船的人际关系,等等,等等,已经把爱情挤到了无以立足的墙角。

“爱情﹖哈哈哈哈﹗经济特区,外资企业,当今时代,哪里会有爱情的位置﹖哈哈哈哈﹗”一位男同事玩世不恭的大笑声,犹在耳边回荡,振聋发聩。

转眼到了二十八岁,几乎是婚嫁的底线。几经波折与更迭,新任男朋友在最后两年稳定下来,这便是峻。峻外表清秀,却颇具心计,老于世故。面对滚滚红尘,足够应付而绰绰有余。与个性刚烈、每每惹祸的她,恰成对照。他们的恋情,开始于峻常常要给予她处世艺术的教育。在峻的哲学里,一切以自我利益为中心,讲原则或者管闲事或者感情冲动,都纯属幼稚危险的行为。因而,峻的精明,直令她佩服。“这便是人们常说的互补吧﹗”她心里终于结了一层慰籍。结婚提上了议事日程,婚事的细节安排已经持续了三个月。

不料就在这节骨眼上,发生了这天大的意外。或者,不是意外,是不合时宜。

最初,她为自己的遭遇恸不欲生。苏醒的头一分钟,她几乎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她的视网里布满了冷基调的白色。白枕巾、白床单、白墙壁,白大褂。她惊觉到了什么。她猛地扭头,便看见双眼红肿的父母和表情麻木的表侄女,他们周围,是肃立的白衣使者。瞬间明白了一切。豆大的珠泪从撑大的双目滚滚而落。最惊恐,最惊恐,是下体的空虚﹗高位截肢﹗缝合的伤口处,顿时传来隐隐生疼。

“完了,一切都完了﹗”难以置信,却是活生生的现实。残酷的,铁血的现实﹗她挣扎着,试图不顾一切地喊叫。因匮乏气力,发出来的,依稀是一种织布被撕裂的响声﹕“天啦﹗天啦……”

扭动的躯体刺激了伤痛,这一连锁反应使撕裂的声响变得愈加尖利,愈加凄厉。立于床侧的双亲泣不成声,只得竭尽全力,呼唤她,安慰她。然而所有的言行,都只是对绝望的女儿的绝望的加剧。对生性执拗的独生女儿,他们向来束手无策,此刻依然。所有的语言都苍白无力,所有的举措都笨拙多余。最后,母亲倚上床沿,将女儿那颗被泪水湿濡的头揽抱到自己怀里,所谓抱头痛哭,才算勉强安排了一个象样的仪式。

随后,她将了解到,在她昏迷的一个多星期里,亲戚,朋友,要好的同事,都先后来探望过,自然包括峻。父母感到,这些话可以给她安慰。而另一些话题,如截肢手术,则一定避而不提。更重要的,关于峻,父母只会简略地一语带过。在悲恸、紧张而漫长的八个昼夜,他们全神贯注于女儿的同时,也本能地留意峻的神色。那段时间,他们看见的峻,面色青白,嘴纹抽搐,几乎不发一语。外形也几乎变成另一个他们所不认识的陌生人﹕平日白皙英俊的面膛变得沉黑丑陋,高大挺拔的身躯变得绵软无力。到后来,彼此视线相交,峻目中流露的,已是游移和闪避。从峻的眼神,他们读到了某种东西,某种不祥但却是理所当然的东西。

提及峻的一段,敏感的女儿没有错过父母相视交换的一瞥,并留意到峻在话题中的短时性。眼泪更加倍地奔泻下来。何况,峻的缺席,在她苏醒的此时,显已成为某种预示。然而,此刻,她除了耗费更多的泪水,已无暇去探究。

接下来的两天,这半截生命搁在床上,几乎不能成眠,肉体的宰割之后,是精神的刑讯。那个依然令人难以置信、令人后怕得毛骨悚然的镜头,盘踞在眼前,挥之不去。恍惚的夜晚,恍惚的自己,遭遇车海中那部鲁莽的三菱吉普。

回忆使她觉得不甘。无数次地想象过,在想象中实习过,被汽车碾压的剧情,无论如何也不是今天的这一类,无论如何也不曾料到,事到临头,竟如此简单﹗

怪自己﹖怪司机﹖怪这城市粗心的布局﹖怪一天一副变脸的天气﹖或许,最应该怪的,是空气中某股隐形的毒性的流质。不然,为什么同事阿倩一再相约(直到今天下午),邀请她共进晚餐,以答谢她上次帮忙顶班时,她总是一迭声地推辞“下次,下次吧”﹖不然,为什么老板下班前通知她,计划延缓一日,当晚已不必将有关展销会的文件赶出来时,她依然坚持自愿加班,把已经做了一半的文件提前赶出﹖不然,为什么当峻在老板之后来电话,问她今晚是否同去霄夜时,她略一迟疑,还是推说改在“明晚吧”﹖她随后甚至后悔又跟峻在电话上瞎泡了一阵。她急于要赶出的文件,是急于要赶赴的宿命。

一定是空气中那股隐形的毒性的流质击中了她,使她中邪至深而无暇他顾。

此刻,除了自己的伤残,她不得不兼顾的,是众多的探视者。堆积如山的礼品,是伤残者负债的人情。尽管一个个小心翼翼,生怕雌黄了一句犯忌的话。众口一词的慰勉,其实,连他们自己都不敢置信,发生了如此巨大的惨祸,当事人还怎样能够挺下去﹗

与其说他们是来探视,不如说是来窥视,窥视当事人如何直面劫后余生。窥视者成为伤残者不堪的负荷。她必须千篇一律地应付。或做悲戚状,或呈坦然科。疲于应付,于是设法解脱,听见有人来,便假装沉睡。愿不愿意“醒”来,全视情形而定。

探视的人中,自然也包括了峻,至关重要的峻。

峻来的第一次,是她苏醒后的次日。还在走廊上,就听见了他的脚步。那熟悉的跫音,素来是逾十载地超过主人实龄的沉稳。按捺着怦怦跳动的心房,她本能地阖目。而走廊上的跫音,渐渐的轻微起来,是踏在家中前园里的那一串。于是,透过微微阖盖的眼帘,依稀看见,两年前,那双穿着铮亮有型的黑皮鞋的脚。(在这个亚热带的南中国城市,时尚却偏偏要求男人们穿着严丝密缝的皮鞋,哪怕在酷暑的季节。)

那双穿着铮亮有型的黑皮鞋的脚,正蹑步走进园子,极轻微地穿过前厅和走廊,极轻微地掠入她卧房虚掩的门。

那是一个情欲如蒸的夏日。一场暴雨在天空孕育,重重热浪包围了城市。父母上班,通常到晚上才会归来。独身女常常独处一室。这天午后,她对自己大兴梳妆。工程是从整到零,由广到细,从简到繁。她痛快地冲了一趟凉水,然后将齐腰的长发电吹至微卷。面庞施上淡淡的薄粉,再往自己身上,于布局得精致、诗意的闺居里,喷洒上玫瑰味的香水。

从事这些工序,她是一丝不挂地裸着身子,在房间里穿梭奔忙。中上姿貌,稍一化妆,即可号称美丽。这个处处尾随在香港之后,亦步亦趋,东施效颦的南国都市,以富有康乐而闻名于世,却也以佳丽稀有而难堪于世,几乎全赖“外来妹”装点市容。因此,她的姿色,已经算得上鹤立鸡群了。然而,她对自己的身材不满意,认为“胖”。其实,她体态丰满,正是男人们垂涎的那种性感型,所谓“胖”,只不过可能是将来的趋势罢了。皮肤白亮,个头中等偏高,外加一头黑柔飘逸的长发。这一切,堪称迷人。当然,对体重极度敏感的她,并不曾料到,她一直努力要保持或改善的身段,有一天,将被一种非她自愿选择的残酷手术,干脆利落地剪掉一半。

她约了他两点钟来,到一点半的时候,她料妥了自己。再一次揽镜自赏,心中充满自得。当她披上那件近乎透明的丝质轻薄睡衣时,郁闷潮湿的空气,和遥远天际开始传来的沉重雷鸣,都一阵阵加剧了她浓浓的、湿漉漉的情欲。她躺上凉席假寐,心尖儿却彭彭地跳个不住。园子和客厅的前门都已预设虚掩,预料他可以直入闺房,径入她玫瑰色的陷阱。

果然,他略带犹疑但却顺利逾过一道道虚掩的门扉,直抵她的香闺。她未“醒”的半裸的睡态,令他又惊又喜。他吻她,她没有“醒”。他轻轻卸下她的睡袍,她依然没有“醒”。为了脱净她,他不得不俯身凉席,轻轻转动她的玉体,直到寸缕无余,她仍然没有“醒”。扑鼻沁肺是玫瑰的香气,夺目耀眼是闺阁里五光十色的晕辉。

“蓬门今始为君开”﹗这句古诗象一蓬烈火,蓦地点燃他亢奋的中枢神经,变作一面猎猎飘扬而召唤进军的旗帜,他浑然若狂。就在销魂蚀骨的那一刻,天幕上突然电闪如织,雷声大作,狂骤的暴雨倾盆而下。她猛然睁大佯为惊愕的双眼……

物是人非。此刻,病房里,昔日的睡美人仅余半截。半截玉体,半截生命。她听见他轻微地进来,轻微地靠拢床沿。她感觉他站立于前。她感受他忧郁的注视。她闻到他细微的气息,不由得屏息。她执着紧闭的双目,给他出了一道不易的考题。似乎过了很长很久,比那年的整个夏季还要长还要久。她警觉到他预备离去,刚刚感受到他转体掀起的空气流,他的足音旋已到了门口。她打算睁开眼睛,试图不顾一切地唤住他。精神挣扎片刻,还是放弃了勇气。没有期待中的吻,没有起码耐心的等待,她失望透顶﹗

空空的走廊上渐响渐远的脚步,也掏空了她络结千千的心。她侧过头去,任悲凉的泪水从紧闭的眼睑汩汩迸出,染湿巾枕。

以后,峻还会再来,且不止一次。她不敢再对他考试,连那些可能引人敏感的话都要避而不提。很平常的样子接受他提供的服务。他为她服药,为她摆放身体,为她叫唤医生或者护士。他尽着自己应尽的义务。更复何求﹖她不敢再象一个任性的小姑娘,热切地要听到什么承诺,虽然她也暗暗期许。从他那不冷不热的神态,可以判断,要逼他做什么承诺,只会恶化他的心病,促使他更快地逃逸。

出院的日子愈是临近,她的念头变得愈是微妙。当人们依然在为她失去双腿而惊悸而痛惜的时候,她却开始暗自庆幸﹕不管怎样,至少还算保住了性命﹗不幸中的万幸﹗她记起苏醒的当天,那个高高的、干练的、表情淡漠的男医生的一句话﹕“残废算什么,有的人出车祸,连命都没有了﹗”也不管她预备接住与否,一句话就如砖头般冷嗖嗖地扔过来,击中她的心坎,发出坠冰样的闷声。闷声之后,却有一丝莫名其妙的慰籍。

既然,这是注定要发生的﹔既然,长年的阴影,象一块压在心上的沉石,终于搬开。痛过了,哀过了,恨过了,她便大体上归于平静。当人们再来惋惜,来安慰,来开导时,她便不耐烦起来。她不耐烦地打断他们。讨厌人们还纠缠她的伤疾,连她自己的注意力都早已经转移。她渴切地想探寻社会上的事,想打听其它人的佚闻。隔绝得太久了,那颗好奇的心,像渴望吸水的海绵,要寻求补偿,寻求恢复。肉体不能复原,至少不要累及心灵。

出院的这天,她格外轻松。只是当再一次望见那副做工精致,闪烁着不锈钢和真皮光泽,自己已经试用过多次的轮椅和手杖时,不觉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有一瞬间,泪水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转。

父母,表侄女,还有,峻,都来接她。峻迟到了整整半个小时。他们几乎不想再等他了,但最终,峻还是慌里慌张地跑了来。他喘着气,二话不说,从表侄女手中抢过推轮椅的工作。众人的怨气遂在一秒钟内释放一空。

这个仲春的早晨,她将回返久别的家中,并将看到,她的卧房已发生变迁。严峻现实改写了浪漫情调。床是降了高度的。靠床的地板上,重新铺了厚厚的、质地优良的缀花毯子,便于她可能坐于地下,像孩提时一样。一切竟又回到了童年﹖此外,添置了两副高低错落的书架,并增加了众多新书。桌上,窗台,墙脚,都摆满了她喜欢的植物花卉。还挂了好多套特制的衣物,一律的上大下小,上长下短,一律的不可思议。

面对抱残的女儿,父母的心头排解不开交织的锥痛和疚意。悲剧仿佛是他们一手造成的。是啊﹗没有他们,她不会来到这个艰难的人世。毕竟,是他们生下了她,而她却领受如此可怕的厄运﹗如果可能,他们宁可取代,去包揽女儿所有的苦痛﹗而眼下,他们连冒名顶替都力所不及。是他们制造了一切,他们是“始作甬者”﹗

父母还需履行在政府机关的职务,所以,照顾她的工作,实际上主要落到了表侄女身上。他们已经让表侄女辞了工,在家专事护理。听到这个决定的时候,表侄女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表侄女过去就受着表姑苛刻的统治,而今依然要受制于表姑,哪怕是残废的表姑。表侄女就是跟班,她会让她寸步不离地守着自己。她随时使唤她,她不能看见她闲着。如果不是她把她从遥远闭塞贫困的内陆乡下领过来,并给她找到一份写字楼里的勤杂工,她何以享受到这沿海大都会的旖旎风光﹖她理应知恩。

比她小十岁的表侄女,其实是一个聪颖、活泼、好看的姑娘,她正处于动荡年龄。有时候,从前做工认识的朋友邀约她周末出去玩,她却不敢自主。她怯生生地请示表姑,往往招来一顿恶气好受。残废的表姑沉着脸说,你这么“小”的年纪,不抓紧时间多做点儿事多学点儿东西,跟人出去晃什么晃﹖又说,晃来晃去,不学坏才怪﹗社会上尽是坏人。还说,再说你怎么也得有点儿良心,我把你大老远地从乡下带来,容易吗﹖眼看表姑这个样子,你就忍得心撂下她出去玩﹖结论是﹕别去﹗

表侄女对这独裁者既怕且恨,只能撇撇嘴,走到另一间屋子里,去生闷气或掉眼泪。那不关她的事。她下意识地要将这表侄女当作她半截生命的殉葬品,她巴不得活埋掉表侄女正辣火得叫她眼馋的健康灵秀的青春﹗然而,作为回敬,表侄女以微微翕动的嘴唇发出连篇毒性的咒语。

一句灵验的咒语,是关于峻。峻终于离她而去。

峻的离去,是渐进式的。渐渐地消沉,渐渐地失去耐心。见面越来越稀,话题愈来愈少。最后,坐在她床前的他,双手抱头,痛苦不堪的样子,分明是要等候她的终审裁决。他实际要表达的,是这样一句台词﹕发发善心吧,放过我吧﹗她当然明白他的期待,所以,她咬紧牙关,以最大的克制,尽量显得淡淡地说﹕你走吧,再不要回来。他一动不动,有好一会儿,继续双手捧头的姿势。最后,他迟疑着站起来,瞥了她一眼,她正闭着双目,将头扭向墙壁。他轻声道出一句﹕那么,你多珍重﹗然后,缓缓地背转身,缓缓地离去。没有任何人见证,他那有意弯曲的颀长的背影,也没有任何人见证,他一离开她家的园子,便快速离去的步伐。他如释重负,他心满意足。

应该是意料之中的。正如一出剧本,性格早已安排,悬念早已设置,高潮之后,是必然的结局。是时候了。外表倜傥而心性势利的峻是自私的。然而,挽留他不也是自私的﹖有什么堂皇的理由可折服他留下﹖

如果峻是她的血亲,臂如兄弟,他会离去吗﹖爱人和亲人,究竟何者更有情﹖爱情和亲情,究竟何者更可信﹖然而,谁又敢肯定,数百年前,他和她,他们的根,根的根,盘根错节的源头,是毫无血亲的呢﹖

她遭受到肉与灵的双重袭击,虽说是意料之中,却仍须肝肠寸断。她也努力尝试说服自己﹕他其实算不了什么的。然而,情绪的频谱是如此的繁复多变,以至于第二天晚上,神支鬼差地,她便突然吞下一大批安眠药。

当她在迷失的阴阳界被及时拉住,并被认领回来时,苏醒后的她,倒被自己的轻率震骇了。她不是一个容易否决自己的人。她向来厌恶自杀,主要是厌恶自杀者的尊容。她早已发现,没有哪一种自杀形式,可以保全自杀者良好的遗体形象。投水的,尸体肿胀﹔上吊的,舌头空悬﹔服毒的,七窍流血﹔跳崖的,支离破碎﹔以枪或刀自戕的,遍体血污,还有可怕的伤洞……且不说,这里面没有一种是“安乐死”,而将一具丑恶的、可怖的尸体留给世人,又有何可取﹖

自杀未遂。这样的标题新闻,令父母难堪至极,竭尽掩盖,仍然轰动了左邻右舍。她自己却是另一种心情。对她来说,这一名声的好坏,无关大碍。只要是名声,只要引人注目,于她,都生出奇异的满足感。她坚信,自己本来与众不同。

插曲已然完成,她在纷扬的思绪间歇息。层层落叶正守护着秋天的园子。栖于轮椅上的半截人,沐过雨后的秋意,头脑变得分外清新。

她忽然觉得,囚禁在轮椅里的人生,实际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自由。那天,也是残疾的朋友萍,摇着轮椅来看她,她们早先在市中心图书馆结识。当父母匆忙出门赶着上班,表侄女在厨房间叮叮光光忙着的时候,留在客厅轮椅上的她们,把话题暂停下来,会心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说﹕瞧﹗他们是多么可怜啊﹗这些终日忙碌不堪的人们﹗

又是一个不可拆穿的秘密。

她会再一次地庆幸﹕尽管灾难是如此巨大,但毕竟还是没能夺去她的生命。而有多少人在车轮下丧生啊﹗更不用说那些耸人听闻的列车颠覆啦,空难啦,一次就足以死掉几十人,数百人﹗依稀记得前几年一起来自国际上的报道﹕怀疑是恐怖分子袭击,一架美国航班才起飞便爆炸坠毁,二百多乘客,无一生还。她刚刚又从电视上看到新闻﹕渤海湾再度发生沉船惨剧,二百九十名乘员葬身海底。留意之下,才发现,有关交通事故的记载居然俯拾皆是。甚至从一份报纸上获得统计﹕在她居住的这个省份,每年竟有三千多人丧生于公路交通车祸﹗而因公路交通车祸致伤致残者,每年则逾万人﹗算下来,几乎每天都有车祸发生﹗

“天啦﹗”随着这一声惊叹,她不知释然了多少。晚餐时,她将这些数据一一抖示给父母。父母览毕,各自的心理累赘也都顿时减轻。真的,她的处境还真算过得去的﹗他们彼此这样互慰着。

她也庆幸,自己伤残的幸而不是手掌或者手臂。否则,要是双臂被锯掉,成个断臂维纳斯,倒不知如何﹖念及此,她将双手摊放于阳光下,翻来覆去地观赏。似乎才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双手竟是那般美妙,灵巧﹕圆润、光滑的掌面﹔优雅、流畅的曲纹﹔白皙、浑圆的双臂。完美得无可挑剔。她将双手贴于自己的双颊,象是两对难以分舍的孪生姊妹,感受着彼此的柔滑和芬芳,做一种自怜的亲昵。她暗暗起誓,要用这双美丽、灵妙的手,去创造一番事业,更甚于健康人的造化。待她成名之后,她更要以这对纤纤玉手,向人们招扬还礼。

从不幸中分离出万幸,自消极中提炼出积极,于暗黑中撞击出光明。其实,她生性好胜,禀性聪慧,并不因伤残而迁移。所以,必然的,她会自绝望中省悟,从废墟上崛起。她默默地规划自己﹕可以读很多书,可以从事翻译,可以从事写作,可以……

思绪如潮,豪气干云。这回,她没有使唤表侄女,自己猛然摇动双轮,驱至自己的卧室兼书房。目光炯炯地环顾四周,要立即找出一件有意义的事来开头。碰巧撞见原先的高书架上,有一本厚厚的书,侧翼显露的书名﹕《海伦。凯勒》。

“对﹗我首先应该读的就是这本书。”心底一阵兴奋,她再驱轮椅接近书架。她吃力地抬高手臂,再抬高,将位于最上格的那本书从竖列的书丛中艰难地抠出来。“哗啦”一声,这本书带动其它几本书一齐跌落。正在另一间屋子里忙乎的表侄女闻讯慌张跑来。见她正将自己需要的那本书摆上桌面,以一副大义凛然的神情。表侄女不敢吱声,忙将散在地上的其余几本书小心拾起,重新塞上书架,再蹑步悄然退去。

短短几分钟的过程,她累得满面通红。喘了好一阵气,挟起书,再次将轮椅摇到园中。她迫不急待地展卷细读。书的扉页上写到﹕

什么是真正的残废﹖
不是眼盲,不是耳聋,不是口哑,
不是四肢的残缺,
是心灵的愚昧和迷失
……

平乏的翻译句子。然而,句句箴言,象层层浪花,拍击她一度麻木的心堤。荷马,米尔顿,以他们的盲人之笔,却写下了划时代的史诗﹗贝多芬失聪,而他建树的音乐丰碑,至今有谁可以跨越﹖接下来几天,她将在房间里聆听贝多芬的音乐,尤其是那首千古绝响的《命运》。播放海伦。凯勒的传记录像带。大声朗诵米尔顿的《失乐圆》。阅读荷马的冗长史诗《伊利昂纪》、《奥德修纪》。尽管,那些蹩脚的翻译本,使来年代、隔种族、隔语系的深奥思想显得晦涩难懂,她还是一字一句地勉力去啃,似乎机械阅读的本身,就足以让她从中刨掘到动力的源泉。

精神一振,她也更频繁地上街,大胆地逛公园。有时表侄女陪同,有时独自一人。沿途都有好些人看她,看轮椅上这个美丽却残缺的女子。众人投来的注视,往往出于好奇,甚或怜悯,而她却将之理喻为钦佩。既然许多人的视线交织在她身上,她的举止便不由自主地与之默契。满载着人们暖阳般的目光离去,她心中充满骄傲。

春节时,表侄女陪同她去了一趟内陆乡下。回来后,她兴致勃勃地跟上门的朋友谈起旅途中的见闻。内中一位不识趣的,用一种小心翼翼的语气问她﹕“象您这样的情境,旅行中有时会不方便吧﹖象搭汽车上飞机什么的。”她立即轻蔑地摇头,既轻蔑这提问的人,也轻蔑旅途本身。她举出乘飞机的经历,强调上下飞机时,不论飞机上的乘务员,还是机场上的工作人员,都主动给予她特别护理,并夸张地描述周围人礼让和关照的细节。

“每次都是这样﹗”她大声说,那神色,简直就是一个贵族的荣耀﹗

持久的用功,终于显露出成绩。她的诗歌和翻译作品愈来愈多地出现于当地的报刊。当有人得知,这名文坛新秀居然是一位残疾女性时,不免惊讶而肃然起敬。慕名者渐次增加,接踵而至的,是当地嗅觉灵敏的各文学刊物的编辑,他们为了组到好稿,早已挖空心思。终于也引起了一家国家级官方大报的注意。很快,两名官方记者成为登门造访的不速之客。于是,旋风般地,她的事迹被张扬出来。一篇题为《生命的诗歌》的报告文学,风靡了全国。她被捧成红人,一夕成名。

稍后,她又被政府树立为全国民众效法的榜样。随着她那罩了光环的形象生动地流向全国,虚荣则回流过来,灌满她小小的园子。一时间,她小小的园子成了火爆的“沙龙”。人们争相前来,瞻仰她的容颜,领略她的风采,聆听她的教诲。她也被请去各地做巡回演讲。人们借助于她,给世风日下的金钱社会,注入一剂精神文明的强心剂。

省文联奉命将她延揽,每月发放一份算得上优厚的工资,省作家协会那边,也自动摆设了她的位置。政府的热心炒作,几乎让人们错觉,她与政府,原本就是一体,或者,她竟成为政府的化身。作为回报,她也需遣词造句,来颂扬那向来与她无关的政府。似乎没有政府,就没有她今日的辉煌。

但残废呢﹖谁对她失去的半截生命负责﹖究竟是不幸中的万幸,还是万幸中的不幸﹖

每到演讲结尾处,她都会含泪动情唱起一首她喜爱的旧电影插曲﹕“生活呀生活,是多么美好,啦啦啦啦啦……”一时间,这首十多年前的老歌,竟能重新在这个南国都市流行起来。一如前些年“红太阳”歌曲的倒流,或近年来前苏联歌曲的回潮。

肉体虽然只剩一半,灵魂却显著地膨胀起来。她显然受到鼓舞,比之那些精神腐堕的人,她的肢体残缺又算得了什么﹗论及灵魂,那些体格虽然健全,精神却空虚无聊的人们,恐怕连半截生命还没有呢﹗他们,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残疾人﹗

她常常在碘钨灯下,俯瞰暗影的台下,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有时人们起立鼓掌,对她表示夸大的敬意,她便看见自己成为活着的维纳斯。上帝改变创意后,换了一个角度,重新切割、塑造的维纳斯,真正美丽的维纳斯,无与伦比的维纳斯﹗

她俨然教育权威,乐于诲人不倦。对象自然也包括父母、表侄女。她无所不知。她养成好为人师的习惯。她的教材常常是这样起头的﹕“我认为……”或者“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总之,“我”字当头,神仙开道。最苦的是表侄女,表姑从此更专制了,专制得让她透不过气。她知道,而今的表姑比任何时候都更有“资格”,来管束、教训她这个永远的“懒丫头”、“笨丫头”。

爱情重新回来收集素材。在雪片般的来信中,居然有半数是表达或者流露倾慕和爱意的。百闻不如一见。她还是在面对面的“园地沙龙”中“挑”了一个。

对这名并没有向她示爱的青年律师,她偏偏情有独钟,她有的是主动权。孰料,青年律师来访过三次后,却形消影匿,据说很忙。她不免失望,打电话嗔怪他。好在有电话,长长的电缆,牵引着一只她自认为是摇摆不定的风筝。电话里,她吐谈得体,语音圆润。实在难以将如此优美、动人、富于磁性的语音与一个重度伤残者联系起来。作为一份寄托,电话给她以暂时的充实,而后,又给她以更大的空虚。到后来,青年律师耽搁不起,不耐在电话上长谈了。进而连电话频率也每况愈下。最后竟至音影俱渺。如断线风筝,遥不可及。

实际的情况是,望见她轻易洞开的心扉,敬意龟缩为惧意。青年律师弃甲逃遁。

沮丧至极的她,需要沉寂几天,才会认命﹕这青年律师是注定要消失的。本来就无缘无故。他的出现,就如一粒瓦子,划过水面,荡起一层涟漪,而后无声无息﹔恰似一只飞鸟,掠过丛林,刮起一阵簌响,而后无踪无影。

一度轻伤。殊料,正当伤势行将复合的时候,一则突兀的花边新闻,把她和父母都骇傻了眼﹕家中表侄女竟跟了那青年律师去﹗或曰﹕“私奔”﹗爆炸性的丑闻,呛人的硝烟。

原来,青年律师来访的时候,偏偏注意到模样可人却愁眉深锁的表侄女,敏感到她遭受的压迫。他怜惜的,竟不是那半截生命的主角,而是这默默无闻的配角。煎熬不支的配角正寻求出路。两人一来二往,便有了谱。表侄女总是趁采购的空子出去和青年律师幽会。最后,两人合谋,发誓要让表侄女脱离“虎口”。对表侄女而言,这是顺手牵羊,一举两得。既有条活路可奔,又可籍机报复。青年律师终于为表侄女谋到一份宾馆咨客的工作。表侄女迅速打理完家中的首尾,留下一笺,径自不辞而别。表侄女在笺中直白地写到﹕窒息。忍无可忍。恨透了“变态的”表姑﹗

这番打击委实不浅,她大病一场,发高烧,说胡话,歇斯底里,整个模样脱了形。父母又惊又痛,气急败坏,用朝向空旷窗外的徒劳责骂来解恨,并徒劳地发誓,要找到那“没良心的”表侄女算帐﹗

尘埃再次落定,是一个月之后。康复的她变得出奇地沉静,仿佛经历一番战火的洗礼。她不再想入非非,也不抛头露面,几乎回拒所有社交活动,只是一味埋首,加倍勤苦地阅读和写作。

为接受另一个春天的造访,她端坐在园子中央。煦阳下,大团大团的芍药花,挥洒着一抹抹粉红的、紫红的、粉白的艳情。疯长的长春藤在苔染的院墙上攀援飘飞。成群结队的燕子,在房檐、树林间咕咕呼叫着扑楞,在它们自由任往的高处,白云织成玉缎,在碧天上悠悠地招摇。这等天气,令她没来由地神清气爽。

在这个既热闹又寂寞的园子里,再过几天,她将看见,一个即将同她完婚的青年在屋内忙碌。父亲安然坐于客厅的沙发上,读报纸或者推下老光镜打量小伙子忙碌的成绩。母亲则喜滋滋地进出,不时拿讨好的眼神瞟她。

她说不准这是否真正的爱情,但她分明感到,是不能谢绝的春天,在叩响她紧闭的芳扉。她心意已足。那是一个二十六岁名叫谦的青年。他将从最北的北方远道而来。清秀却腼腆,木讷却殷勤。他真心崇拜她,写了很多情真意切的信,也会写诗。她深受感动,怀着复杂的、感慨的心情接受了他。

她已依稀看见,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他搓着手,一脸憨厚的神情,傻傻地朝她笑。刚一放下行李,就恨不得挽起袖子干活。她止住他,邀他到园子里说话。最初的交谈,是那样的含蓄,又是那样的投机。他坐在她对面的椅子里,双手交握,毕恭毕敬。她于他来说,是仰慕已久的明星。她竟有些轻飘飘的骄傲感,对自己的残疾丝毫无察。

她还会看到,不久,她将完成一次关键的实验。虽然残缺,却自觉余下的半截身体仍然相对的完美。因此,她鼓足勇气,将谦诱到床上。谦过于紧张,很快便泄了。他颓唐地表现出一副自责的神情。她却宽宏大量。她紧紧揽着他的肩颈,温柔地,象母亲哄孩子似地,连连说﹕“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她只感到欣慰,她可以确信,在这一至关重要的领域,她的生命机能一如寻常。这是她一直隐忧的,也是她一直想检测的。那时,她彻底放心了。

此刻,望望空无一人的屋内,又望望园中灿烂的景致,在彩蝶翩跹的静谧中,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大口空气。胸池间顿时充盈饱满的清新和暖意。然后,她深有感触地喃喃自语﹕

“命运啊,命运……”

(原载《今天》:2001年夏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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