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鸣九 译

在普尔德勒齐村子,有两所面对面的白色小屋。一所是洗衣坊。谁都不记得那个洗衣女的真名实姓了,大家都叫她葛侬比,因为她那一身雪白的衣袍使她像一只鸽子。另一所房子则是皮埃尔的面包坊。

皮埃尔与葛侬比是在乡村小学的板凳上一道长大的。他们经常地呆在一起,因此,大家都以为两人将来一定会缔结良缘。但是,生活把他们分开了,皮埃尔成为了面包坊的小伙计,葛侬比成为了洗衣女。面包坊伙计只能在夜里干活,以便全村一清早就可以得到新鲜的热乎乎的羊角面包。洗衣女则是白天干活。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可以经常在暮色与晨曦之中会面,或者在葛侬比准备就寝而皮埃尔正起身的傍晚,或者在葛侬比一天的活计正开始而皮埃尔也把活干完了的清晨。

但是,葛侬比开始回避皮埃尔了,可怜的面包师心里痛苦的难受。为什么葛侬比要避开皮埃尔呢?因为她觉得这位老朋友总引起她的某种不快。葛侬比只爱阳光普照,鸟语花香。她只是在夏季热天的时候,才生气勃勃,容光焕发。但面包师,我们已经讲过,他总是在夜里生活,而夜晚对于葛侬比来说,就是一片黑暗之中布满了一些可怕的野兽,如像狼或者是蝙蝠。在夜里,她喜欢把门窗关得紧紧的,在被子里蜷成一团睡大觉。不仅如此,还因为皮埃尔的生活有两大片令人担心的黑暗而显得更糟,一片黑暗是他的地窖,另一片黑暗是他的灶洞。谁知道他的地窖里有没有老鼠?谁又不说:“任何黑暗莫过于一个灶洞?”

此外,还得承认,皮埃尔的外貌就像干他这一行的。也许是因为他夜里干活白天睡觉,他那张圆脸显得很苍白,就像盈满时的月亮。他那双盯着不动而带有惊愕神情的大眼睛,又使他像一只猫头鹰。如同月亮与猫头鹰那样,皮埃尔生性羞怯,沉静少言,老实本分,深沉内向。他喜欢冬天而不喜欢夏季,喜欢孤独而不喜欢合群。他不爱讲话,他说起话来感到费劲,而且总是表达不好。他爱用笔写,他常在烛光下,大笔疾书,给葛侬比写老长老长的信,这些信他都没有交给她,以为她是决不会去读的。

皮埃尔在他的信里写些什么?他努力劝说葛侬比回心转意,向她解释夜晚并不如她想象的那样可怕。

皮埃尔知道夜晚是怎么回事。他知道夜并不是一个黑窟窿,也不像他的地窖或是灶洞。在夜里,河流歌唱得比白天更清亮,它还闪烁着千万道银光。大树的叶丛在深沉的夜空中摇摆,夹带着闪耀的星星,夜里的微风深深地发散着大海、森林与高山的气息,而白天的风则没有这种气息,它只让人嗅到世间的操劳。

皮埃尔对月亮也深有了解。他知道怎么凝视它。他知道怎么才能看出它并不是一张像盘子那样扁平的白色唱片。他专心而带着友情凝视它,他光凭自己的肉眼就看出它实际上是一个立体,是一个球状物,就像一个苹果,一个南瓜,而且它并不光滑,它被凿得凹凸不平,高低起伏,总之,像一片带有岗峦与幽谷的风景,像一张带有皱纹与微笑的面孔。

是的,皮埃尔知晓所有这一切,因为他的面团揉了好久又用酵母发了以后,还需要放两个钟头好让它发起来。这样,他就偷闲走出面包坊去。村里的人都睡着了,他就成为这村子清醒意识的代表。他走遍了村里大大小小的通道,他那对圆圆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守候着村里人的睡眠,这些男人、女人、小孩,只是为了要吃他给他们烤好的热乎乎的羊角面包才会醒来的。他从葛侬比紧闭的窗户下走过。他是全村的守夜人,葛侬比的保卫者。他想象着这个少女在她白色的大床上从梦乡中发出微微的叹息,而当他把自己苍白的面孔朝向月亮的时候,他忖量着,这个温柔可爱的圆形之物裹着一层薄雾,在树丛之上飘浮着,它是不是像圆圆的嫩脸、圆圆的酥胸,或者干脆像圆圆的臀部呢。

毫无疑问,村里的这些事情会如此这般长久地继续下去,如果不是在夏天的某一个鸟语花香、光灿明亮的早晨,有个男子拖着一辆怪里怪气的车子,进入了这个村子的话。这既是一辆带篷车又是一个赶集的木棚。因为,它一方面显然可以用来挡风避雨,歇息睡觉,另一方面,它鲜艳强烈的色彩和上面画的花花绿绿、像旌旗一样在它的周围飘动的布帘,又格外引人注意。它的上面挂着一块油漆招牌:

阿尔勒坎 油漆粉刷工

此人性格活泼,头脑灵活,有红红的脸颊,棕色卷曲的头发,穿着一套由五颜六色的小块菱形图案所组成的紧身衣裤,彩虹中的色彩在那上面都应有尽有,甚至比彩虹的色彩更多,但没有一个菱形是白色的或黑色的。他把自己的篷车停在皮埃尔的面包房前,很不以为然的噘着嘴,打量那一个未加修饰、显得暗淡凄惨的门面,那上面只写着:

皮埃尔面包坊

他搓着双手,看样子是要干点什么,于是走上前去敲那扇大门。这时是大白天,我们已经说过,皮埃尔正在酣睡。阿尔勒坎敲了好半天,门才打开,出来了一个比什么时候都更苍白、因为没有睡够而摇摇晃晃的皮埃尔。可怜的皮埃尔!他脸色煞白,蓬头散发,目瞪口呆,可真像一头猫头鹰在中午的阳光无情照射下而两眼只眨巴。阿尔勒坎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话,在他身后爆发出一大阵笑声。葛侬比手里拿着大熨斗,从她窗口看见了刚才那一幕而笑出了声来。阿尔勒坎转过身去,看见了她,也跟着大笑起来,眼见这两个阳光的儿女由于他们共同的欢快而接近,皮埃尔穿着这身属于月亮的旧衣,感到孤独而难受,他生气了,嫉妒伤了他的心,他猛然把门劈面朝阿尔勒坎一关,就又回去睡觉,但他要很快地恢复睡意,那是不大可能的。

阿尔勒坎,他则朝洗衣坊走过去,这时葛侬比已经不见了。他到处找她。她又出现了,但是在另外一个窗口,而当阿尔勒坎正要走近时,她却又不见了。可以说,她是在和他玩捉迷藏。终于,大门打开了,葛侬比走了出来,抱着一大筐洗好了的衣物。阿尔勒坎跟在她身后,她走进自己的花园,开始把衣物晾在绳子上晒干。这些全都是白色的衣物。白得像葛侬比的袍子,白得像皮埃尔的工作服。但是,她不是把这些白色的衣物晾在月光下,而是晾在阳光下,由于阳光的照射,各种色彩都耀眼醒目,特别是阿尔勒坎那套紧身衣上的五颜六色。

阿尔勒坎这能说会道的家伙对葛侬比夸夸其谈起来。葛侬比也和他搭腔。他们谈些什么?他们谈衣着打扮。葛侬比是白色的穿着,阿尔勒坎是彩色的穿着。对于一个洗衣女来说,当然是穿白色。阿尔勒坎努力让她带头多增添一些色彩。他也取得一点成功,正是从普尔德勒齐村里的这次有名的会见以后,人们看见白色的洗衣坊中,新添了一些淡紫色的毛巾,蓝色的枕套,绿色的台布与玫瑰色的被单。

把衣物晾在阳光下之后,葛侬比回到洗衣坊里去。阿尔勒坎手里拿着那个空筐,向她建议把她的门面重新油漆一遍。葛侬比采纳了这个建议。阿尔勒坎立刻开始干了起来。他把自己的有篷车拆卸开来,用那些零件与材料在洗衣坊的正面搭起一个脚手架。这样,拆散了的篷车似乎就占领了葛侬比的那所房子。阿尔勒坎轻巧地栖在脚手架上。他那身五颜六色的紧身衣和那一头棕色的头发,使他活像一只在栖架上的异域奇禽。似乎是为了更为相像,他还起劲地唱着歌,吹着口哨。葛侬比不时从一个窗口探出脑袋,他俩互相打趣,相对微笑,一唱一和。

很快,阿尔勒坎的活计就干出了眉目。那所房子原有的白色门面不见了,换成了五颜六色,彩虹里的色彩在这里应有尽有。甚至还不止这些,只是没有黑色,没有白色,也没有灰色。但是,有两点看来是阿尔勒坎特别想要证实的,那就是他在所有油漆匠中,是最敢干的,也是脸皮最厚的。他首先在墙上画了一个与本人一样大小的葛侬比,头上顶着装衣服的筐子。这还不够,他把葛侬比画成不是像她本人平常那样穿着白色的袍子,而是穿着彩色小菱形图案的袍子,和他自己那套紧身衣裤的颜色完全一样。更不像话的是,他固然在白的底色上用黑颜色写上了“洗衣坊”的字样,但又在后面用彩色加上“染坊”二字!他的活计干得挺快,当太阳下山的时候,他就全部完工了,只是壁画上的颜料还远远没有干。

太阳西沉,皮埃尔就起身。人们可以看见面包坊的通气窗亮起了灯,发出红色的反光。巨大的月亮像一个乳白色的球在磷光闪闪的天空中飘浮。不久,皮埃尔走出面巴房。他首先看到的只是月亮。一见到月亮他就充满了幸福感。他朝月亮跑去,挥手表示自己的爱慕。他朝月亮微笑,月亮也报以微笑。他俩的脸都是圆圆的,他俩的衣服都是轻柔透明的,他们实际上就像兄弟姊妹一样。但皮埃尔跳着、旋转着的时候,两脚绊着了油漆匠扔得满地的瓶瓶罐罐。他撞在葛侬比房屋前的那个脚手架上。这一撞把他从梦幻中掠了出来。发生什么事啦?洗衣坊遇上了什么事?皮埃尔不认得这个花花绿绿的门面,更认不出穿着阿尔勒坎那种五颜六色衣服的葛侬比。还有“染坊”这个粗野的字!它竟然和“洗衣坊”连在一起!皮埃尔不再跳了,他简直是惊得发呆,不知所措。天空里的月亮也因忧愁而皱眉头。难道葛侬比就这样让自己被阿尔勒坎花花绿绿的颜色所引诱!难道她以后也像他那样奇装异服,而不再用肥皂去洗涤、去烫熨白色的素净的衣服!难道她要泡浸在那些令人作呕的化学颜料桶里,泡浸在满是旧衣的脏桶里!

皮埃尔走近脚手架。他厌恶地摸了摸它。那上头有一个窗子正亮着。这真是一个可怕的脚手架,因为沿着它爬上去可以通过各层的窗户看见房间里所发生的一切!皮埃尔攀登上一块木板,又继续向上爬了一级。他凑近那亮着灯的窗口。他往里面一瞧,他看见什么啦?对此,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向后一跳。他忘了自己是呆在离地面三公尺的脚手架上。他摔在地上。摔得好厉害!他摔死了吗?没有。他好不容易才站起身来。一瘸一拐的回到面包坊。他点上了蜡烛,把他那支大笔蘸进墨水瓶。他给葛侬比写一封信。是一封信吗?不,只是短短的便条。他手里拿着信走出面包坊,还是一瘸一拐地,他犹豫了一下,又琢磨了一会,决定把他的便条黏在脚手架的一个支柱上。然后,他又回到面包坊去。他通风窗里的灯光熄灭了。一大块阴云飘了过来,遮住了月亮悲伤的面孔。

新的一天在灿烂的阳光的照耀下又开始了。阿尔勒坎和葛侬比手拉着手在洗衣坊—染坊的外面蹦蹦跳跳。葛侬比不再穿自己过去常穿的那件白袍了,她穿一件上面满是彩色菱形图案、五颜六色的袍子,但是既没有黑色也没有白色。她的穿着和阿尔勒坎画在房子正面墙上的那个葛侬比完全一样。她变成了另一个葛侬比。他俩是多么幸福呀!他们在房子周围一道跳舞。而后,老是欢蹦乱跳的阿尔勒坎又开始干起来一件怪活。他把葛侬比房前的那个脚手架拆散,又安装成他那辆怪里怪气的篷车。篷车安装好后,葛侬比坐上去试了一试。阿尔勒坎那副样子像是在考虑,他们将来当然是要坐车出发离开这里。因为这个油漆匠是个不折不扣的流浪汉。他栖在自己的脚手架上,就像鸟儿栖在枝头。对于他来说,根本就不存在要延迟动身的问题,而且,他在普尔德勒齐村已经再没有什么事可做了,而田野又是那么妩媚可爱,使人陶醉。

葛侬比对一道出发看来也是同意的。她把一个轻便的包袱放进篷车,把她房屋的门窗都关好,与阿尔勒坎一道坐在篷车上。他们快要出发了。但是,还没有动身。阿尔勒坎又跳下车来。他忘了什么东西。他拿来一块布告牌,在上面划了几个大字:

旅行结婚,停止营业

然后把它挂在门上。

这一来,他们就可以动身了。阿尔勒坎自己拉着辕,拖着车子上了路。不久,田野就环抱着他们,使得他们像过节一样兴高采烈。万紫千红,彩蝶纷飞,简直就可以说风景也披上了阿尔勒坎那身色彩缤纷的外衣!
夜幕降临村子。皮埃尔鼓起勇气走出面包坊。仍是一瘸一拐地,他走近葛侬比的房子。门窗都关得紧紧的。突然,他发现了那个布告牌。这块布告牌是如此可怕,以至他以为自己没有看清楚。他揉揉自己的眼睛。但是,事实摆在眼前,他必须承认。于是,他一瘸一拐地走回面包坊。不一会,他又走了出来,手里也拿着自己的布告牌。他把牌子挂在面包坊的门上,接着就砰地一下把门关上。在他那块牌子上可以看到这样几个字:

失恋痛苦,停止营业

一天又一天过去。夏季结束了。阿尔勒坎与葛侬比继续在各地游荡。但是,他们的幸福已是今非昔比了。现在,愈来愈多的情况是,由葛侬比拉车,而阿尔勒坎则舒舒服服坐在车上。不久,天气变坏了。最初的几场秋雨噼噼啪啪淋在他们头上。他们花花绿绿的漂亮衣服开始褪色了。树木也变得枯黄,树叶很快就掉光了。他们穿过一个个枯枝败叶的森林,跨过一亩亩耕翻过的褐黑的田地。

有一天早晨,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在前一天夜里,天空里飘满了飞絮。当天亮的时候,大雪已铺盖了田野、道路和他们那辆车子。这真是白颜色的巨大胜利,是皮埃尔的胜利。似乎是为了庆祝面包坊小伙计的报复成功,那一天夜里,一轮巨大的银月在这一片冰雪世界的上空飘过。

葛侬比愈来愈想念普尔德勒齐村,也愈来愈想念皮埃尔,特别是当她凝视着月亮的时候。有一天,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张小纸条到了她手里。她思忖,是不是面包房的小伙计刚经过这里,留下了这张纸条。实际上,皮埃尔的确曾给她写了一张纸条,把它黏在脚手架的一个支柱上,后来那根支柱又成为了篷车的一个部件。她读这张纸条:

葛侬比!

别抛弃我!不要被阿尔勒坎那些表面的人造的色彩引诱,那些色彩有毒,恶臭难闻,而且会像鳞片一样剥落。而我,也有我自己的色彩,不过,我的色彩纯真而又深刻。

请你注意听取我这些绝妙的秘密:

我的夜不是黑沉沉的,它是蔚蓝色的!而人们所呼吸的正是蔚蓝色。
我的烤炉不是黑熏熏的,它是金黄色的!而人们吃的正是金黄色。
我使之赏心悦目的这种色彩,浓烈深沉,内容极为丰富,它发散着有益的气息,它是温暖的,它哺养人类。
我爱你,我等待着你。

皮埃尔

一个蔚蓝色的夜晚,有个烤炉发出金黄色的光,这些真正的色彩供人们呼吸,供给人们营养,这就是皮埃尔的秘密?眼前这一片冰天雪地、银装素裹,倒真像面包坊小伙计的那身白色的衣服。葛侬比考虑着,犹疑着。阿尔勒坎在篷车里睡得正熟,根本没有想到她。过一会儿,她又得套上那根已经磨得她肩膀与胸脯发青的皮带,拖着篷车在冰冻的道路上往前走。这是图什么?如果她想要回头,还有什么东西足以把她继续挽留在阿尔勒坎的身边呢?既然那些曾经引诱了她的鲜艳的色彩现在都已经黯然失色。她跳出了篷车。她收拾好自己的包袱,就悄悄地朝自己村子的方向走去。

她走着,走着,走着,她那身袍子上的色彩已经消褪,但还没有恢复过去的白色。她在冰天雪地里逃着,被她踩在脚下的雪,发出柔和的窸萃声,在她耳边轻轻絮语:快逃,快逃……不久,她就感到脑子里充满了一堆以字母F为首的不祥的字眼:寒冷、锁链、饥饿、疯狂、幽灵、晕倒。可怜的葛侬比,她眼见就要跌倒在地了,但是幸好又有一批同样以字母F为首的亲切字眼赶来救她,就像是被皮埃尔派来的,它们是:炊烟、力量、鲜花、炉火、面粉、面包坊、激动、丰盛的食物、美梦……

终于,她回到了村里。这时正是深夜。在冰雪覆盖下,万物都在安眠。雪是白色的?夜是黑色的?不。因为葛侬比现在与皮埃尔靠近了,所以她已经会用眼睛来观察,她看出夜是蓝色的,雪也是蓝色的,这一切再明显不过!但是,这并不是阿尔勒坎有一满罐的那种刺眼的、有毒的普鲁士蓝,而是一种灿烂的蓝色;一种像湖水、像晶体、向天空一样充满生气的蓝色,它发散出美好的气息,葛侬比深深在呼吸着它。

这里,是结了冰的喷泉,是古旧的教堂,是两所面对着面的房子,葛侬比的洗衣坊与皮埃尔的面包坊。洗衣坊一片漆黑,死气沉沉,而面包坊则显出一片生机。炉子里冒着火花,通气窗把一道颤动的金色火光投射在道路的冰雪上。皮埃尔当初写信的时候没有撒谎,他的烤炉的确不是黑熏熏的,而是金黄色!

葛侬比走到通风窗前不得不停下来。她想蹲在这有亮光的窗口前,从那窗口里,一股热气一直吹进她的袍子,还飘出令人陶醉的面包的香味,但是,她却又不敢往前蹲。这时,门突然打开,皮埃尔出现了。这是偶然的?还是他预感到了自己的女友的来到?或者是他从通气窗口看到了葛侬比的纤足?他向她张开双臂,但正当她要投进他怀抱的时候,他出于胆怯,又侧身躲开,而把她领进面包坊。葛侬比感到自己沐浴在一片温情之中。人家对她是多么善良啊!炉灶的门都关得紧紧的,但是炉膛里火苗正旺,从一些小孔小缝里蹿了出来。

皮埃尔蜷缩在一个角落,圆圆的两眼尽情地饱餐着葛侬比这次奇迹般的出现在他的面包坊里!葛侬比看着炉火入了迷,从眼角瞟见皮埃尔,她发觉这个善良的小伙计显然已打定主意像一只夜鸟一样一声不吭,他那张满月般的圆脸、他一身白色工作服的粗略轮廓,都藏在阴影里。也许他应该对她说点什么,但是,他说不出来,话语都塞在喉咙里。

时间就这样过去。皮埃尔垂下眼睛朝他的和面盆看看,那里面放着金黄色面团做成的一个大圆形面包。它的颜色、它的柔嫩就如同葛侬比一般……面团在木盆里已经放了两个小时了,酵母已经起作用把面团发了起来。烤炉已经烧热,现在该是把面团放入炉里的时候了。皮埃尔看着葛侬比。葛侬比在干什么?她经过长途跋涉,早已精疲力竭,经炉灶的温暖一抚慰,就在面粉箱上睡着了,姿态慵困,楚楚动人。皮埃尔眼见自己的女友为了躲避严寒酷冷与那进了坟墓的爱情,投奔到他这里来,不由得深为感动,泪水盈盈。

阿尔勒坎曾经在洗衣坊的墙上画了穿着花花绿绿的葛侬比.阿尔勒坎的彩色画像。皮埃尔也产生了一个念头。他也要按照自己的方式在带奶油的面团上揉捏出一个葛侬比的形象。他开始干了起来。他的两眼不断地从熟睡的少女身上转向木盆里的圆形大面团。当然,他的双手更乐意去抚摸那个熟睡的女人,但是,用面团塑造出一个葛侬比,这几乎也同样妙不可言。当他觉得已经塑成时,他又把面团塑像和他那活生生的模特儿比较了一下。显然,面团葛侬比略较苍白一点!快,快进炉!

炉火呼呼响。在皮埃尔的面包坊里,现在有两个葛侬比。这时,几响胆怯的敲门声使真葛侬比醒了过来。谁在敲门?可以听见有一个声音在回答,这是一个已经被黑夜与寒冷拖累得微弱不堪、悲惨可怜的声音。但是,皮埃尔与葛侬比一下就听出了是阿尔勒坎的声音,就是那个脚手架上的歌手,虽然他已经不再有夏天那时趾高气扬的声调。这个冻僵了的阿尔勒坎在门外唱什么?他在唱一支从那时以后就流传开来的歌谣,但只有了解我们刚才所叙述的那一段往事,才能听懂歌词的含意:

月光照耀下,
我来朋友家!
叫声皮埃尔,
借支笔劳驾。
我家烛已灭,
炉火也熄啦。
请你打开门,
仁爱行行好!

来此之前,可怜的阿尔勒坎在他那些颜料罐中见发现了葛侬比丢下的那张便条,正是靠这张便条,皮埃尔说服了少女,使她又回到自己的身边。于是,这个能说会道的家伙,对那些会用笔写、而且在冬天还拥有一个炉子的人究竟有多大的能力,就有了一个认识。他异想天开地来向皮埃尔借支笔,讨点火。他真的相信自己还有机会再征服葛侬比吗?

皮埃尔怜悯自己的那个不幸的对手。他给他打开了门。一个可悲的、黯然无光的阿尔勒坎急忙就奔向炉灶,暖气、色彩与香味正从那些炉门里飘出。在皮埃尔家里该有多好啊!

面包坊小伙计因为自己的胜利而神采奕奕,他的手势大起大落,长长的袖子也随之飞舞。他用一个戏剧性的动作,打开炉灶的两道门。一道金黄色的光,一股像母爱一样的暖流,一片美妙的糕点香味沐浴着这三个朋友。这时,皮埃尔用他长长的木铲从烘炉里取出了某种东西。是什么东西?更像是一个人!是一个有金黄色面包皮、冒着热气、显得很松脆的少女,长得和葛侬比完全一样,就像是她的一个亲姐妹。这可不再是画在洗衣坊墙上的那个一身都是花花绿绿的化学颜料、庸俗不堪的葛侬比.阿尔勒坎,而是捏成奶油圆形面包、富有生动立体感的葛侬比.皮埃尔,她的脸蛋儿圆圆的,她的胸脯丰满高耸,她美妙的小臀部形状像苹果。
葛侬比不怕烫着自己,用双臂去抱另一个葛侬比。

“我是多么美丽!我的味道多么好闻!”她这么说。

皮埃尔与阿尔勒坎着迷地看着这不平凡的一幕。葛侬比把葛侬比摊在桌子上。她美滋滋地用双手掰开葛侬比那发散出奶油面包香味的身躯。她把贪婪的鼻子、灵活的舌头伸向金黄色的柔软的胸脯。她嘴里塞得满满地说:
“我是多么的香甜可口!我亲爱的朋友们,你们两个也来尝尝,吃这可爱的葛侬比吧!把我吃了吧!”
于是,他们一道品尝美味,他们分享那落口消融的葛侬比。他们互相对视,他们感到幸福。他们都想笑,但面包塞满了嘴,腮帮子鼓鼓的,如何能笑得出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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