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有功《唐诗纪事》说,参加科举考试,按规定要作一首八句四韵的律诗,祖咏却只作了四句。这四句诗就是他的成名作《终南望余雪》:

终南阴岭秀,
积雪浮云端。
林表明霁色,
城中增暮寒。

考官来收卷子,便问他:“啷个只写四句喃?”

他回说:“意尽。”

考官又说:“要求写八句,你只写四句,只能得鸭蛋。这盘你就没搞了。我看你这四句写得有点意思,何不再敷衍四句,及第可望。”

他回说:“宁舍功名。”

果然,他落榜了。而他的毛根好友王维,此次却以第一名(状元)进士及第。并很快被朝廷擢为太乐丞,从此踏入了仕途。然而廿一岁春风得意的王维却逢人便说:“吾虽及第,但不及兄也。”他所谓的“兄”,指的就是凭了廿个字的《终南望余雪》如今已名满京城的祖咏。

传说祖咏家贫,居洛阳,与新迁来的官宦王家为邻。因与王维同庚同学,且既聪明好学又本份老实,故受王家资助颇多,基本上等于是王维的“伴读”。两人天资都高,才学相当,情趣相投,自然关系极好。用“情同手足”来形容,一点儿也不为过。但两人毕竟贫富悬殊,其心理应该说还是有差异的。尤其对待功名,经济尚未独立的祖咏理当比王维更为急迫。然而他竟为了一首诗,为了艺术,而“宁舍功名”!

当然,我们相信,这类“为艺术而艺术”的事,只能发生唐朝。唐朝不仅有崇尚诗歌的世风民俗,有以诗选士的政治制度,而且还产生了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崭新的以诗为纽带的人际关系。这就是:当了官的诗人都必然地将提携赞助关怀接纳举荐尚在落魄中、尚在贫困中、尚在奋斗中的诗人视为己任,视为品德,视为风尚,视为一种鉴赏境界。所以,像杜甫那样不稼不商也能安家生子、喝酒吃肉的落魄诗人,才终身都有赞助者。并且,落魄诗人以诗投靠官员,展示自我,以蒙提携赞助关怀接纳举荐,也是一代风气,不必以此为耻的。所以,才有李白《上韩荆公书》那类肉麻的吹捧文字;才有陈子昂“千金买琴,聚众而毁,借以布诗”的商业化炒作;才有杜甫“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辛酸哀鸣;……

从这个角度看,祖咏又是幸运的。他用不着象李白那样猴急,也用不着象杜甫那样下贱,因为他有以他为荣又忠于友谊且已然成功的王维。王维命中注定是他的终身赞助者。

他这次虽落榜了,可名气反而比中了状元当了京官的王维更大,比王维更受京城上流社会各种圈子的欢迎。(这就是唐风啊!)所以他俩频繁出入于这种场后,互相增辉,那感觉之良好,也就不摆了。

说来,他俩现而今的荣耀其实还是来之不易的。他俩十五岁就离家出走,到了长安来闯荡。开元七年,他俩十九岁,首应府试,便双双落榜。王维是音乐天才,能作曲,弹得一手好琵琶。靠了这一手,结识岐王範,经常出入王府。当时王维号称“京城第一帅哥”,再加琴棋书画无所不能,自然深受岐王的赏识。这样到了第二年科考前,岐王让他扮成乐工,带他到安乐公主府中去替公主演奏音乐。奏毕,公主非常高兴,连声称赞他。他于是乘机将所写之诗献上,并坦白自己的秀才身份,伪装乐工,实出对公主的仰慕。岐王又在旁边敲边鼓吹喇叭,公主见他才貌双全,人又如此机灵,于是心花为之怒放,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帮他一把。所以后来他以状元及第,端赖公主之青睐也。所以,他当的第一个官,是执掌宫廷乐队的太乐丞。

可惜这一对“唐风新宠”风光了还不到一年,岐王範因事被贬,王维是他的红人,受到连累,也被贬为济州司库参军,很快离开了长安。失去生活保障的祖咏这下惨了,只好卷起铺盖,跑到汝坟山中,隐居起来。有诗为证:

失路农为业,移家到汝坟。独愁常废卷,多病久离群。
乌雀垂窗柳,虹霓出涧云。山中无外事,樵唱有时闻。

被贬在济州当仓库管理员的王维,薪俸有限,加之又无朋友,前途也渺茫,正郁闷得紧呢,也就对在数千里之外当知青的祖咏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另外,传说他到任不久,就被街上一个开药铺的少女的美貌所迷住,成天在药铺周围闲逛。买了凉药一会儿又要买热药,买了补药一会儿又要买泄药。终于有一天准备了一箩筐药名诗谜对伊挑而逗之,试而探之。谁知被她一一轻松解破,几乎吓了王帅哥一个坐读。这种才女少见!不仅美丽又大方,还能超越俗见,颇有文君之风。于是一来二往,两情相悦,不久就拜了天地。王维在生活的蜜中泡着,差不多也就认为此生只能变成一味蜜制中药了。

转折又是起于祖咏。在山中当知青的祖咏,生活实在太苦,精神实在寂寞。他毕竟也才二十多点嘛,理想还是有的。所以苦熬了四年,终于出山应试,以一首《望蓟门》而进士及第。此诗写得大气磅薄,直追初唐四杰,放在诸“边塞诗”中,也是上品。然而他从未到过蓟门,其诗全凭对意境的把握营造,可见其诗才非同一般。

王维得知这一好消息后,连忙写诗一首寄向长安。诗云:

结交二十载,
不得一日废。
贫病子既深,
契阔余不浅。

诗写得虽臭,却非客套,既有对友的愧疚,更有对友谊的展望。鉴于《诗经·邶风·终风》有“生死契阔”一句,表生死之交,兼表友朋离别太久,思念得巴心巴肝。祖咏得诗后,就决定借湖南赴任之机,绕道济州,看望这位毛根朋友。

史书上将他俩的这次会面记得极为简略平淡,不外如贯例酒醉饭饱各写诗述怀“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一番而己。可事实上,经这次会面,两人的人生都来了个180度大转折。祖咏并未到湖南上任,而是转回山中,继续“安贫乐道”去了。王维则于第二年离岗退职,赋闲在家,当起了药铺二老板。生意之余,迷上禅宗,从此烧起了香,拜起了佛。他俩分别时,王维写下了那首著名的《送别》诗(此诗在《万首唐诗》中题为《济州送祖三》)。以后,在他为数众多的诗文中,就再也没有言及过祖咏了。其诗云:

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
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此诗写得平白如话、平淡似水,然蕴有深情焉。诗尾巧用“白云”思友典,等于说“我思念你将永无终结”。而且用我们现代人的视角观之,可能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别说了,你放心去罢!白银我会源源不断地给你寄来的。谁教我们是义结金兰的生死之交呢?”

在此诗产生之前,可以说他的诗歌才华较之祖咏“差了去了”。然此诗过后,却渐入佳境,越写越好。相反,祖咏似乎从此退出了诗坛,彻底隐姓埋名了。后人收集到除“两望”外不多几首,极为一般。几令人怀疑他俩这次会面,在友好的气氛中,互换了诗脑。难道真如传说所臆想,祖咏为了友谊“宁舍诗”?而王维则为了朋友“宁舍脸皮”?

事实如此:三年过后,王维二十九岁,回到了长安。生意之余,广泛社交,又写诗又作曲又弹琴又画画又书法又谈禅,忙得一塌糊涂,充实得很;艺术长进神速,名气也大了起来。又是三年过后,爱妻亡故,药铺关门,迁回洛阳。时丞相张九龄年事已高,退居二线,住在洛阳。王维作《献始兴公》诗,献给张九龄。其中竟有“贱子跪自陈,可为帐下不?”这等无耻且露骨的话。要不是为了饥寒交迫的朋友,谁愿如此掉价?何况一个有庄禅思想并不穷的高干子弟艺术家?

不久,王维被张九龄荐于朝廷,封为右拾遗。时年三十五岁。从此,他官运亨通,一路做将了下去,而且全是京官,从未离开过京城。当然除为母守墓两年,实实在在住在辋川而外。他的官越做越大,直到晚年。虽然他在五十六岁那年,差一点就罹祸了,总算老天爷保佑好人,终于逢凶化吉,遇难呈了祥。

这事是这样的:

天宝十四年秋,安禄山造反,兵逼长安。玄宗带领一班朝臣宫妃奔蜀。王维错过随驾机会,只得滞留长安。结果当了安贼的俘虏,并逼他当了贰臣。他也曾服药取痢,谎称喉疾不能应命,但因其名气太大,安贼说“要么当官,要么死!”八月,安禄山自封为帝,宴群臣于凝碧池,命乐工奏乐。诸工哭成一片,连仪仗队中的马象也不肯舞蹈,整死不前。一名普通至极的乐工雷海青,抱着琵琶骂贼,被拖出去乱棒打死。于是王维悄悄写下了血泪控诉的《凝碧池》诗。第二年唐军收复了两京,凡当了贰臣的都跑不脱,王维也被关了起来。多亏他写了《凝碧池》一诗,加之其弟王缙愿削己职赎兄之罪,刚坐上龙椅的肃宗也就原谅了他。第二年,他又官复原职了。三年后,他死了,朝野为之共悲。

他是艺术天才,艺术的各个领域造旨都相当高。尤其诗歌,与孟浩然齐名,人称“王清孟淡”。他语言朴素,以善于经营平常文字而建构高远意境著称。禅理哲理,飘渺于字里行间,决非纯粹之隐逸或田园诗可比。他尤其还是一个道德完人,是著名的孝子。一踏上仕途,就将母亲接来早晚侍奉。其母终身信佛,他捐出修了五年的辋川别业,改建为佛寺;就将母亲葬于寺旁,守墓两年。他对爱情也异常忠贞。他的夫人乃一开药铺的平常市井女人,而他是官宦子弟,政府官员。他则能以感情为重,不计门第俗规。他夫人死时,他才三十二岁,应该还算青年。可他却从此不娶,独身至死。这于常人看来,简直不可思议。他对朋友的忠义,苍天可鉴,同时代人,几乎有口皆碑。他是佛教徒、素食者、独身主义者,挣那么多钱拿来干啥?一是修了辋川别业,二是帮助了朋友。譬如祖咏一家几兄弟,差不多是他包养了起来。祖咏的小兄弟夭折了,他写了首著名的悼诗《哭祖六》,简直感天动地义薄云天呀!他不仅是性情中人,而且具有佛教徒的慈悲心怀。因此,对他来说,身外物只配拿来做好事、积善德。他的物欲很低,加之主观压抑,谈不上什么享乐,离苦行僧并不远。他之享受,全在精神层面,道德、艺术、宗教、哲学。

当然,具怀疑嗜好的后人对这个完人仍有不少质疑。譬如一,史书上说他父亲一直在当官,死在他之前,他为何不守孝?他的诗文中为何对父亲只字不提?譬如二,自从《送别》祖咏后,祖咏一直隐居在终南山,直到四十七岁死去。时王维官居库部郎中兼吏部郎中,相当于物资部长兼组织部长,为何不提携祖咏?不将其邀至辋川别业?甚至至死都不再见面?死了也没有一篇悼文?……这一切并不符合王维的一贯为人呀,更不符合跟祖咏的“生死之交”不是?要么他们之间有一场“宁舍诗”的交易,祖咏信守诺言,一辈子甘当幕后的“枪手”?要么祖咏得了“不可接触”必须逃离人群的怪病,如严重抑郁症转精神分裂、麻疯或吸毒?他只能接受王维的赞助与恩赐?而王维摊上了这个花钱的主,在没有选择余地时,违心地“宁舍脸面”,违心地再入官场?

从现代人的角度看,就某方面而言,王维其实还是相当善于炒作自己的。譬如那个著名的《按乐图》故事:有人拿了一幅图画请王维他们高雅人士鉴赏。此画无题,也不知作者是谁,出于何代,但画得很好。画的是一群乐工正在奏乐;个个神态生动,诩诩如生。王维说:“画的是《霓裳》第三叠第一拍。”大家不信,以为这不可思议。就请来乐队真正演奏《霓裳舞衣曲》,至第三叠第一拍叫停;按画中乐工之指法一一对照,果然无一差错。于是众人对王维之超人水平五体投地,愈传愈神。——面对一张小提琴家或钢琴家的演奏彩照,我们难道能看出他演奏的作品?音乐是“时间艺术”,绘画是“平面艺术”,只能表现事物的“一瞬间”。既是一瞬间,此时乐队只能在发一个音。因此,我还可以说他们在演奏贝多芬的《英雄》呢,因为任何音乐作品中,都有这个单音,所以王维基本在扯蛋。

有鉴于此,许多年前,我还在深山中当饿农时,就勾起我对王维生平疑团尤其是艺术疑团的探索兴趣。这自然出于我的一种不健康的心理——嫉妒。须知他是文学史上少有的几位“朝野通吃”的大赢家。正因为有了他,唐以后才出现“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为“通吃”张目,颠覆“隐逸——不合作精神”的掠美主义理论。这对于一个象祖咏一样隐于蛮荒之地,贫穷潦例,前途一片灰暗的我来说,通吃者的辉煌,是我永远的痛!

读了廖亦武的网文《在赢家通吃的汤锅里放一把耗子药》,居然有了也想在赢家通吃的汤锅里倒他妈一瓶敌敌畏的冲动。——足见我的嫉妒病,几十年来,依然如故。不过我以为廖兄通吃的赢家看走了眼。袁红冰蓄谋巳久,孤注一掷,背叛朝廷。朝廷的通缉御犯叫他如何朝野通吃?他确在炒作,而且成功了:四本书出版商争着出版,翻译家争着翻译;预付稿费都快百万了,中外文坛哪个有这种本事?不过这本领只能划归“聪明”,他炒作之种种言论,自恋太过,迷恋宏伟叙事,好用正面大词,以“大我”姿态发言等,不仅引人反感厌恶,且预示他之美学等级,尚未开窍,离“智慧”还远着呢,赢的也怕只是市俗口袋里的钱,他不配我们嫉妒的。何况他之叛逃本身,他书中那些血淋淋的内容及其反共理念,总给了朝廷脸上一猛拳,我们是应该为之鼓掌喝采的。难怪海外圈圈功写手徐沛先生写了一篇《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网文,善意地劝说廖兄,希望他“凡是朝廷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凡是朝廷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先分清敌友再说。我以为他说得在理。

当今文化人,妄想朝野通吃的自然不在少数。王蒙贾平凹苏童余华之流就不说了,朝廷桂冠戴着,民间掌声响着,这样不也有些年月了么?话又说回来,你没得鲁迅的时代,没得巴金的狡诈,没得钱钟书的学问,没得金庸的天份,没得王朔的脸皮,要想“朝野通吃”,谈何容易!尤其现在有了网络,野仙们除了自己还服谁?况他们口没遮栏,且以此为荣乎!所以,纵然御用金冠戴得十分牢靠,余秋雨还要借赞美嵇康来讨好民间;余华还是要冒充“异端”,仿学“反动”,同自由主义套近乎,来拉动“民间份额”。而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自由主义阵营的钱理群之流,却转而迎合朝廷好恶,大淡什么反美及民族主义;而宪政主义之流却一厢情愿地梦想“南书房行走”……这些“大家”的可笑行为本身,不就证明“通吃的汤锅”其实并不是他们想像的那么好吃的。既是朝廷的宠儿,又是野物们的精神领袖,这可能么?既然嵇康的代价是被朝廷砍头,那么钟会的代价就必然是受到嵇康们的鄙视与奚落。没得哪个能做得象王维那么完美,——如果你不幸并未生活在唐朝开元盛世的话。何况他于千年以后,毕竟也受到了质疑。

“大家”们不明白,受宠于朝廷,纵然可以进官方文学史,甚至所占比例极大,但这种“辉煌”终归是要改写的。只不过比我们活得精彩一点富贵一点亢奋一点而已,不值得羡慕;因为“名利双收”并不等于“朝野通吃”。譬如苏联的索尔仁尼琴,新南非的库切,都是诺奖得主,无疑都是名利双收者,但他们都因得罪他们的“朝廷”而不得不流亡海外。高行健也是诺奖得主,也是流亡者。不过他的作品既跟“朝野”无关,也跟“通吃”无关,只跟中国人的精神及其人性有关。故朝廷羞羞答答不敢表态,而野物们也毁誉参半莫衷一是。现在袁红冰也是流亡者,也是写小说的,不过他的作品还是个未知数,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必跟朝廷的苛政有关,跟中国人的血和泪有关。他能否获得文学的最高荣誉,那只是他自己的事,或者只是评委们的事,基本跟我们无关。因为我们的文字仅为“心安理得”,象病中的祖咏一样,文字只是他赖以维持生命的药啊!只要服药的是我本人,至于那药的荣誉归谁,那还管得了么?

文学,仅此而已。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