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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困境:虚无与苦

很久以前就流传着一个东方寓言,讲一个旅行者在草原上遇到一头猛兽。为了躲避猛兽,旅行者跳入一口枯井,但他看到一条龙伏在井底,张开大口要吞噬他。于是这个不幸的人,既不敢爬出来,怕被猛兽咬死,又不敢跳下井底,怕被龙吞掉,只好抓住长在井壁裂缝中的野生树岔子,吊在上面。他的手劲快用完了,他感到,他不久就要听任在两边等着他的死神的摆布,但他一直坚持着,他环顾四周,看到有两只老鼠,一只黑的,一只白的,在他抓住的那根树杈上从容地爬着,啃着。眼看这树杈子就要折断,他掉下去必然落入龙口。旅行者看到这一点,而且知道,他难免一死。但当他还吊在树杈上的时候,他四下张望,发现树叶上有几滴蜜,于是就伸出舌头舔蜜。我也是这样挂在生命的枝丫上面,知道那条准备把我撕裂的龙一定在等着我死,而且不理解为什么我会遭到这样的折磨。我也想吮吸原来使我感到快慰的蜜,但那几点蜜已经不能使我高兴了,而白鼠和黑鼠,即白天和黑夜,都在啃着我牢牢抓住的树枝。我清楚地看到龙,蜜对我来说也不甜了。我看到的只有躲避不了的龙和老鼠,而且也不能把我的视线从它们身上移开。这不是寓言,而是真实的、无可辩驳的、每个人都能理解的真理。

上面这一段是托尔斯泰《忏悔录》的内容。托尔斯泰认为只有一些智者能看见这一个困境,比如他书中提到的叔本华、所罗门、释迦牟尼,当然也包括托尔斯泰本人。

叔本华说:“没有意志,没有表象,也就没有世界。在我们面前就只有空无。但是抗拒向寂灭转化的一切,我们的自然界也不过是这种构成我们自身和我们世界的生存意志。我们这样害怕寂灭,或者换一种说法,我们这样想活着,这只意味着我们本身就是这种生存的愿望,除此以外我们一无所知。因此,对我们这些还充满意志的人说来,意志完全消亡之后,剩下的当然是空无。与此相反,对于意志发生了变化并已消亡的那些人来说,我们这一非常现实的世界,连同他所有的太阳和银河,都是虚无。”

所罗门说:“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人一切的劳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劳碌,有甚么益处呢?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岂有一件事人能指着说:这是新的。那知,在我们以前的世代,早已有了。已过的世代,无人纪念。将来的世代,后来的人也不纪念。”

释迦摩尼说:“苦集灭道”。首先讲的是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然后是讲“诸行无常,诸法无我,究竟涅槃”转眼成空。一切不过是“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我觉得叔本华、所罗门、释迦摩尼、托尔斯泰的这种关于人的困境保罗也有。

保罗说:“我们原晓得律法是属乎灵的、但我是属乎肉体的、是已经卖给罪了。因为我所作的、我自己不明白.我所愿意的、我并不作.我所恨恶的、我倒去作。 若我所作的、是我所不愿意的、我就应承律法是善的。 既是这样、就不是我作的、乃是住在我里头的罪作的。 我也知道、在我里头、就是我肉体之中、没有良善.因为立志为善由得我、只是行出来由不得我。故此、我所愿意的善、我反不作.我所不愿意的恶、我倒去作。若我去作所不愿意作的、就不是我作的、乃是住在我里头的罪作的。我觉得有个律、就是我愿意为善的时候、便有恶与我同在。因为按着我里面的意思。我是喜欢 神的律. 但我觉得肢体中另有个律、和我心中的律交战、把我掳去叫我附从那肢体中犯罪的律。我真是苦阿、谁能救我脱离这取死的身体呢?”

叔本华认为人生就是虚无;所罗门认为人生就是虚空;释迦摩尼认为人生就是苦;保罗也认为作为人“我真是苦阿”。

二、四种办法与两种人

认识到人生的这种虚无与由之而来的苦的时候,托尔斯泰认为人会用以下四办法面对:

第一种办法是浑浑噩噩。它的实质在于对生命是罪恶和荒谬一无所知,毫不理解。这类人——大部分是妇女,或者非常年轻,或者非常愚钝,还不理解叔本华、所罗门、佛等所遇到的有关生命的问题。他们既看不到等着吞噬他们的龙,也看不到两只老鼠在啃着他们赖以活命的树干,而是舔着几滴蜜。不过他们只能在一定时间内舔着这几滴蜜,一旦龙和老鼠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们便舔不下去了。

第二种办法是寻欢作乐。它的实质在于,因为了解生命没有指望,便享用现有的幸福,既不顾龙,也不顾鼠,而是用最好的办法舔蜜;如果树枝上蜜很多,那尤其如此。所罗门这样描述这种办法:“我就称赞快乐,原来人在日光之下,莫强如吃喝快乐,因为他在日光之下,上帝赐他一生的年日,要从劳碌中,时常享受所得的。”(译注:《圣经·旧约·传道书》第八章。)

第三种办法是使用强力手段。它的实质在于,理解生命是罪恶和荒谬之后,就把它毁灭。为数不多的坚强和彻底的人是这样做的。一旦了解对他们开的玩笑是何等愚蠢,了解到死者比生者更幸福,最好不存在,他们就这样做,立即结束这个愚蠢的玩笑。好在有的是办法:上吊,投河,用刀子刺破心脏,卧轨。

第四种办法是无所作为。它的实质在于,理解到生命的罪恶和荒谬以后,继续苟延残生,尽管知道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这类人知道死比生强,但无力采取合理行动,即尽快地结束这场欺骗并将自己杀死,而似乎还有所期待。托尔斯泰认为自己属于这种人。

认识到人生的这种虚无与由之而来的苦的时候,保罗认为会有以下两种人:

第一种人:顺从肉体的人。“随从肉体的人,体贴肉体的事。”“体贴肉体的就是死。”顺从肉体“情欲的事、都是显而易见的.就如奸淫、污秽、邪荡、拜偶像、邪术、仇恨、争竞、忌恨、恼怒、结党、纷争、异端、嫉妒、醉酒、荒宴等类、我从前告诉你们、现在又告诉你们、行这样事的人、必不能承受神的国。”

第二种人:顺从圣灵的人。“随从圣灵的人、体贴圣灵的事。”“体贴圣灵的乃是生命平安。”顺从圣灵的“圣灵所结的果子、就是仁爱、喜乐、和平、忍耐、恩慈、良善、信实、温柔、节制。这样的事、没有律法禁止。”

我认为托尔斯泰所分的四种办法,其实都是指向同一种人:保罗所讲的属肉体的人。

三、关于救赎

我似乎有这样的经历:我记不得在什么时候被人们安置在一条小船上,又被他们推开。  陌生的河岸,向我指明到达对岸的航向,把桨给了我这个没有经验的人,由我一人做主。我拚命划桨,船向前漂去。我越是临近河心,水流就越加急湍,使我远离目标,我遇到的和我一样被激流带走的划手也越来越多了,少数几个划手继续在划桨,有的把桨也丢开了。一些满载着人的巨轮,有的在与激流做斗争,有的则听天由命。我越是向前划去,发现顺流而下的划手越多,我就常常忘记给我指明的航向。到了激流中心,挤在顺流而下的大小船只中间,我已经完全失去了航向,也停止了划桨。我四周的划手兴高采烈,欢声雷动,扯起帆,划着桨,顺流而下,要我相信并互相证明不可能有另外的航向。我相信了他们,和他们一起漂了下去。我漂得很远,已经听到了石滩激流的响声,我必然会在石滩上撞得粉身碎骨,我也已经看到了撞翻在石滩上的船只。这时候我才清醒过来。我久久不能理解我身边发生的事情。我看到在我面前只有死亡,我向它奔去,但又害怕,看不到一点儿出路,也不知道我该怎么办。可是,我回头一看,就发现无数小船不停地、顽强地破浪前进,这时候我想起了岸、桨和航向,于是我就往回划去,逆流而上,驶向岸边。岸就是上帝,航向是传说,桨是赋予我的划向彼岸的自由,即与上帝结合的自由。这样,生命的力量在我身上复苏了,我重新开始生活。

上一段是托尔斯泰《忏悔录》里的内容。托尔斯泰在五十岁左右终于回归到了信仰上来——其实是上帝没有撇下他。

人无法不借助外力飞上月球。人又怎么会妄想不借助外力而走出虚无上天堂呢?保罗在说“我真是苦阿,谁能救我脱离这取死的身体”的时候,保罗找到外力——“感谢神,靠着我们的主耶稣基督就能脱离了。”“如今那些在基督耶稣里的、就不定罪了。因为赐生命圣灵的律、在基督耶稣里释放了我、使我脱离罪和死的律了。”“凡属基督耶稣的人、是已经把肉体、连肉体的邪情私欲、同钉在十字架上了。我们若是靠圣灵得生、就当靠圣灵行事。不要贪图虚名、彼此惹气、互相嫉妒。”

同样的托尔斯泰“生命的力量在我身上复苏了,我重新开始生活。”托尔斯泰说:“我与我的圈子里的生活决裂了,因为我承认,这不是生活,而仅仅是生活的影子。”“为了活下去,我那时非有宗教信仰不可,因此,我不自觉地回避了宗教学说中的矛盾和含糊不明的地方。”“我听过一个不识字的农客关于上帝、宗教信仰、生命、得救等问题的谈话,我理解了宗教信仰的意义。听了人民对生命、宗教信仰的议论,我和人民接近了,而且对真理的理解也日益透彻。”

托尔斯泰在最后又写了一部伟大的著作《复活》。

2016年2月25日   于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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