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根据大夏读书会“第一讲:如何理解’20世纪‘”现场整理而成

主讲李零|北京大学教授

对话毛尖|华东师范大学教授

罗岗|华东师范大学教授

丁耘|复旦大学教授

小探有话:

夏至未至时节,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和大隐书局主办的“大夏读书会“,在北京大学中文系李零教授“第一讲:如何理解‘20世纪’”中拉开序幕。2016年6月10日,李零教授来到”大夏读书会“,与华东师范大学毛尖教授、复旦大学丁耘教授、华东师范大学罗岗教授,共谈文字、写作与世纪文化。

1

简体字真的那么不可理喻吗?

毛尖:

请问您怎么看待“重学繁体字”的呼声?

李零:

繁体字现在是一个问题。我原来在北大古典文献室工作,在招考古典文献研究生的时候,好多学生也不认识繁体字。我是1948年生的,因为虚长了几岁,算旧社会的人,所以我上学那个时候刚学了一阵繁体字,后来就改学简体字,刚学了一阵注音字母,后来又改学拼音字母。小的时候我妈妈拿连环画给我讲故事,1950年代的连环画也是繁体字,所以那个时候繁体、简体我都接触过。但是现在大多数人对繁体字可能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反而港台来的人更明白一些。

台湾感觉自己在国际上很孤立,他们在想,台湾到底能打什么牌?台湾有一些人,包括学者,都在说“繁体字是咱们的一个强项”,他们经常讨伐简化字,认为简体字不可理喻。但真的是这样吗?我们举个特别简单的字,比如说万岁的“万”,这个字来历很早,先秦就有。现在我们看见汉代的文物中出现了一个“万”字,就觉得这肯定不是汉代的,是假的,是解放以后才刻的。这是不对的。其实很多简化字的来源甚早。我年轻的时候经常看“文改”(文字改革)的东西,因为我身边的一些人也跟“文改”活动有关系,那时候我就知道他们老是为这些事争论得特别厉害。他们说这个简化字破坏了书法的美感,又说那个简化字里面没有内涵,像“爱”无心等等,有人说只有繁体字才有文化底蕴。说实话,我们相当多的简化字都是从古人的书法作品,比如说草书中找出来的像“湾”字,有一些在美国教汉语的老师也都说台湾就是写“台湾”这两个字,如果有人觉得没有文化底蕴不好看,那你看看“二王”写的字,大量都是我们所说的简化字,试问如果王羲之、王献之都没有文化,那谁还有文化?所以,如果大家一定要追求所谓“文化底蕴”的话,只好去写甲骨文了。而且甲骨文字还不够用,很多字在甲骨文中是没有的。过去写书法有写甲骨文的,字不够用,他们就拼字,拿两个半边的字一半一半拼出来,这种拼出来的字连古文字学家也认不出来。[page]

我觉得大家别小看了简化字,其实它在很长时间中被用来制造了大量的舆论,说有学问的人全上台湾了,这儿(大陆)都是没有学问的人,文物也都跑到台湾去了。这不完全是颠倒黑白吗?你们看,史语所的学者越来越多地跑到大陆来,然后回去写文章,而且也请大陆的人去写文章,原因就是考古资源完全在大陆学者手中。台湾史语所以前发掘的资料,还有他们的博物馆里也就是老河南省博物院的那些材料,已经慢慢枯竭了。

我们现在简化字已经实行这么多年,就和当年秦始皇一样,秦始皇推行秦文字没几年,已经没有什么古文经学,除了有一些前朝遗老,其他没有人认得古文了。文字其实就是一个工具。如果现在大家又要回到繁体字,行,那你们先办扫盲班,全部扫盲。

2

只要写作方法是合适的,管它古今中外,都无所谓

罗岗:

您不仅写了大量专业方面的书,还有很多给普通读者读的书,而且您把口语创造成了一种书面语,言简意赅、琅琅上口,获得了非常好的效果。这种写文章的方法,甚至在写《读〈动物庄园〉》这样长的文章的时候都可以通体而下,这种写作方法是怎么形成的?

李零:这不是一蹴而就的。我和大家都一样,要在中学里写作文什么的,而且都受到当时阅读的影响。我们这代人肯定受到我们读的一些东西的影响,像毛泽东、鲁迅,我确实是马恩列斯都读过。我尊重传统,其实“五四”以来的白话文也不是我们理想的白话,我记得我在中学时幼稚地模仿“五四”时代的文学作品写东西,经常也觉得怪怪的,觉得比较矫揉造作,我们写文章要写成像“五四”文学那样的也挺难受的。

另一方面,早期在模仿的时候我很想把文章写得花团锦簇的,而且看鲁迅的文章里面,文言的成分也相对多一点。“我手写我口”,这是挺难的事,这是一个原则。但是如果大家都“我手写我口”,连文字本身都是麻烦,因为咱们中国原来的书面语是不写我口的,完全不是口语。这一点其实也起过很积极的作用,官方文件的语言都是一模一样的,不管你是说什么方言的,说太原官话还是说北京官话根本就没有关系。所以,我们都经过了一段很幼稚的模仿的阶段。当然我们也会想在这里面插点什么外国的东西,再插点什么英文的东西,这种幼稚模仿都挺多的。然后写写写,就不这么写了,最好还是洗尽铅华,变得比较朴素一点。

最后我感觉,古的、今的、中的、外的,其实最合适的表达要慢慢去想,你想表达那个意思会有一个最好的表达方法,只要它是合适的,管它是古的、今的、中的、外的,都无所谓。所以,我觉得对语言的追求实际上是一种艺术,只有一个最好的选择,问题是怎么找到这样的东西。

3

今人写古诗文练得再像,读起来还是没什么意思

现场提问:

您重点模仿过谁?古文训练对您有帮助吗?

李零:早期幼稚模仿的可多了。模仿了以后,经常是我自己觉得挺满意的作文,老师就说不好;我自己觉得不好的,老师就拿去当范文全班读。当然里面也有一些比较幼稚的,现在的小孩都不读那些东西了,像《少年文艺》,还有当时的文学作品。我就记得中学生作文都是老一套,什么“记我的老师”、“我的理想”、“暑假中的一天”等等。比如说暑假中的一天,一定要讲点怎么做好事,这跟我实际生活差距特别大。当年一放假,我赶快把作业做完,然后就“痛”玩,整天使劲睡觉,一直睡到脑子发木。我后来不想写他们都写的那些东西了,我想写真实的一天。我那时候受到一部小说的影响,一个孩子描写他的暑假,感到很无聊,每天睡觉,后来有一天他觉着自己病得很厉害,他就开始翻书,看到一种病跟他自己的各种症状都非常相像,可是得了这种病很快会死掉。这个孩子就特别痛苦,开始把他的各种玩具和心爱的东西送给他认识的朋友,等于托付后事。别的同学很惊讶,说你为什么这样?他说因为我读到一本书,这个书里面写的病,种种症状跟我的一样。同学把书拿来一看,这其实是一本关于马的书。那个时候,我就模仿这种写法写了一篇真实的我暑假中的一天。后面反正也有点无病呻吟,说什么浮生若梦、悲欢几何之类的。结果老师当时认为这是非常腐朽的资产阶级思想,全班人都面面相觑,问这是谁写的,结果一查是我写的。要写真实的感受这一点是对的,但是在那个时候落了这么一个下场,人家觉得我小资情调。[page]

那时候我们也看好多书,我们就模仿那个,像很多也是我们课本里的散文。但是我真正读的东西比较多,都是在“文革”的时候,大部分像电影在脑子里跑马,跑的渐渐多了以后,马把地上的草早就踩烂了,慢慢就没有什么含义了。所以,越到后来我越想找那种比较简练的、穿透力更强的说话方式。

古文对我也确实有帮助,古文有一个好处,是简练。我想早期的口语和我们后来的也是类似的,它一定是比较短的,尤其我们老百姓讲话一定都是短句子,而且确实有时候表现的能力特别强。老百姓讲话的方式是特别惊人的,我觉得自己受老百姓的影响也是非常大的。我们看先秦诸子也一样,先秦诸子去游说的时候,帝王根本不给他多少时间,必须在很短的时间里说服人,那样他就得找到一种特别有力的说话方式。

另外,我有一个建议,现在有人说“古文写好了,你的文章就写好了”,我说千万别相信这个!现在有好多人写古诗、古文,你再怎么写也是写不好的。但是我觉得要抄近道,可以去读明清白话小说。因为明清白话小说虽然叫“白话”,可是它里面用了很多文言的东西。而且不少是话本,里面有很多表达是非常精炼的。所以,我一直比较看好白话小说。我经常会劝汉学家,你看半天古文,要想直截了当地了解中国人的灵魂是什么,看白话小说比看四书五经起作用还大!从语言修养上,可以读一读古诗,但是不必去写古诗、写古文。现在好多人写的古诗,到最后,会练得比较像一点,但是读起来还是没有什么意思,现在的人不再能够像古人那样,用诗来表达他们直接的感受,古诗所用的就是当时习惯使用的语言。

现场提问:

您怎样修改文章?

李零:我说我是一个“劳改犯”。我的编辑们都知道我可能过十分钟又发出一版新的稿件,产生比较严重的问题是这些版本1、版本2、版本3……把我自己绕糊涂了,最后可能又发出一个旧的版本。但是我像有强迫症似的,只要一开电脑就改,主要的原因还是,只要再看一遍就发现文章中还是有多余的字、有表达不准确的地方。我们有的同学自己写文章,经常第二遍都不看;当过编辑就会知道改文章的好处,因为他也给别人改文章,如果是一个负责任的编辑,是要给人家好好看看的,要把多余的字去掉。我最烦有时候编辑改稿,我好好说一句话,他给我加一个“的”,经常句尾那个“的”都是多余的。还有“是”,很多“是”也是不必要的,完全可以去掉的。

我觉得电脑写稿的好处,就是可以剪贴。我原来手写可太累了,那时候跑图书馆抄书,是拼命地抄。因为抄起来太费事,所以我就开始练草书,把字缩小得和苍蝇那么大,节省它旋转的距离,那样来抄。现在大家有电脑了,有了剪贴,不用抄了。你们可以看过去编辑改稿子,拿红笔、蓝笔,最后像一个电路图一样,一塌糊涂,现在多好,板块移动,所以我是用电脑写作的。我对好多现代化的工具都比较拒绝,但是电脑我还是离不开的,就是它能够大大提高我们写作的速度。

4

我如何理解“20世纪”

丁耘:

您觉得在20世纪哪一段时间让你觉得最舒服?

李零:每个时期都有每个时期的欢乐,也有每个时期难受的事情,我想可能历史中大部分时候就是这样,只不过感受不太一样。整个20世纪我只经历了一半,我们小时候是在冷战时代,“冷战”其实是一种战争状态,我们从来没有摆脱过战争的状态,我们从来都是在战争中生活的。

在我的感受中,觉得生活中充满了叛变。我在“文革”中经历的事,让我一直觉得人性是非常易变的,这个体验来自生活,不是来自书本——生活中是充满叛变的。还有,我是学历史的,我觉得历史总是出人意料,总是和最初想的不一样。以我们所研究的早期历史来看,100年太短了,何况我们自己接触的只是后半段。我的经历基本上能够涵盖冷战时代,但是现在大家好像转了一圈又转回去了,这个就是我说的“鬼打墙”的问题,历史好像就是在“鬼打墙”,最后转个圈又回去了。

现在我们又是一个新世纪了,我记得千禧年的时候我正好在日本,大家都在购物,庆祝什么新世纪。咱们也编过什么“跨世纪学人”的书,我当时特别讨厌“跨世纪”这个说法。我写过,跨世纪人才是不能够随便乱用的,没有人授予我们“跨世纪人才”,但他们还这么叫。最初他们议论的时候不是这样,叫什么“中生代学人”,其实完全是从台湾来的词。我说我们这些人好好的怎么变成中生代了,成地质年代了?我就不喜欢,我更讨厌什么“跨世纪”,跨世纪有什么好?

现场提问:

李老师您好,刚才您提到“鬼打墙”,我看您也曾经提到20世纪前半段是革命,后半段是革命的反动,然后现在又回去了。您觉得未来会好吗,您怎么考虑的?

李零:我有的时候会比较怀旧,因为那个年代主要是我们年轻的时候,我们还是有很多很好玩的事情的。但不等于说某个时候一定是什么盛世,某个时候就是末世,好像也不是这样。我就是想,我们的下一代,青年人还会碰到一些很大的问题,可能我们根本就看不见。我没有体会出新世纪有多少好、旧世纪一定有多么坏,好像也不是这样。

我有时候想,新世纪是什么东西好呀?当然,现在有很多的方便,钱比较多了,吃的也比较好了等等这些,可是这个社会上也有很多诈骗犯,最突出的特点还是咱们说的“告别革命”。告别了革命拥抱什么呢?拥抱发财去了。当然我们现在有好多词变得比较好听一点,比如说“发展是硬道理”,但我想在好多人心里,这句话读的是“发财是硬道理”,都在想发财。原来搞革命的现在都发财去了,以前人家发了财的,比如说西方国家,他们现在都在搞革命。为什么变化得这么明显?确实是比较奇怪的。

来源: 探索与争鸣杂志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