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为什么你当年毅然留在西藏,今天又对西藏如此念念不忘呢?
朱瑞:也许应该归结为以下几个原因吧:
我离不开帕廓街,离不开西藏古老的石头房子,离不开西藏的寺庙,离不开经幡和玛尼石,离不开西藏人,比如牧人、农人、僧人、尼姑,曾经的贵族……还有中国人永远不会欢庆的西藏的节日。
这些风景,是我在中国和世界其它的地方永远见不到的;在这些风景里,我感到安全。可让人担心的是,这些东西正在被践踏。举个例子,差不多每次我到寺院,僧人们都会告诉我一些可怕的事。有几次,僧人们拿出一个派出所发给的红色的准允证给我看,那个证,说明他们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已经过关了。得不到那个证的人,就会被追查,甚至赶出寺院。而那些被赶出寺院的僧人们,往往是非常优秀的。在西藏,黑白颠倒比在中国更加普遍和严重,我是说,总是那些不学无术的人,在当管理者,领导者,而品德优良的人在被排挤和摧残。因而,我就想写点什么。就写下了那篇《为何藏人要抗议——也谈西藏问题》。其实,最初的题目是《西藏问题之一》,当我正在调查和采访准备写《西藏问题之二》的时候,我接到了家里的电话,让我准备移民加拿大。这也是我今天为什么想回西藏的原因,我总想完成那些我没有完成的事。
茉莉:为什么你离不开帕廓街、西藏古老的石头房子、寺庙、经幡和玛尼石?
朱瑞:我离不开帕廓街的理由非常简单,首先,喜欢那里的商品。具体点说,那里的商品都不像商品。从木制的酥油筒到陶罐,从经幡、经书到唐卡,从九眼石到绿松石,像是把自己家里的东西搬来晾晒似的。其次,那里的商人也不像商人,有的摇着经筒,一心一意念经;有的睡着觉,甚至鼾声如雷;有的东一句西一句地和过路人搭着话。“小姐,买个卡垫吧?”有一次,一个卖卡垫的小姑娘叫住了我,我不吱声。她就唤了口气,“小娘子,买个卡垫吧?”“小太太,买个卡垫吧?”终于,我所有的戒备都被她击退了,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还有,那里的店铺也不像店铺。老旧的房子,窄门,屋里很暗,藏香的烟缕,从一个店铺串到另一个店铺。尼泊尔店铺,就挂着尼泊尔国王和王后的照片,藏人的就挂着十世班禅大师的照片。像在居家过日子,一点不招摇。还喜欢帕廓街上的行人。转经的,磕长头的,送太阳吸鼻烟的,买东西的,以及一群一伙的康巴男人,抄着袖子,东张西望,悄悄地作着古懂生意。我的心中,这才是正常的人间,没有那么多的劣质冒牌货,没有那么多的嫌贫爱富和见利忘义。
其实,我也喜欢中国古老的建筑,不过,总是觉得雕饰太多,技巧太多,显得不够质朴。国外的许多建筑,尤其是教堂教筑,我也喜欢,非常喜欢。显现着人的创造力和独树一帜的渴求。可是,始终没有超出人的圈子,总是带着“主义”和“派别”的色彩,并且,壮丽得遥不可及,和普通人的生活很遥远,不管多么美,也仅仅是风景,看过了,也就过去了。西藏的建筑不一样,那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像是喜马拉雅伸延出来的叶脉,像野生植物,是自己长出来的,不是人盖起来的,弥漫着一种越超人间的沧桑,不管是贵族的房子还是平民的住宅,都让我感动,想住进去,成为它的一部分,和它一起呼吸。我曾在山南地区一个非常偏远的小村庄住了一段时间。那些老旧的石头房子里,没有电,没有自来水,人们就靠着山下的一条小河活着,平时织氆氇挣点零用钱。但是,他们非常善良,好客,离开那个小村庄时,我对村里人说,等农耕时,我会再来,人们就伸出五指,算计着还有多少天农耕。这些体验,比我在俗世的竞争中学到的文化重要得多,是我精神的养分,而这个养份是需要时时补充的。
没有寺院,就没有西藏。在我看来,藏传佛教是西藏的灵。尤其当僧人们颂经时,那种灵性就更加活跃。听颂经时,时间过得很快,几个小时,就在一眨眼中过去了。出来以后,就多少有些改变。至少不会为有人特意地踩你一脚,打你一拳而生气。听说荣赫鹏离开西藏不久,成了一个忠实的佛教徒,甚至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抱着甘丹池巴送给他的那尊佛像。
经幡和玛尼石。首先在视觉上,给我以美感。另外,这些经幡和玛尼石里,传递着一个信号,就是虔敬,爱和慈悲。尤其是当我看到新、旧经幡,新、旧玛尼石放在一起时,总会想到衔接和传承。汉地就没有这些东西,五千年为我们留下的不仅仅是精华,还有一些毒药。比如,富国强兵,见机行事,落井下石等。
有许多年,我天天梦想出国,离开那个堕落的环境。可是,自从到了西藏,我再也不想出国了。尽管西藏在中国人看来不是国外,可是,却和中国人的生活方式,精神世界一点也不一样。当然,这并不是说西藏在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初(我生活在西藏期间),还保留着1959年以前牧歌式的情景。不,那时的拉萨已被糟蹋和扭曲得很接近汉地的某个县城了,但是,如果你是一个有感知的人,就会看见她的原形。
生活总是很莫测,就在我最不想出国的时候,却不得不出国了。我不是说加拿大不好,恰好相反,加拿大是一个很自由,很健康的,很正常的国家,但是,却没有西藏的灵性,也没有西藏的深沉和厚重。加拿大就像一幅风景画,而西藏是一部艺术史。在我看来,从前西藏人的生活方式,尤其是藏人的精神建构的很多方面,应该是我们今天生存方式的样板。当然,一个社会的贫穷和富有固然重要,不过,最重要还是看他的民众能不能获得幸福。只要民众幸福,这个世界就是健康的,甚至是进步的。
茉莉:这样看来,你是首先爱上西藏的文化和人,然后才关注这个民族的历史和命运。而我一开始就是从人权角度去关注西藏。
朱瑞:是的,对于我来说,如果没有走进西藏,恐怕不会这么强烈地感受到西藏那独一无二之美和深重的苦难。而你比我敏锐。你曾对我说过的那句话很有穿透力:“没有五十年代的西藏‘平叛’,就可能没有1989年的六四镇压。因爲,专制暴力的本质是一致的,是不分种族的。对其他民族的残酷镇压,不可避免地导致对本民族的暴力。”
首发2008年8月21日博讯(略有改动)
文章来源:作者博客2011年9月30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