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寒林柳杉杉各自提着采访包、摄影包,走到招待所的大门外,强巴来电话说他准备过来了。

离招待所大门不远的十字路口,有十几个来自周边庄子的被唤作“站大脚”的乡下人,半依半靠在身后的院墙上。

这些人大都是青壮劳力,装车卸车,搬家送货,拆房子打煤砖,什么活他们都肯干,只要是个活。

苏寒林一眼就看到了其中有一个皱巴巴的年约十五六岁的孩子,他独自坐在马路牙石上,穿一双高帮黑胶鞋的双脚叉开着,一手揪着一只花布袋。

柳杉杉连忙取出相机,对苏寒林说了一声,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向那些“站大脚”的靠过去。

她尽可能地在拍摄对象,未察觉的情况下偷拍,这样会避免好些不必要的麻烦。

苏寒林见柳杉杉非常顺利地拍下了那个孩子。

那些“站大脚”的稍一注意她的时候,她便将机子拢在风衣袖中,装作等人等车的样子。

一辆卡车咣咣当当地开过,这些“站大脚”就会竖起耳朵,作出回应,眼巴巴地盯着车子,直到车过去。

这时,一辆卡车开过来时减速了,车还没到他们跟前,他们便呼的站起身来。用工的人常常不用招手说话,眼光一扫过去,他们便会蜂拥而上,不问啥活,一古脑地爬上车厢。用工的人每回都会嫌人多了,脸红脖子粗地往下赶人,而往下赶人,又是一件非常烦人伤神的事情。所以有的车一拐过弯来,雇主就从车窗里,探出身去,在争先恐后涌上来的人里头点兵点将。

那辆车开到那些“站大脚”的跟前了,但车并未停下,有几人已捷足先登地爬上了车。

人显然够了,一个头戴白帽子的中年壮汉,从车窗里探出脸,对那些吊着攀着车厢板上和仍跟着车猛跑的人,大声喝骂着。

就是这样,追上车的人依然奋力地向车上攀爬。那个被人叫作老四的孩子,紧紧地攥着那只团成一疙瘩的花布袋,向车追来。他的花布袋里有两块权作午饭的大饼和一罐头瓶子浮着茶梗和茶末的水。

“追球哩,人够了,再甭追,你上来了,也得下,球大点的人,能干个球!”那个头戴白帽子的中年壮汉,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身子,对跟着车猛跑的老四吼道。但老四似乎没有听见似的,两手攀着车帮,一脚踩上了转动的车轮,轮子将他那双高帮破胶鞋的脚一带,老四脚一滑,手一松,一下子摔了下去。

那花布袋中的罐头瓶子碎了,水从袋中漏出来,淌了一地。

司机一脚刹车,老四拎着碎玻璃乱响的布袋子,吃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傻屄,活鸡巴该!”白帽子中年人鄙夷地骂道。

司机轰轰油门,但车还未起步,老四突然飞也似的爬上了车。

“妈了个屄!”那白帽子中年人不干了,他一把拧开车门,扑下去,对畏畏缩缩躲在人中间的老四骂道:“下来,抽不死你!”

老四在车上人一片骂声中,慢慢地爬了下去。

那个耷拉着双肩的背影,似乎写满了悲伤和绝望。

苏寒林忘掉了一直在追拍的柳杉杉,无比心酸地看着这些毫无尊严、不顾死活爬上车去的汉子和那个一跷一拐走回来的孩子。

这几年苏寒林耳闻目睹这类似的事,是越来越多,他现在慢慢地意识到,在中国谈环保是一件很奢侈的事。

凌步云书记的那句“宁叫呛死,不叫饿死!”这时突然从苏寒林的脑袋里冒了出来,他当时对这位步云书记的反感是不言而喻的。但有时想想,也是呵,全省城镇的企事业单位,有十多年未招过工了,而广大的乡村劳动力又是绝对过剩。

在省城州县的一些路口,苏寒林什么时候都能见到这样的乡下人,他们三五成群地站在或蹲在路口道边,等着被人雇下。每当这时,苏寒林就觉得自己矛盾极了,“人类中心”和“生态中心”两种观点就在他心里打架。有时,他甚至以为对自然资源的滥采滥挖,也比捧着“金饭碗”讨饭强,盗猎也远胜于当街抢劫。

那辆车慢慢地开走了,站在车顶上的那些人,一下子精神显得格外抖擞,仿佛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

留在原地的一个老汉眯缝着眼,看着拖泥带水走回来的老四,对另外一个上了年纪的庄稼人道:“孽障得很,孤儿寡母的,连个嘴也吃不上!他每天进城,连球个一块钱车钱,也不舍得,都是那么走着。这几天连个饼子钱,也莫挣哈。”

那个上了年纪的庄稼人,大声高气地说道:“有球哩,老四他娘,现在开始挣大钱了,天黑下,在县上尕公园的哪个角落里,撅球个沟子,一次一个干拌钱,撅球个十几回回,几十大也挣下了。”

苏寒林看着将湿布袋中的玻璃碎碴倒在路边的老四,脸颊抖了抖,转过身向招待所大门慢慢踱去。

他什么也不想说,因为说什么,都会显得虚伪而又做作。

柳杉杉目不错珠地紧盯着那个孩子,一脸的不忍,但她还是摁下了快门。

她显然没有听到那两个庄稼人在说什么,收起了机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快步走到苏寒林的身后,默不作声地走着,并不时地转过头去,看看那个孩子单薄的背影。

一辆黑色的旧面包车从路口冒出来,飞快地从那个孩子跟前开过,但车突然一个倒档倒回来,在孩子身边停下。

那两个半依在墙上的老汉,一下坐直身子,一脸的惊疑纳闷,呆呆地看着从车里跳下来的新疆人。

“那孩子被人雇上了!”柳杉杉一回头,看到那孩子忙不迭地钻进那辆面包车里,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

苏寒林回头一看,一辆新疆牌照的黑面包吼叫着绝尘而去。他突然记起了齐宣王和孟子的一段故事。

一生都在渴望着要行王政的孟子,有一天,去见齐宣王。孟子以惯用的擅长手法,设套一步步引诱齐宣王入彀。

孟子对齐宣王道:有人外出,把老婆孩子托给朋友照看,回来时看到老婆孩子饿得皮包骨,冻得瑟瑟发抖,这样的朋友该拿他怎么办?齐宣王说:绝交。孟子又问,最高法院的法官,管理不了县乡里的法官,该怎么办?齐宣王说,撤了他。孟子又问:那如果国家治理不好呢?齐宣王扭头向天,王顾左右而言他。

苏寒林把这个故事告诉了柳杉杉,他现在越来越倾心这句俗语:没有这个金刚钻,就别揽这个瓷器活。

柳杉杉笑了,她在笑发现自己入彀了的齐宣王,王顾左右而言他的窘态。

两辆卡车一前一后扬着一股沙尘驶来,苏寒林柳杉杉又踱进了招待所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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