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上屡屡传来县官、市官们动用专政工具,对付网民的故事。他们义正词严,说是维护公共秩序。秩序是这样维护的吗?我找来几则古代的案例,请领导们参考。
第一个故事见于《左传》,叫做“子产不毁乡校”。事情发生在公元前542年,距今2551年,已经很古老了。子产是郑国的国卿,地位相当于总理。他是一个改革家,强势人物。推行土地私有,向土地私有者征收军赋;将刑法铸在铜鼎上,成就了我国最早的成文法律。
历来改革者都是争议中心,子产自然不免。故事说:“郑人游于乡校,以论执政。然明谓子产曰:“毁乡校,何如?”
乡校是古时乡间的公共场所,既是学校,又是乡人聚会议事的地方。那时没有网络,乡校成了最佳的公议空间,估计不少愤青混杂其间,说些出格的话。所以然明建议说,毁了这些乡校吧?这相当于切断网络,耳根清净。在然明们看来,这是对付批评的绝招,一劳永逸。现在有些官员,很怀念没有互联网的时代。然明的建议,估计令他们神往。
子产说:“何为?夫人朝夕退而游焉,以议执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若之何毁之?我闻忠善以损怨,不闻作威以防怨。岂不遽止?然犹防川:大决所犯,伤人必多,吾不克救也;不如小决使道,不如吾闻而药之也。”
这段话言简意赅,我不忍也无法删改,只好将译文全部移植:“为什么要毁掉呢?人们早晚干完活儿回来,到这里聚会一下,议论朝政的好坏。他们喜欢的,我们就推行;他们讨厌的,我们就改正。这是我们的老师。为什么要毁掉它呢?我听说,尽力做好事以减少怨恨,没听说过依权仗势来防止怨恨。如果我想干,难道不能很快制止这些议论吗?但那样就像堵塞河流一样:河水大决口,伤害的人必然很多,我无法挽救;不如开个小口导流,不如我们听取这些议论后,把它当作治病的良药。”
2551年前,子产阐明了一个浅显的道理,官府应当“忠善以损怨,不闻作威以防怨”。他从乡校中,了解人民群众的新需求。他对付愤青的思路是“行善”,而不是“作威”。然明听说后,感慨说:子产啊,我现在才知道,你这个人能干大事。
我们大大小小,以武威取胜的官员们,闻此不汗颜么?大凡用威权打压言论的人,不仅不能成大事,往往心中有鬼。
虽然没有互联网,但那时的信息传播也很广。几十年后,孔子在山东听说了邻国的这件事。老人家感慨道:从这件事来看,有人说子产这个人不仁,我不信。原文是:“以是观之,人谓子产不仁,吾不信也。”子产新政之初,广为争议,其后人们又普遍歌颂他的政绩。昆胆的仇和,是个硬汉式人物,但至今未闻其“毁乡校”。在他身上,我看到子产的影子。
另一个故事叫做“召公谏厉王弭谤”,载于《国语》。这个故事更古老,发生在周朝,距今2854年。故事虽然古老,但许多人都熟悉,因为中学课文里有。
周厉王在位时间不短,37年,属于资深领导。在位期间,他经济上剥削平民,政治上打击贵族,属于既会搞钱又会弄权的那种人。他的丑闻,被载入《国语》,千百年来作为反面教材,口耳相传。
原文是这样:“厉王虐,国人谤王。召公告曰:‘民不堪命矣!’王怒,得卫巫,使监谤者。以告,则杀之。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王喜,告召公曰:“吾能弭谤矣,乃不敢言。”
这段古文,简洁晓白,几乎不用翻译。大意是,周厉王非常暴虐,国都里的人公开指责厉王——好比网上恶评如潮。召公好意提醒他:老百姓受不了那!厉王怒火熊熊,断然采取措施。大约本地没有可靠的人,他从卫地找来一些巫师,派他们监视公开批评者。古代的巫师,是以替人祈祷为职业的人。他们主要从事意识形态工作,通过装神弄鬼,吓唬人民——当然也传承文化。女的称巫,男的称觋,如今谓之“巫婆神汉”。巫婆们给厉王打小报告,厉王就杀掉愤青们。一段时间整治以后,舆论环境明显改善——人们都不敢说话了。厉王喜滋滋地告诉召公:“我能止住谤言了,大家不敢说话了。”
周厉王采取的杀头战略,比起县官们的坐牢战略,当然更有力度,也更有效。人们在路上相遇,不敢交谈,只能彼此用眼睛互望一下。他创造了一个沿用至今的成语——道路以目。
召公苦口婆心地劝周厉王:“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雍而溃,伤人必多。”这番大道理,300年后,被子产抄袭。召公的好心,被周厉王当成驴肝肺:“王弗听,于是国人莫敢出言。三年,乃流王于彘”。不让人民言论,就是逼迫人民造反。三年后,人民群众起来造反,将厉王流放到一个叫做“彘”的地方。据史学家们考证,“彘”是山西霍县的一个地名。“彘”字的本意是“猪”,所以我总疑心,厉王是被流放到了养猪场。
最后一则故事,出自《贞观政要》,发生在唐太宗李世民和大臣魏徵之间。虽然这是君臣个人间的意见交往,无关公共言论,但太宗纳谏的雅量,后人难以望其项背。
魏徵因为太宗晚年有堕落的迹象,忧心忡忡。他上书说:“倾年以来,稍乖曩志,敦朴之理,渐不克终。谨以所闻,列之如左。”这是说,皇上你近年来,有点违背当年的志向。敦厚淳朴的政风,渐渐不能坚持下去了。现在我把你的不是,一一列举。这位大臣,一板一眼,列出了皇上的十大不是,而且用语很重。比如第二条:“陛下贞观之初,爱民犹子,每存简约,无所营为。顷年以来,意在奢纵,忽忘卑俭,轻用人力,乃云:‘百姓无事则骄逸,劳役则易使’。自古以来,未有由百姓逸乐而致倾败者也,何有逆畏其骄逸,而故欲劳役者哉?恐非兴邦之至言?”
大意是,你当政之初,爱民如子,生活简约,不劳烦人民。可近年来,着意于奢移消费,随意调动老百姓。你编造理由说,老百姓闲着,就会骄纵逸乐。让他们劳动劳动,反而容易驱使。皇上,这恐怕不是兴国安邦的好话吧?自古以来,没听说这么个道理。
皇上想快乐一下,还要编个理由,这已经很不容易了,可魏大臣就是不依不饶。
最有意思的是这段:“陛下贞观之初,无为无欲,清净之化,远被遐荒。考之于今,其风渐坠,听言则远超于上圣,论事则未逾于中主”。意思是,你当政之初,恪守无为无欲的治国方略。清明宁静的教化,传致荒蛮之地。而今,听你的言论,远远超过上古的圣王;看你的行动,还不如一般的君王!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你说的好听,做的差!”
皇上收到这封谏书后,又怎么样呢?太宗说,我闻过就改。如果违背这个诺言,我还有什么脸面与你相见?又如何治理天下?我得到你的谏书后,反复研究,深深觉得词强理直。我已经将它贴在屏风上,早晚警惕自己。我还命令史官,将你的谏书载入史册,以便千年之后的子孙们,理解君臣之间的道义所在。作为对批评的奖赏,太宗赐给魏徵黄金十斤,厩马二匹。
北宋的范祖禹(1041-1098),总结唐朝的经验和教训,写了本《唐鉴》。他评论说,国家治乱,系乎言路:“国将兴必赏谏臣,国将亡必杀谏臣。”
来源:何兵的法律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