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知青之歌》最下面的那块奠基石,可以给它刻上“特殊”的铭文,而它真实的名字叫——灾难。

2015年3月22日下午,《雪花飘飘——北大荒知青之歌》在同济大学礼堂演出,是压台的最后一场。一位似是学生的骑自行车的年轻人,停下车,靠近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朝我发问:这些人都是知青啊?

我回答:是啊,都是知青。

问:知青这么多啊?

答:这是极小的一部分。

问:知青厉害,现在国家主席都是知青啊。

答:国家主席跟眼前的这些知青,没有关系。

问:知青就是厉害啊。

答:知青不厉害,要是厉害,这场演出就不是在这个地方了。

陈财武夫妇(照片最左侧的两位即是)站立一旁,听着这番对话。

因为国家主席的原因,才知道中国有知青,这是大悲哀。

“现在,一些有过知青经历的人,成为国家领导人,不少媒体欢呼‘进入了知青掌权的时代!’,其实,55岁以上的大贪官,90%以上也都是知青,以此类推,是不是也可以说:‘也是进入了知青大肆贪腐,知青祸国殃民的时代’?我看,这两种情况,和千万知青的那段经历,都没有必然的联系!”(网友老眼镜博文“在知青聚会上的‘即席发言’”)

因为同济礼堂的原因,就以为知青“厉害”,这是大错误。

举例说明:《为我们伟大祖国站岗》(以下简称《站岗》),是沈阳军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沈嘉蔚的成名作,也是文革美术的代表作。这件作品在1974年入选了国务院文化组在中国美术馆主办的“纪念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二十五周年全国美术作品展览”,一举成名,除报刊杂志宣传报道之外,又被制成宣传画、月历向全国发行。

沈嘉蔚被调入沈阳军区前进歌舞团担任舞美设计,开始近六年的文艺军人生涯。
  
前些年,我到宁波采访,遇见32团的王大伟,也聊到此画。

粉碎“四人帮”后,1981年通过《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对“文化大革命”运动予以彻底否定,文革美术作品由“收藏”单位清理退还给作者。《站岗》于1982年由中国美术馆、黑龙江省美协逐级退还给了画家本人。

“我在1982年去取画时,发现的几乎是一具‘尸体’:这是一卷积满灰尘与水迹的黑黑的、边缘已霉烂破损的旧画布,内外框已不知去向。我试图把画打开检视,才揭开一点,剥落色层的碎屑稀里哗啦掉下来,吓得我赶紧又卷上了。我把它带回沈阳家中,放在床底下,一放便是十多年。在我感觉中,它已经不存在了。”(沈嘉蔚文《1974,一副油画的遭遇》)

知青并不厉害,也无法厉害;《站岗》“霉烂”得变成“碎屑”的现实,证明了由方方面面的忠实执行,来表达的“上面”判决:知青“运动”被否定,知青被抹去,“几乎是一具‘尸体’”,“进不了国家的殿堂”(陈建平博客),而只有一个个具体的知青自己,捧着这顶帽子,不撒手。

我们的名号,是被“运动”加冕的。我们的命运,是被号召裹挟的。当泥石俱下,我们再次成为筑路的“摊铺原料”。有谁会说,一粒沙子是“很厉害”的?但是,我们毕竟在通天大道路面的下方,还活着。

看《北大荒知青之歌》的时候,所有观众的眼神是不会漂移的。

所有的人都是在看自己。人,拥有照镜子的经验,笑魇或者愁容,乃至平静,一对一的凝视,是真实的保证。在同济礼堂,每一个观众同时看到了无数个自己。这是一个超验的体会:一对无数的时候,也许是更强大真实的展示。

能够让人获得一些通感的演出,非我似我,似我非我,这是艺术。

舞台上的每一个人,都不是我,又都是我。能够让人感到舞台上的“全部”就是我、都是我的演出,即使这演出是用专业要求排练“达标”的,这演出第一位的定义,也肯定不属于艺术,而是重现生存的一种“复活”。

这样的复活,包含两个方面:一,对人的命运的记录;二,对制造了如是命运的背景揭示。

《北大荒知青之歌》所有形体和文字,表达时间段定格在“昨天”。对昨天的拷贝,是考证,更是拷打。

考证这样开始:我的生命曾为你燃烧。

那时候,有谁听到过:“千山万水走到最后,我们最终的负责对象,还是‘自己’二字。”(龙应台)

拷打这样结束:我的青春何处寻找。

我们又怎么知道:“我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德国诗人海涅)

不能用观看艺术剧团表演的眼光,来打量和衡量这台节目。

这台节目的诞生,原本就不是用来“欣赏”的。

“再牛B的肖邦,也弹不出老子的悲伤。”(网传冯巩语录)

所有的演出者,是一群年逾花甲的“老者”,舞姿是否划一绚烂,声部是否协调饱满,这都不太重要。

“这次剧团来浙江、上海演出,没有任何收入的。沿途的食宿费用自理,规定每人出一千元。演出前,每人一个盒饭,提前一个小时就换装候场。23日中午退掉旅馆后,大家要拖着自己的行李星散回京。我家二姐上海是‘主场’,届时会由大姐去接回,过几天买火车票送她上T字头火车。动车高铁地消费,这一辈人不舍得的。”(摘自日月潭博文)

子蕴在2010年观看了演出,小建在同期看到了录像。这个“2010”在提示,被“运动”过的一代知青,就此跨过了六十岁的人生门槛,退出职位,退出岗位,退出社会舞台,卸下规则捆绑,摘去面具桎梏,从此时光归己所有。

知青“经历的是一个今天的青年看来不可思议的时代,是遭遇了残酷的剥夺还不能呻吟的时代”,失语已久,“当我们通过苦难、挣扎,又支离破碎地捡回我们被剥夺的权利和尊严时,”(黄建民《什么叫“青春无悔”?》)当声带自由,行动自由,联络自由时,由原沈阳军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各级宣传队零星旧部建成的“联军”,就用这迟到的自由,组团歌唱自己远不“自由”的昨天,被扔进冰河的昨天,也是在火中挣扎的昨天。

《北大荒知青之歌》是老子今天就要活一遭的京城亮相。

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衰老,老态龙钟;但愿我的心,还像入伍时候那样年轻;

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化烟,烟气腾空;但愿它象硝烟,火药味很浓,很浓。(郭小川《秋天的团泊洼》)

《北大荒知青之歌》也是一次自媒体式的讴歌。

没有遭到删节,但也没有“中心舞台”。知青们老了,老到了即使被允许宣泄,也不会酿成倾天波涛。

长歌当哭。

跌倒了,不哭,爬起来了,再哭。

哭,是弱者仅剩的最后一项权力。

这个世界,没有过这样的花圈,正中肖像是由男女各半的脸庞组合成的。

“收场时,舞台上,一切化为一段荡气回肠的豪迈,唱起了‘心若在,梦就在,只不过是从头再来’,夸张地赞扬自己当年的青春献祭。整整一代知青,对自己被粗暴地抹去的年青生命的一种宽慰吧。我曾经说,‘应该给中国知青建一堵哭墙’”。(日月潭博文)

无独有偶。

“2000年,我在澳大利亚南威尔士美术馆保养部专家的指导下,重新修复了此画。”(沈嘉蔚文)2009年,《为我们伟大祖国站岗》作为一件文革期间的特殊作品,在中国嘉德春季拍卖会上以795万人民币成交,成为当年拍价最高的红色油画之一。

我们不说,谁说?说吧。

有很多的各式各样的“说”。

与沈嘉蔚同一个42团(今密山857农场)的一位上海老高三知青,博友刊发了他的诗《什么是知青》。

“从繁华城市向穷乡僻壤的行走,也算是文化的迁徙。

从暖巢可栖到风雨世间的磨练,也算是人生的机遇。

从年轻心灵到成熟理性的变化,也算是心路的历程。

从孑然一身到成家立业的结果,也算是生命的大概。”

这个凄冷的“也算”,实际是除了自己说“算”,这世界没有任何另一个谁,另一个“群体”,为我们说一声“也算”。

文字要比舞姿直接,《北大荒知青之歌》的表述,也是“说”的一种。

有观看者如是说——

“当年的黑龙江,包括全部上山下乡的地方,有无数凄凉的故事。在年轻而不设防的年龄,经受了严酷的生活洗礼。这些当年的故事,现在化为追忆,化为灰飞烟灭后的记忆,磨去了无数尖利粗粝的棱角。记忆是有选择的,话语则是躲闪和想象的。

青春一页就这样翻过,人生哪里能从头再来过!不是忘怀过往,而是已经看淡的无奈。战友子蕴当年和他的弟弟在一个农场,与弟弟挥别时她的一段描绘,一直令我唏嘘不已;我的一位中学同学去了小兴安岭伐木(舞台上传来一声声悠长的“顺山倒!顺山倒!倒,倒,倒”),一直在东北待了数十年,退休后才得以回上海,同学见面,听他平淡地说过往,说经历。就是这种心态。”(日月潭博文)

表达和观感的差异,各种各样的“说”的差异,永远存在。

拉开时空的距离,来阅读一下从“境外”事件引发的思考,以及如今已身在国外的黑龙江知青的表述吧——

“或许有人担心,诸如李将军雕像(美国南北战争中赫赫有名的“叛将”,南方军事统帅罗伯特.李)那样的记忆符号,会不会给国家带来文化和价值上的反动?其实多虑,对于后世的美国人来说,是完全将之作为史志文化而非政见立场来供奉的,说到底只是一种历史性、地方志式的审美活动,其情形就像今天的中国人游览万里长城——只赞叹其壮观雄阔而不追究工程背后的民生灾难一样。”(王开岭《从齐奥塞斯库的终结说开去》,《炎黄子孙》2015年第三期)

“(在美国)谁有权力来制定记忆版本?是政府吗?政府没有这个权力,它也没有教育部,因此也没有统一的教科书。是历史学家吗?他们可以各抒己见,但是同样没有权力规定一个统一的记忆版本……谁是谁非也许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谁都可以拥有自己的记忆版本。这才是南方之所以始终不同意北方的记忆,却再也没有冲动要第二次分裂出去的原因。”(摘自《我也有一个梦想》,作者林达,这是一对美籍华人作家夫妇合用的笔名。夫为丁鸿富,妻为李晓琳,均为1952年上海生人,曾在黑龙江插队,1978年进入大学,1991年移居美国)

“我们不能因为曼德拉27年的狱中生活使他变得成熟,且完善了他政治家的人格以赢得全世界各界的尊重,包括他的反对者,进而肯定监狱生活是人生的必修课。”(唐元博文《曾经沧海不为水:知青怀旧之审视》)

“在我的生命尽头,我希望我搜集到并在随后向读者推荐的、在我们国家经受的残酷的、昏暗年代里的历史材料、历史题材、生命图景和人物,将留在我的同胞们的意识和记忆中。这是我们祖国痛苦的经验,它还将帮助我们,警告并防止我们遭受毁灭性的破裂。在俄罗斯历史上,我们多少次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精神上的坚韧和坚定,是它们搭救了我们。”(索尔仁尼琴)

《北大荒知青之歌》前无古人,

我祈愿后无来者。

《北大荒知青之歌》最下面的那块奠基石,

可以给它刻上“特殊”的铭文,

而它真实的名字叫——灾难。

来源: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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