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跳岩与救命饭

唔, 又是谁在远方呼唤我?声音既不像江西老俵那么宏亮, 也不像彭班长那么粗嘎, 当然更不像“一点雪”的依依呜呜,喏, 是谁呢?我的眼皮又像灌了铅, 耳膜又像上了塞, 但肠胃的感觉却与塞满糠麸豆壳时的感觉完全不同了, 只觉得很像空空荡荡的湿袋子粘贴在一起, 可在腹中任意甩动了,所以, 我的魂灵也变得轻盈而飘渺了,轻极了, 可如鸿毛随风,可随浮云远去,令我来不及辩认天堂与地狱了……

不过,我的味觉却渐渐觉出了人间的烟火味儿, 一口、两口、三口……是大米饭启开了我的眼皮, 我很快认出了闻讯赶来的章之燧, 且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碗, 以创吉尼斯纪录的速度把满满一碗大米饭吞咽得精精光光的, 而且还伸出了猪狗似的长舌头, 把碗底粘的饭渣子也一丝不苟地舔净了, 恨不得把手上的大瓷碗也咬碎吞咽下去。我实在饿极了,尤其在小母猪唏哩呼噜的时候,不仅肠胃,还有灵肉,都被她折磨得快要破碎了。于是,在鬼跳岩边,我顿时以饿殍的名义,在心中向整个世界发出了呼喊:不愁衣食的人们呀,你们即使不向饥饿的贱民发出善心,也请你们不要当着他们的脸面唏哩呼噜吧——例如,不要像那头小母猪,小骚货……

我的饥肠虽然难填, 但青春的活力毕竟属于易燃品, 仅仅一碗大米饭(一个时代奇缺的灵丹妙药), 又令我垂危的生命立刻冒出了火苗子。我从岩边濠沟慢慢爬起来后,就跟随章之燧重新上路了。此时夜幕已经下垂,但山中夜色却是十分动人的, 天上一溜星光, 水中一溜灯光, 借着天地之光, 我在鬼跳岩上向我的难友和恩人投去了无限感激的目光……

章之燧出落得一表堂堂,同他的恩师许传经教授一样,即使落得肩披蓑衣腰缠帆布围裙,也难让学者风度丧失殆尽的。他是在一九六零年国庆前夕摘的“帽子”, 被安排在工会之类的部门写写画画。由于仍是吃的劳动定量, 故他才有幸逃脱了大饥饿的严酷折磨。他是一位颇有文学才气并颇有成就的青年科技人员, 但生活却将此人性格塑造得十分复杂了, 有时叫人难以辨认, 尤其到了非常时刻, 人们简直不知他究竟是圣人还是魔鬼。“文革” 一开始我就被他(而不是被其它的职业鹰犬)咬得血痕斑斑,而且被他咬的还远远不止我一人,其中还包括不少有恩于他的“革命群众”。 但是, 无论怎么说, 我还是十分感激鬼跳岩上的这个章之燧的, 也很尊重他在重庆大学“反内战”的团结广埸上,举起火炬高吟“宝剑痕迹是血泪,少年负气仗头颅”的那个翩翩少年的。所以,我们之间的戏中戏才是格外叫人疚心的。

自鬼跳岩边领受了章之燧的救命之恩后,他不久就被调回水电廰规划处了。别前,我向他致以感恩般地真诚祝福;他也对我讲了不少宽慰和鼓励的话,他说,他一直都很欣赏我和程定琮的才华,你们总有一天会出头的。所以,我一直都以最尊敬的心情把他当作最可信赖的兄长和朋友; “文革”前夕,当我们在沱江边上再度相会时,我才会敞开心扉同他进行了一次痛快淋漓的、几乎招来杀身之祸的“淮口夜话” ……

章之燧离开大马电站不久,我结识了另外一个人,他的名字叫程康,同章之燧是校友。程康的传奇人生令我的灵魂至今都还颤栗不已。他是被理想与忠诚引向毁灭的一介书生;他是被“革命” 吃掉的儿子。同数十万蒙难的右派分子迥然不同,他是为了那个乌托邦似的崇高理想才愤而反蒋反独裁的;而我们却是被毛的阳谋逼得反独裁的,并没有初始性的目标追求,而只有自觉或不自觉地对公民权利的诉求而已。只不过,我与程康之间却有一个反独裁的公因子,都十分响往映在天边的那一抹靓丽而迷惘的曙色。基于此,我们在暴政下很快成了忘年之交,而且,我还用我鞭挞现实的鞭子,把他的乌托邦之梦击得粉碎……

程康从“虎口脱险”迎来“新中国”后,是被自已人的“肃反”再度推入虎口的,不乏喜剧韵味。不过,随着剧情的展开,程康过往的悲情高潮竟是发生在我的故乡花溪河,而且还同一位絶色丽人有着生离死别的恋情纠葛……这顿时令我觉得人生就是一个梦,一个莫名其妙的梦,同时令我更加质疑历史大断层上的一九四九年……

本文责编:川先生

来源:爱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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