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导演杨顺清,是在台北士林有福堂这间台北最富艺术气质的教会。每次来访,我和身为传道人的妻子都会应邀到有福堂主日证道,也有机会与杨顺清讨论电影、艺术与信仰。然后,在脸书上看到杨顺清宣布慕道八年之后受洗,以及十年磨一剑的新作《独一无二》最终脱颖而出。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部电影也是杨顺清寻求信仰和自由的生命见证。有的人将拍电影当作印钞票,杨顺清却将拍电影当作为真理作见证。

我们热爱电影,不单单是因为电影为我们创造了另一种虚幻的人生,更因为电影也是我们悲欣交集的人生的写照——我们从电影的故事与人物那当中看到我己生命的光景。杨顺清参与创作的电影,从《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开始,就有一种冷峻、严酷的写实风格,也有不愿妥协的激情与强烈的社会批判意识。这部《独一无二》也不例外,虽然它不曾涉及当下台湾的政治生态与社会事件,却直面不公正的社会结构和礼崩乐坏之后凉薄幽暗的人性,堪称近年来台湾电影中现实主义题材的优秀之作。

这个世界就是臭气熏天的鳄鱼潭

为杨顺清施洗的胡绍明牧师在脸书上写了一篇短评,特别提及电影中两个男人对着尚未开盘的豪宅的游泳池撒尿的场景。这个场景先后出现两次,时间长达数分钟——即便现实生活中患有前列腺疾病的老男人,也不会耗费这多么时间撒尿。

撒尿的场景一点也不美,甚至让人相当不舒服。但是,杨顺清却通过这个场景表达了他对这个世界和这个时代的认知:这个世界就是臭气熏天的鳄鱼潭。不可一世的金融大鳄老杨,自己在游泳池撒尿,却又抱怨游泳池的水有特别的味道,吩咐手下赶紧换水。但换了水亦无济于事,因为髒的不是水,而是人心,人心坏了,水也就髒了。

《独一无二》的故事涉及两个让外人羨慕的行业:演艺圈和房地产。这两个行业偏偏是鳄鱼潭中淤泥最深的角落。

演艺圈看似光彩照人,实际上充斥着丑陋、下流和暴戾之气。中国拍过一部名叫《上位》的电影、韩国拍过一部名叫《丑闻》的电影,这两部电影都采取自然主义的、揭露黑幕的叙事方式,为了满足观众的窥私心理,反倒放弃了批判意识。

而此后在现实生活中发生的周子渝事件,不仅暴露了黄安的邪恶与中共的蛮横,更呈现出韩国演艺圈赤裸裸的现代奴隶制度——当其他行业渐渐积累起一套文明的运作模式以及劳工保障制度之时,唯有演艺圈置身其外、我行我素。《独一无二》中那个圆了明星梦却失去爱人的女艺人安安,不就是一个淒淒惨惨戚戚的现代女奴吗?安安的经纪人和男朋友小于,同时兼有马伕的角色,在将她捧红的同时,也送她到高官巨贾那里“援交”。爱变成了利用、伤害与出卖。

演艺圈很黑,房地产(包括房地产中介)则更黑。燕子是房地产商胡哥的小三,爱上了单纯善良的热炒店杂工阿彦,却在胡哥的威逼利诱之下,欺骗阿彦将阿妈的遗产投资到危机四伏的房地产。项目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泥巴,当胡哥的亿万财富被老杨吞噬、不得不跑路之后,阿彦也成为血本无归的受害者。

在一个健康的社会,房地产不应当只是为了盈利,还必须满足民众的作为人权之一部分的居住权——然而,杜甫当年呼唤的“安得广夏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皆欢颜”,至今仍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居住不正义”乃是世界性的难题——从中国的王健林到美国的川普,再到台湾的赵藤雄,哪一个不是盗贼中的盗贼?

就演艺圈和房地产的黑暗而言,《独一无二》讲述的不仅是台湾的故事,也是中国、香港、日本、美国的故事,是人类的故事,更是心灵的故事。它超越了左派的自以为是的改造社会的狂想,而进入善恶交织的人心深处。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本来,演艺圈和房地产业是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行业,两队恋人的人生轨迹不会有交集。交集的产生,只是因为小于与阿彦长相极为相似,他们会不会是失散的孪生兄弟呢?

影片的结尾,于小于和安安而言是个悲剧——胡哥的打手误将本已罹患脑癌、只有半年生命的小于当作阿彦绑架,在绑架的过程中小于死在汽车后备箱中。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小于打给安安打电话,沉睡中的安安没有接到。当安安收听到留言时,小于的屍体已经被掩埋。

但对阿彦和燕子而言,则有可能是幸福生活的开端:老杨在中国投资的油田,终于喷出石油,房地产市场也扶摇直上。燕子将投资赚来的钱归还阿彦,阿彦选择了返乡创业。阿彦与燕子或许将在好山好水的花莲重逢,并一起实现开一间鸟语花香的民宿的梦想。

没有燕子的家,再大的豪宅,也如同坟场。所以,燕子,不仅是那个女孩,更是象征着每个人生命中仅存的爱与信任。在经历了一幕幕淩厉的欺诈、撕裂乃至暴力、杀戮之后,杨顺清或许担心观众承受不了暴风骤雨、眼泪与鲜血,还是留给观众一个温馨的结尾,让电影中的主人公和影院中的观众在绝望中看到微茫的希望,如同鲁迅小说《葯》的结尾,在人人争食人血馒头的酷烈场景之后,特意在烈士墓地放上一束花圈。

但是,如此设计,会不会削弱作品的批判力和冲击力呢?燕子的良心苏醒,或许在情理之中。但大老闆老杨投资中国的油田获利,则与当下两岸经贸往来的现实不符——台商不可能投资中国的石油开采行业并从中获取巨额利润,石油资源全都由中共的顶级太子党家族所垄断。而房地产行业的红火,只不过是一个继续膨胀的肥皂泡,终将引来全面崩盘的那一天,还将有无数的阿彦将欲哭无泪。

当年,哲学家梁漱溟追问说: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好吗?他没有找到答案。真正的答案是,这个世界不会变得更好,这个世界继续沉沦。然而,如此败坏的世界,宛如索多玛的世界,上帝为什么还不出手毁灭呢?

爱能遮掩一切的过错

没有爱的人生,是最可怕的、最没有价值的人生。美国“垮掉一代”的代表作家凯鲁阿克,一生都在路上奔波。走遍天涯海角、红尘滚滚,他一直在寻找爱、寻找拥抱、寻找安慰。他在日记中写道:“我在黑暗中行走,除了属于自己的疯狂的自我,没有人能够帮助我,我想与远在天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联系,还想问问老麦克维尔,他是不是仍然那么沮丧,还有托马斯·沃尔夫,我要问问他为什么三十八岁就死去。我不想放弃,我发誓决不放弃。我将在叫喊和大笑中死去。”

那么,这个世界上难道就真的就没有一个值得爱的人吗?或者是人自身失去了爱的能力和勇气?爱不是接受与索取,更不是占有与掠夺。影片的最后,是阿彦在南下的火车上读到燕子留下到一封信。燕子说了一段跟凯鲁阿克相似的话:没有爱,有房子和车子又有什么用呢?若没有爱,就只能如鲁迅在《墓碣文》中所说:“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但是,在无所希望中不可能得救。小于在浴池中阅读圣经,却没有“因真理得自由”。沐浴在爱与正义中的生命,才是独一无二的生命。否则,即便不被癌症吞噬,不被歹徒残害,也会被虚无所压垮。圣经中说,爱能掩盖一切的过错,不管小于以前如何厚颜无耻、巧取豪夺,不管燕子以前如何甘心作小三,如张爱玲所说的那样“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爱总能改变种种的残缺与罪愆,尘埃里开不出花来,但正如杨顺清所在教会的另一位牧师、同时也是杰出的人物摄影师的冯君蓝所作的系列摄影的题目——人是被光照的微尘,若被光照,每一粒微尘都如钻石般宝贵。

这个世界没有像索多玛那样被毁灭,因为这个世界还残存有爱。如此,人虽然行走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人固然是罪人中的罪魁,也因为爱与被爱而独一无二。

《纵览中国》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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