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拉拉扯扯的雨丝布满了整个天空,连绵不绝地飘着。

小弟顶着一头乱发,赤脚踩在满是积尘的地板上,推开窗子,慢吞吞地探出头去,似看非看地向外张望着。

前天井斑驳的墙头上方,是一片湿重的高低不一的屋面。

他的头发很快粘了一头仿如虫卵的小雨珠,一阵小风呼的拍过来,他打了个寒噤,赶忙缩进头来,砰的一声关上窗子。

娘说,雨飘进来,地板要潮的,地板受潮,要烂的。

小弟用袖管胡乱地撸一把粘湿了的冰凉的小脸和那瘦长的脖子,又钻进同样粘湿冰凉的被窝。

他用薄被将自己连头带脚地裹起来,松松垮垮地坐在床上,目光散乱地扫过墙上那张因受潮而显得有些沉重的毛主席画像,落在通往窗口的那一行脚印上。

他脑袋空空地坐了一会,肚子又叫了,那咭里咕噜的声音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显得很响。

小弟犹豫了又犹豫,还是掀掉被窝,跳下床,从半敞的五斗橱里拖出一件烂皱,但还算干净的罩衫穿上。那罩衫是哥哥上中学时穿剩下的,下摆差不多快要搭在他的膝头了。

昨晚,他想过了,实在不行,就到火车站的车站饭店去,他认定在那儿能找到一口吃的。

他下楼,仔仔细细地洗了脸,净了手,又从碗橱里取一只洋铁碗,贴着肚皮掖进裤腰带,才出了门去。

周围没有一个人影,小弟两头一看,连忙撑开那把断了两根伞骨子的黑洋伞,遮瞒脸面,溜墙贴边走进那条粘着泥水的石子路上。

湿糟糟的路面,湿糟糟的墙,凉凉的雨丝,空空的肚子,小弟沮丧极了。

他软耷耷地下锉着身子,走过了一条又一条的街巷。

一走进什么时候都是人头攒动的火车站,小弟感到两腿痠软,浑身无力,心里也潮潮的,慌慌的。

他从伞下看着那两扇门劈叽劈叽地吞吐着零零碎碎的吃饭人,而后走过去,贴着饭店的门玻璃,向里看了又看,再三确认没有任何熟面孔,他才收起伞,身子紧贴蛮夯粗石的墙基,小心使劲地抵着门,挤了进去。

他把湿伞搁在门的一边,勾着头,踢踢踏踏地向前走去。

饭厅里很大,规则地摆开几十张方桌和清一色的长条凳。桌子是白木胚的,未曾上漆,黑乎乎油腻腻的。其中有一张八仙桌,同家里的饭桌一样一样,精光锃亮。但那些没人吃饭的饭桌上,竟然连只空碗空盘子都没有。

没有碗盏家什的空桌,如一汪汪没有希望的积水。

几个女肥人身着油渍斑斑的饭单,装束像棉纺厂或缫丝厂的女工,麻利地将一块同样是油渍斑斑的抹布,重重地扔在桌上,抹布发一声闷响,像一团黑乎乎的牛屎摊在桌中央。然后,她们几乎趴在桌上,如搓衣裳似的翘出肥臀,动作幅度很大地抹着桌子。

小弟很绝望,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要站在吃饭人的背后苦等,他知道这样特别讨人嫌,人家可能想给你都不给了。再说,那样很快会被饭店里的人给轰出来。

他本想着路过那些饭桌,若有没来得及被收走的碗盏家什里有剩下的饭菜,就顺手一捞,倒进自家的碗,然后走人。怎么就跟想的,这么不一样呢!他小脸涨得彤红,耳鼓边一直有一片金属声嘶嘶作响。但他马上装作没人事似的,慢慢地向取饭菜的窗洞兜去,一边留心着那些吃饭的人,一边煞有介事地看窗洞边上写在黑板上的菜单。

一个人吃完,一抬屁股,那个脸上长着一双滚圆眼睛的女肥人,一副大眼瞪小眼的样子射了他一眼,抢在他前面,叮叮当当地收拾桌上的碗盏,然后两脚生风,飞步走到窗洞一侧的角落,扑通一声将残羹剩饭倒入那儿的泔水桶中。

小弟清清楚楚地看见那碗中一片肉,在粘稠的汤汤水水中像落叶似的坠落下去,心头嗖地一抽。他即刻离开取饭的窗洞,慢吞吞地穿行在饭桌间那些扒饭速度明显放慢,准备撂下筷子走人的吃饭客人的背后。

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皱着眉头将碗中一疙瘩一疙瘩烧焦的饭团,剔在桌上,一脸抱怨地看看走过来的那个圆眼睛女肥人。

小弟心跳加快地向那张桌移去,但圆眼睛女肥人看都不看那个男子一眼,一个剪步,再次抢在小弟前面,一扬抹布,将饭团扫入掌中,水鸭子似的向泔水桶晃去。

小弟沮丧极了,不过他很快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这个瘦男人的粗瓷饭碗中还有这样的饭团,而且桌上的一只盆中还有几块显然不会再吃了的白菜帮。

白菜帮浸在汤中,方方正正的,有着白玉般的润泽,帮子边缘,拖着两道绿莹莹的叶子,菜叶的皱折里嵌着星星点点焦黄的油渣。

“油渣白菜”那窗洞一边黑板上的菜单有这道菜名。

他用眼梢看着圆眼睛女肥人踱进了厨房,便鼓足勇气立即将掖裤腰上的洋铁碗掏出来,而后如脚底生根似的立定在瘦男人身后,他什么都管不得了,单等这人抬肩展臂扔出筷子。

瘦男人转过脸来,怒容满面地看他一眼,他知趣地往后退两步。

满面怒容的瘦男人忽然竟如变脸似的在眨眼间显出一脸沉静,他猛然起身将碗碟拖在一处,向小弟点点头,大步离去。

小弟万分感激地向那瘦男人看了一眼,屁股一偏,顺势落在凳上,放下洋铁碗,端起那饭碗,一把抓起了竹筷。

那小半碗饭里居然还有一条形如桑蚕的肉丝,小弟的脉搏骤然跳成一片,手里的碗筷微微地颤动着,几颗饭粒坠入了那只洋铁碗。

“放下!”圆眼睛女肥人不知何时走到他面前,声色俱厉地怒喝一声。

那侧向洋铁碗的粗瓷饭碗和准备扒拉饭团的筷子在半路上停住了,小弟的脸一下变得煞白。

声音惊动了饭堂三三两两的食客,有的抬头一直观望,有的看一眼,又继续埋头用饭。

“小要饭的,以为我看不出来呵!”圆眼睛女肥人一把夺过他仍然捏紧的筷子和粗瓷饭碗,撞落了他搁在一边的洋铁碗。

洋铁碗呛啷啷一声落在地上,其中几颗饭粒被震向四处。

小弟跳起身来离开饭桌,飞快地弯下腰去捡碗。

“咦?”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一个身着白衬衫蓝裤子白球鞋的女孩俯下身,眨眨眼,愣愣地看着他的眼睛。

这是从一年级一直到四年级都和他同桌的施芳芳。

大半年功夫,她长高了。她拉拉拎着一口皮箱站她身边的父亲,绵软地说:“我的同学。”

小弟充血的小脸立时泛出一片紫茄色,头嗡地一声,一哈腰,拔脚向门外冲去。

“喏,你的讨饭家什!”圆眼睛女肥人中气十足、声音清亮地喊道。她随即向小洋铁碗飞起一脚。

小洋铁碗连滚带爬,一路铿锵地追上来,一头撞在门框上,当啷啷地转个不停,地上散落着细细密密的搪瓷碎屑。

搪瓷剥落后的洋铁碗碗肚上,高低错落地亮出一个个黑黑的圆斑,如一只只惊骇的眼。

他忘记了碗和伞,撞门而出,沿大街在雨中发疯似的向前狂奔。

“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车站高音喇叭里的一首语录歌,透着杀气在雨空中,在他头顶上震响。

2

小弟软软地趴在河岸的石栏上,向下看。这位置,从前可以看见水里的游鱼,那种时不时要蹿出水面的梭条鱼,还有孵化不久像精虫一样成群结队摇头摆尾的幼鱼,一有个什么动静,便像风一样掠过水面,而后不知所终。

满头白发的爹,伛下身子钻到扁担下,拼足力气起身,扁担钩子扎扎地响着,大木桶犹犹豫豫地起来了,荡出一小片水花,水坠地时声音很脆。

脚下发飘的爹,横担着水桶,摇摇摆摆地踏上一级一级的台阶,他那深蓝色的对襟罩衫的衣角轻轻地向后飘一飘,飘一飘。

桥下的河沿石级上湿嗒嗒的,空无一人。

张家阿姨奔到敞开的后门口,上气不接下气地对他说:“快快,快点,大桥头,你爹被人押着在那儿挑水,有人看见的!”

小弟一句话没说,出门就撒脚狂奔。

桥下的河沿石级湿嗒嗒的,空无一人。

从那天起,他常常来到这儿来立上很久很久,有时也会坐在桥顶的石墩上,眼巴巴地看着这河沿石级。

3

“凭什么,你们这是凭什么!”爹被他们捉进去前两天,站在泡桐树下朝着天井上那一方黑沉沉的天,那么喊过。

抗日战争一结束,爹在位于上海梵皇渡路的中美善后救济总署做过事。美国从关岛和其他驻地运来各种军用物资及生活物资,就在上海卖,他们用拍卖所得,来救济战后的中国难民。

总署的财会人员和指导维护机电汽车的技术顾问是美国人,爹经人介绍,在那做翻译。但不少美国人后来陆陆续续都走了,中美善后救济总署很快被那些发国难财的中国人接管了,他们开始大把大把捞钱的时候,爹就被解聘回家了,爹在那儿也不过只做了一年多时间。

爹有一张照片,穿着一件美式军用笳克,倚在他开的一辆道奇车的车门上。

这张照片就悬在五斗橱镜子上方的墙上。

爹觉得照片上的自己很神气,单位同事来家做客时,指着这张高高在上的照片,对他们说这段经历。继而,爹还津津有味的说到了那段时间的伙食。

“美国人几乎天天大鱼大肉,牛排,炸出来的牛排,金黄刮拉脆,咬一口,油直接滋出来,香得不能谈!炸东西的菜油,不管炸什么,鸡呵洋山竽,葱油饼呀啥的,用过的,一律倒掉,啧啧!”爹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眼中流露出热切的羡意和无限的惋惜。听得那些每人每月只供应三两菜油的同事个个大眼瞪小眼的。

肃反镇反一开始,一个同事告发了,爹就被抓进去了。虽则爹后来被放了,可这事成了爹的一个历史污点。文革一开始,这事就又被翻出来了。

第一次从群众专政指挥部问话回来,爹拖着一条被打伤的腿,昂首挺胸立在客堂间里,用指关节敲击着饭桌,愤愤地面对堂屋正中的毛泽东像,咬住牙说:“你们不是说国统区的中国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吗,你们不是说要解民于倒悬吗?怎么救苦救难竟然也有国别党派之分?我师汉良半辈子,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共产党,对不起这个国家和民族的事,随便你们怎么样吧,随便!”

“在这儿喊算什么本事,在里头有种也这么说呢!”娘一边愤恨地对爹说,一边急步穿过天井去关大门。

“现在里头外面一样,说不说都一样的,迟早我都要进去的!”爹额头上的青筋根根暴张。

“甭触自己的霉头,你还嫌这家人家不够晦气!”娘喝叱道。

爹拎圆眼睛怒不可遏地盯着回到堂屋的娘,压住喉咙道:“朱元璋得天下,除了替他打江山的,都杀呢!大清入关,凡汉人也见一个杀一个呢!辛亥革命胜利了,也可以大开杀戒呀!因为你们都是蒙元前清的子民啊!”

“这样嚼蛆,怪不得要弄你呀,你这样的人!闭嘴吧闭嘴吧闭嘴吧!还让人活不?你铮铮铁骨,你宁折不弯,但你怎么就不替我,替他想想呵!”娘指指自己,又指指站在屋角的小弟,切紧牙齿,压低声音吼道。

爹丝毫不理会娘在说什么,他索性拍响了桌子:“国统区,四万万同胞,九百万平方公里,那会你们割据一方,水泊梁山!伪政府?国民政府怎么就成了伪政府了呢?都像这样割断历史,唯我独尊,中国几千年文明史都可以一笔勾销……”

“小点声呢,你们不能小点声呵!”小弟哀求地对爹娘说。

“楼上去!”娘喝令小弟。

小弟急急迈着小腿逃也似的离开客堂间,但随着娘几近歇斯底理地一声尖叫,他连忙折回身拖住向爹猛扑去的娘。

“去,我们投河去,一道去死,现在就去死!”娘一手扯爹,一手扯小弟的胳膊,大哭小叫地向大门口猛拽过去。

小弟扯开嗓门大哭起来。

娘一见小弟大哭,反手一记耳光:“哭哭哭,人还没死,你就哭……”

小弟立即止住哭,双手抱着爹的胳膊求道:“谢谢你了呀,再别讲话了呀,爹啊……”

爹不说话了,他红着眼睛,摸了摸小弟的头,拖着腿上楼了,但娘仍然逼窄着嗓门哭个不停。

4

爹是半夜里被带走的,他睡得昏天黑地,家里人喊马叫的,他居然一点儿也没听见。

天蒙蒙亮时,娘轻轻地推醒他道:“小弟,你爹被人捉走了……”

不论爹娘,左邻右舍,还是所有的熟人,都管他叫小弟。

娘眼神空茫,调门低沉,说完便慢慢地出了房门。他一骨碌地从床上爬起来,愣愣地在床上坐了一会,轻飘飘地走到爹娘房间。

娘缩在床里,眼神空洞地盯着屋顶,脸上仿佛直冒冷气。

因为爹的历史有问题,娘在厂里见人矮三分,一直活得很压抑。她也觉得嫁给爹很冤,她同爹吵架说过,他听见了。

小弟走到娘的床前,怯生生地看着娘那一头散发,手脚一片冰凉,不哭也不说地立在那儿,他知道无论他说什么,娘都不会吱声的。他很自责,因为爹被他们捉去时,他竟然熟睡未醒。

楼下客堂间的长窗没有关好,在秋风中吱嘎作响。天井里那一棵泡桐,也发出阵阵稀里哗啦的碎响,其间还夹杂着一两张枯硬的落叶的坠地声。

家中一片凄凉,像死了人似的。

从那以后,他睡在娘的脚后,睡着睡着,就去触摸娘的脚,娘的脚很凉很凉。

半个月后,远处有大队人马踏歌而来,娘用脚踢踢他,一下子坐起来,惧鬼似地说:“来了,来了!”

他也在这踏歌声惊醒了,支起耳朵,等着那阵隆隆的脚步过去,但是没有,那些个脚步声在一声声刺耳的口令声中,停在了他家的前门后门,然后是一通令人心战的擂门声。

他去开的门,开了后门,开前门,黑压压的人群像水一样地注满了全楼。他紧紧贴着那棵泡桐树,一动也不地站着,浑身发颤,上牙下牙得得作响。

“再别进人,站不下了!再别进,别进!”前门后门都有人扯着嗓子在喊。

他被裹在乌压压的神情亢奋的人堆里,光着脚立在湿凉的地下,浑身冰润彻骨,脑子一片空白。

“小弟,小弟!”被他们带到客堂间里的娘在唤他。

“嗳…娘呵…”他急急地呼应道,像幼时在戏园散场时,他和娘被人冲开分割那样慌张。

“就剩你一个人了,看好家,没事别到外头去,娘回来寻不住,要心急的…不要哭!娘从来没做过坏事,去说说清,过两天就要回来的。乖点呵……”娘强作镇定地朝着他这面说道。

“娘娘……”他如打摆子似的抖个不停,在人丛中不住地喊。

娘拎着早就准备好的东西,被人押着往大门外走去。她回脸应着,一如平时他叫她那样。

“小弟,等着娘……”娘毫无意义地向外抬抬手,但话还未说完,她就被推走了。

他们让开路来,他从空隙处看到娘像羊皮纸一样颜色的脸。

娘的眼睛在暗处墨黑如空洞,她在寻他,但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在往后的时间里,娘这张羊皮纸色的脸,这对墨黑空洞的眼睛,是他对娘形容的惟一记忆。

“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赵云清!”有人领呼道。

“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赵云清!”屋里屋外一片轰轰隆隆的高呼声。

他觉得他要死了,那股尖锐而又冰冷的刺痛,一点一点地吞噬了他的意识。

人像退潮似的涌出了屋子,楼板楼梯上轰响着一片杂沓沉闷令人发昏的隆隆脚步声。

他强忍住呜咽,不顾一切地挤到屋外,像蜘蛛人似的踩着墙沿,伏在墙上,拧过脸去看被他们反剪双臂的娘。

左邻右舍的门口和窗口布满了一张张惊惶的面孔。

有人拎着白灰桶在门对面的墙上,在那条有点模糊的“打倒历史反革命分子师汉良!”的标语下面,刷刷刷地写下“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赵云清!”。

爹娘的名字如所有被打倒的人一样被颠倒着,被打着鲜红如血的交叉。

“凡是反动的东西,唱!”一个戴柳条帽的大汉高高地一挥手。

歌声四起,他分明听见了娘的一声呻吟。几只大手反剪着娘双臂的同时,又扯过娘的头发向后拽去。

娘颤栗的声音夹杂在粗声大气凶蛮生硬的歌声中撕扯而起,娘跟着他们唱起了这支令他一生一世心惊心碎的歌。

“娘……”他的声音尖利地划破沉沉的夜空。

周围一片关门关窗声和写标语的人拎着的白灰桶的磕碰声。

5

屋里有好几个人在翻箱倒柜,楼上楼下一片狼藉。爹娘的房间里轰隆一响,许多零零碎碎的东西砸在地板上,发出一片碎裂声。

小弟昏天黑地地穿过堂屋,爬上楼梯,抖作一团站在爹娘的房间门口,混混沌沌地看着他们抄家。

原本有些凄冷的房间里,此刻有一种令人心房紧缩的忙乱。

一个表情严肃的中年人坐在爹爹的藤椅里抽烟,他对旁边长着一张瓜子脸的姑娘使了个眼色。

瓜子脸向小弟亲切地说:“小弟弟,来,进来呢!”

小弟一阵恐慌,脑袋里的那张蛛网一下收紧了。他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里。

“这是我们群众专政指挥部的老排长。”瓜子脸指指那个两腮无肉目光阴沉的中年人,一把搂着小弟说,“别怕,他人可好哩,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不要有顾虑。”

中年人一身黄军装,是个转业军人,他在部队里当了许多年的排长,所以大伙就喊他老排长。

小弟在那个姑娘的怀里顿时感到一阵暖意,他有些感激有些迷糊地看着瓜子脸,轻轻地点点头。

“小弟弟,出身是不能选择的,但道路是可以选择的。只要和反动家庭划清界线,我们就欢迎。你要站到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上来,这样,你可以继续去学校念书,还可以加入红小兵嘛!”老排长操着国语和蔼地转过脸问瓜子脸,“你说是不是?”

瓜子脸目光温情地看着小弟,捋捋鬓发,使劲地点点头。

“你爸爸妈妈平常有没有那种本子,就是写完了不让你看,然后就藏起来的那种本子?”老排长直接将一截长长的烟灰抖在地板上继续说道。

“就是日记呵啥的,只要交给我们,我们看看没啥问题,你爸爸妈妈就可以回家了。”瓜子脸将小弟搂搂紧,低下头来补充道。她的鼻息喷在小弟的脸上,使他感到一阵酥痒。

“现在也只有你,才能救你们家大人。”一个面皮白净的小个子男人,瞪着一双滚圆的眼睛看着小弟。

小弟的牙齿上下打着架,觉得牙齿一片冰凉。他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于是很坚决地摇摇头,他似乎听见自己脑袋里有一片粘稠的咣咚咣咚的水响。

“那么你爸爸妈妈有没有说过一些,譬如,这个社会有些什么不好呵一类的话?”老排长接过那个小个子男人一支烟,放在鼻子下闻闻,而后又问道。

小弟似看非看地对着老排长轻轻摇摇头,他很睏,只想一头倒下睡去。他们无论说什么,他只是摇头。

瓜子脸的双臂一点一点松开了,再也没有看他一眼,走到一边兀自检视着一地的杂物。

楼上楼下的几个人同时走进房间,向老排长摇摇头。

小弟知道他们永远抄不出什么来的。爹娘把和过去有关的一切东西都烧了,爹娘四十年代在上海拍的一些照片也烧了,包括爹最得意的那张老照片。

老排长看看问不出什么来,站起身说:“行,就说说这些。时候不早了,明天还要抓革命,促生产呢!你什么时候记起来,回头来找我们说也一样的。”

小弟垂着脑袋,含含糊糊地点点头。他用眼梢看着他们的脚砰砰嘭嘭地踢开挡路的东西,簇拥着老排长,将脚下的东西踩得咯吱咯吱地往门外走去。他不恨这些人,他谁也不恨,只是感到心口凉嗖嗖的。

走到门口的老排长,转过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又对小弟语重心长地说:“不过,小弟弟我给你说一句,在一些大事大非的问题上,千万不要站错队噢!”

小弟仍然含含糊糊地点点头,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地看着他们走出房间。

他们腾腾腾地走过走廊,然后楼梯上传来一片凌乱的脚步声。如走夜路,他们相互提醒着脚下留神。小弟听着他们的脚步穿过客堂间,穿过天井,然后大门吭的一声开了,又篷的一声关上了。

小弟踩着地板上的衣物,直直地走到爹娘睡的大床,倒了下去。

他闭着双眼,抖抖索索拖过毛巾被,搭在自始自终一片冰冰的心窝,而后蜷曲起手脚,立即睡了过去。

6

邻家嗤一声嗤一声菜入油锅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墙外传来。

“小毛头呵,吃夜饭喽,快点给我死回来吧!”凌家阿婆在街口,像喊魂似的喊她的外孙,一遍一遍的。

小弟跳下椅子,又走进厨房。

锅冷灶凉的厨房杂乱而又凄凉,没有一点儿人气。

明知缸内空空荡荡,他还是哆哆嗦嗦地揭开米缸盖,探过头去,满怀希望地看着有一圈酱黄色彩釉的缸底。

缸里还是那只孤零零的小碗,碗内粘着几抹白乎乎的粉屑。

他轻轻叹口气,嘭的一声扣上盖子。他不能看见一口空缸。

前些天,他踮着脚尖把家里的存折和户口簿递进银行的柜台,一会儿功夫,存折和户口簿被啪地扔了出来。

“上面有通知,户头冻结了,不能拿钱!”柜台里的男人冷冰冰地说,“下一个!”

娘走后剩下的那丁点米,他一直烧粥。早上粥,中午粥,晚上还是粥。但这会儿连烧粥的米也没了。煤也是,那些个蜂窝媒,像一节节藕似的,燃尽后他都拣出来摞在煤炉边上,明知没什么用,但就是舍不得扔掉。

缸里的米越来越少,他揩抹厨房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少。蜘蛛居然已经在碗橱里和菜篮子上结好了蛛网,灰白的蛛丝粘着几只被吃空了的虫壳。

今儿一起来,他就翻箱倒柜想找出一点可以一吃的东西,但没有。他又钻入爹娘睡的大床下,小时候他就这样干过,有时会找到他们脱衣时不小心滚进去的壹分贰分甚至伍分的钢崩儿,他匍匐在地,细心地捻开一团团积尘,察看每一个角落,但仍一无所获。他一头一身的蓬尘,从床下爬出来,心里冰冰凉凉地恨不得去死。

下了一整天的雨慢慢地停了,暮色像一股暗流,慢慢地覆盖了房子的每一个角落。

小弟吊着两腿,愁肠百结地坐在客堂间宽大的椅子里,看着用粗大的门杠闩死的大门出神。

每次扛起门杠,踮着脚摇摇晃晃地将门杠穿进门两边栓门的铁耳环,他都得弄出一身大汗。

天井里那一棵泡桐垂下它所有的枝叶,像一面湿淋淋的旗幡。

那是他种的,二年级到郊外栽树,回来的路上碰见这株凄恻地躺在路边的纤细树苗。看着那几张皱巴巴的叶子,稀稀拉拉几条根须和树干下端被斫伤的痕迹,他觉得它渴它疼它要死了。如同死人有一副死相那样,树苗已没有生命的迹象,但他还是把它带回家来,不顾一切地种在母亲打算栽棵桂树的地方。然而这棵泡桐居然活了,两年后像华盖似的树冠常常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使整个天井充满了生气。

天一黑,他就想哭,屋里的任何地方,都让他提心吊胆;不论什么轻微的响声,都让他惊惶失措,包括这棵因他而起死回生的树。

小弟虚弱地迈出客堂间过道的门槛儿,站在阴湿的后天井里看看越来越暗的夜色。

后门两边的花坛里种着爹酷爱的六月雪和栀子花,已被疯长的杂草掩没了。惟有与他同龄的那一株腊梅在坛一侧,迎着晚风轻摇枝叶,树上的籽荚磕碰着枝条,发出声声空响。娘每年都要将这些腊梅籽种在盆里,一心一意地等它发出苗来。但无论娘怎么用心,这些盆里的籽从未抽出过芽来。

他第一次想到去庙前巷找叔叔,叔叔是爹这一辈还活在人世上唯一的亲人。爹被捉进去后,他哆哆嗦嗦地来了,但没说几句话就走了,从此再没见过他的人影,而婶婶则一次也没有来过,所以他不想去见叔叔和他的家人。

哥哥刚在上海一家杂志社上班。娘被他们一捉进去,他就到邮电局给哥哥打电话,足足等了一上午,上海的电话才终于接通了。

“娘也被他们捉进去了呀!”小弟对哥哥说完这句话,就哭了。

哥哥沉默了很久才说:“看好门,哥去告这些屄养的东西!”

哥说他直接从上海去省城,不回江州了。哥后来又进京告状,来过一封短信。信被人粗暴地撕成两爿,扔在天井里。从此以后,哥就再也没有一点音讯了。

小弟仔细地收好钥匙,关死后门,再推一推门,才慢慢地低头走在满是污泥的街上。

下了一天的雨,空气湿冷湿冷的。

他远远地避开那些门前挂着黑灯笼的人家,他怕冷不丁地看见那些人家门楣和电线木上,悬着一具穿著死者生前衣衫的稻草人在秋风中荡来荡去。凡是自杀的,没有不是畏罪自杀的,死人大都会他们被这样高悬示众。

“金色的太阳升起在东方,光芒万丈,春风万里,鲜花呵开放,红旗下大海洋,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敬爱的毛主席,各族人民心中的太阳,心中的红太阳……”路边一家人家的有线广播匣子里,十分抒情地在播一首颂歌。

那敞着的门里,几个像花儿一样亮丽的女孩在阴湿的堂屋里边哼边舞,神情认真而又投入。

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匆匆忙忙地折进前面的巷子里,一会儿就不见了。那是方伯伯,他认得出来的。要揪爹的风声一紧,爹就对方伯伯说,往后别再来了,方伯伯果然再没来过他家。从前,方伯伯几乎隔一天就要来家坐坐的。

那是他最放松的日子,只要方伯伯来,有时即便闯了祸也会被免去责罚。他一出事就盼着家里来人,尤其是这个方伯伯。而如今不说大人,就是过去和他一起玩的小伙伴也个个不见了踪影,他知道他现在似是传播瘟疫的媒介,任什么人见了他都躲得远远的。

同他亲近的只是些癞三,只要他出现在那些人的周围,他们便会捉虱一样,蜂拥而来。有时,一只污糟糟的烂瓜在他头上开花,弄他一头一脸一身瓜汁瓜瓤瓜子瓜皮。他一边抹泪,一边哼哼唧唧地扑过去。但从前他不费什么劲就能摆平的人,而今也能将他弄得皮开肉绽头破血流。他常常穿一身被撕得稀巴烂的衣衫,鼻青脸肿地赤脚追击那些痛打了他,一路还喊着“油煎师汉良!”“火烧赵云清”的口号,嘻嘻哈哈飞奔而去的冤家。

油煎,火烧,那些墙头上的标语就是这么写的。

前面屋檐下有一群和他年龄相似的男孩女孩,围成一个半园形,唧唧喳喳地在叫唤。

在那个圈子里一个剃着平顶头的小男孩,规规矩矩地低着头贴壁而立。他后面的墙壁有些湿重的样子,因而这个穿着淡颜色衣裳的男孩显得分外扎眼。

这男孩,小弟认识的,他是虹桥口开诊所的朱医师最小的儿子,叫小四子,大名叫朱加宜。

小四子在梅场街小学四年级三班,比他低一级,现在也是没学上了。几个月前,小四子悄悄地对他说,头发剃短,他们就拽不成了。那会儿小四子还来学校,谁想揪他头发,就可以揪他头发,谁想搧他,就可以搧他。

有两次娘半夜胃气痛,小弟到这儿来请朱医师为娘出过诊。朱医师是文革开始不多会,就被揪出来了,要比爹早一些。朱医师从前在一支国民党杂牌军中当过军医。

小弟路过这儿,来来去去,总能看到扫完地掏过厕所的朱医师取出挂在自家门后的大纸牌,套在自己的脖子上,而后独自站在自家门口示众。

那大纸牌上用毛笔写着“国民党反动军医朱铁成”几个大字。朱铁成三个字也照例用红笔打上了血色交叉。

在江州有些街口旮拉里,那些很背静的地方,小弟也常常能看到这样的人像泥塑木雕似的戳在那儿。

没人看着朱医师,朱医师也仍旧站得很直,头垂得很低,脸上是那种一成不变的严丝密缝。

小四子长圆形的小脸上此刻与朱医师一样,也是一脸的严丝密缝,两眼直视黄泉,一副死相,但又有点像是在生气的样子。

“打倒小国民党分子朱加宜!自己喊,喊响点!”一个纤弱的小女生背着小手尖叫道。

小弟听见小四子细如蚊蚋的喊声:“打倒小国民党分子朱……”

“朱加宜罪该万死,死有余辜!”一个黑胖的小子举起胳膊领呼口号。他的旁边也立即举起了一片小拳头。黑胖子的口号一个接一个,一声更比一声响。

小四子突然有点哽咽了,因而声音更低更含糊了,于是小弟听见几声响亮的喝叱和更响亮的头皮声。

那些手啪啪地打在小四子头发剃得很短的头皮上,脆脆的。

小弟打了个寒噤,绕大圈离开了已经被他们拧着胳膊反剪的小四子,急急地消失在与天色一般的灰蒙蒙的小巷深处。

7

前面有一幢老楼,楼窗中透出一缕淡淡的灯光,冷冷地洒在房子外墙攀满了网状的枯藤上,残存的枯叶带着星星点点的光影在寒风中瑟瑟作抖。他知道这幢楼的后院也攀满了这类夏日里习习生风的藤蔓。

他在这幢老楼门口走了两个来回,才去叩门。油漆剥落的厚木门湿漉漉的,发出一声声闷响,他叫着敲一遍,又大叫着擂一遍,但门内没有一点声息。他后退着几步,看看楼窗。原先楼上若有人在,必定会推窗一问,谁呀?

他的心沉沉地向下坠落着,一股寒气自足下直冲脑门。

灯熄了,楼内一片漆黑。

他低下头走了,留下满巷孤寂凄恻的脚步声。

8

今儿出门一天了,小弟到处乱逛,不知要到哪儿去,他腹中空空,而家里又锅冷灶凉的,他不想回家。

小弟漫无目的地走一阵,慢慢地走到了江州第三看守所对面,远远地站在一株半枯的柳树下默默地看着阴森的大铁门和高墙。

墙头和大门口的灯亮了,昏黄凄楚,雾蒙蒙的。

这儿,他已来过很多趟了。

灰色的高墙拉着电网,湿糟糟的墙,污糟糟的地,厚重的大铁门边上一个尖顶的小岗亭外站着一个掮着长枪的士兵。

门口冷冷清清的,一片死寂。

一只飞鸟频率很快地拍动翅翼,迅捷地掠过高墙上空,消失在远方。

小弟看过一些国民党监狱的旧图片旧电影,原来他没注意过旧社会和新社会的监狱有什么两样,但现在在他看来只要是监狱都没有区别,不管是新社会还是旧社会。

他去过很多地方,问过很多的人,没有一个人告诉他,爹和娘被关在哪儿,但老邻舍张家阿姨说,娘确乎是关在这儿的。

“如果我冲到大门口夸嗒一声,倒在这里当场死掉,他们会不会让娘出来?”小弟远远地看着那两扇铁面无情的大门。

他破衣烂衫死在这脏兮兮的泥浆地里,娘张大着空洞的眼睛披头散发地扑过来伏在他的尸身上哭叫道:小弟呵,我可怜的儿呵……

想到这一幕,小弟开始抖了。

小弟的肚子又叽里咕噜地响了起来,一股酸水咕的泛了上来,他迟疑一下,又匆忙又咽了回去,那总是自己胃里的东西。

哦…他不知道,他明天的早餐在哪里?他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哪一天才能有个完!他也无法想象在高墙后的娘在做什么,想什么。但他可以感觉到娘的眼睛在一个什么地方注视着他自己,不过,是在那遥远的地方。

小弟仰着脸对着在铁灰色的天幕下那一道拉着电网的高墙,对着那双他似乎看得见的眼睛,双手合十,小声地祈祷着:“娘呵娘呀,儿子苦杀,你快点回家呀……”

9

“回家吧,就回家吧。”小弟小声地对自己说。现在他常常自己跟自己说话,有时候在心里,有时候会说出声来。

突然小弟后背心一阵奇痒,被螫了一下似的,他立即用手去挠,使劲够一下,没够着,他的另一手又飞快地从肋下伸过去,还是挠不着。小弟两手来回绕来绕去,但都挠不到痒处。不论怎样扭摆牵动身子,还是没用。小弟心里一阵发急,他迅速走到一个墙角,转过身像驴马牛羊猪狗一样来回蹭起来,直到背脊火辣辣的。

小弟吁出一口长气,掸掸蹭落在身上的墙灰,顺便也拍拍头发。他感到头发已搟成毡了,头发干涩纠结生硬。他知道自己已同所有的大路儿一样,满身虱子,一身褴褛。

空空的腹中又叽哩咕噜叫起来了,小弟仿佛猛地矮了一截似的,浑身稣软地溜着墙边向家里走去。

每天他都如一只白日里出洞游行的小兽,战战兢兢地踅进任何一家饭馆食堂,偷偷摸摸地从那些服务员,也打着注意想拿回去喂鸡喂鸭的剩菜剩饭中抢出一口。

饥饿的痛楚消弭了他的自尊心和羞耻心,他知道,这样做是对近似于神圣的悲伤的一种亵渎。在半夜里,他常常为此哭醒过来,哭父母,哭自己。

小弟觉得今儿自己运气差极了,什么也没吃着,只是在“利群馄饨店”里喝了一口汤。

那碗里只有一口汤,几片葱花。那口汤刚刚咕咚咽下,他就被请出了店门。他们既没有骂他,也没有吓唬他,客客气气的。不过,无论强凶霸道,还是客客气气,现在对他而言都一样。

夹弄口的一扇小门嘭的关上了,凌家阿婆看见他了。

有一抹阳光斜照在凌家阿婆家那扇纤细的刨印和竖条木纹毕现的小门上,木门槛上污渍斑驳,但被虫蚀过的布满针尖般的小孔的门槛两端却干燥而又洁净。

小门边上有一扇打着木格子的小窗,木格子窗后即时出现一对混浊灰黄的眼睛,那是凌家阿婆的眼睛,每一个打夹弄进入梅场街的人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从去年开始,凌家阿婆成了街革委的常客,一天得跑几趟。早请示晚汇报时,梅场街谁家“东方红,太阳升”唱得含糊了,诵读“老三篇”少读一段之类的事,当晚街干事王街长就能一清二楚。

那扇门后有一个小天井,隔天井面对面地住着凌家阿婆和张家阿姨两家人。

两家门口的阶石缝隙里有茸茸的青苔和细细的小草,趴在那儿看,看得见绿茔茔的一滩滩幽光。小弟记得这两家的门什么时候都关得铁紧的,小天井里冷冷清清的。

张家阿姨凌家阿婆两家已有多年不说话了。张家阿姨在买糕饼馒头的吃食店上班,走起路来一贯抬头挺胸,人又长得高大黑胖,还一身的劲,一袋五十斤装的面粉,自个儿悠起来,一上肩就走。

有一日,张家阿姨大清老早,一步跳到外头,蹦高大叫:

“出来,有种出来,这不是要人性命!出来,到街革委讲清楚,今朝我同你这只死老太婆不成功!”

凌家阿婆私下里对人说,这个张家阿姨在家人中读语录,光动嘴不出声。

于是,凌家阿婆的女儿在一片骂天骂地中冲出来,与张家阿姨撕扯着头发,在地上滚成一堆。

这两家人从此不共戴天。两家关门时的声音,全梅场街的人都能听见。

他低头走过木格窗,尽量屏心息气,不作左顾右盼。

弄口一角长着一棵细长的楝树,树冠上挂着三五成串皱缩干巴的楝果。那些楝果,用手撕开,果肉沙绵像沙枣。要是能吃就好了,但这种楝果酸涩无比,世上没有一种动物会吃这种东西。

一幢幢布局杂乱高高低低的老式楼房展示在他眼前,那片空地周围没有一个人影,他的家在几棵槐树的后边,那是一幢方正的厚礅礅的两层楼,那两扇油漆剥落的门,关得铁紧,像一个行将就木的人的眼睛,死气沉沉。惟有那几棵槐树和高出天井屋墙的那棵泡桐发出一片细碎的的苏苏声,还有一点儿活气。

身后那扇小门又啪地一声打开了,张家阿姨迈出脚来,一眼就看见了小弟。她扯开嗓子喊一声:“等等,小弟!”

小弟看见张家阿姨迅速退了进去,不由得一阵心悸,他一下就意识到张家阿姨要干什么了。于是,心慌慌的在一边等着。

门里有一阵叽叽咕咕的声音,但那张铜锣脸又在门口一晃,挣了出来。张家阿姨手里抓住两只白白胖胖的刀切馒头向他走过来。

小弟飞快地向那两只馒头瞥一眼,胸口一热,立即低下头,向那两条礅实的腿一颤一颤地挪过去。

张家阿姨用满街人都听得见的声音说:“小弟,听阿姨讲,去街革委申请救济,新社会不作兴饿杀人的!”

小弟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听见别人这样对他说过话了。但此刻,他眼前一片白花花的,满鼻腔都是馒头的甜香。

“我怕卵呵,三代工人,我又不要做点啥!去,去找王街长!喏,吃吧,实在饿了么,来寻张家阿姨!大人即使犯法,小人有啥罪呀!”张家阿姨对他说完,又向背后的门高喊道,“一张像,揩揩灰呀,讲一声面孔有点邋塌,就到街革会嚼舌头,现行反革命!亏心不亏心呵,弄得人家小人没了爹又没娘,苦杀!”

木格子窗后的那对眼睛慢慢地消失了。

小弟知道张家阿姨在说什么,但他的眼里只有这两只馒头,他点点头,掬着双手捧过馒头,而后深深地朝这个人高马大的张家阿姨弯下腰,一鞠躬。

“现在不兴这个了,快去,这会街道里还有人咧!”张家阿姨向他大力挥手。

他捧着馒头,踩着硌脚的小石块,急步折向夹弄,走过拐角。一到拐角,他收脚靠在墙上,向两只馒头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

那对犹如双生子似的馒头,表皮柔韧如绸缎,在几个浅褐色的麻点边上,留着张家阿姨两个手指印,像笑涡似的。

小弟从兜里翻出一张皱皱的纸头,包起一只馒头,揣进兜。想着晚上躺在床上再吃。接着,他微微地闭一下眼睛,咽下一嘴的口水,将另一只馒头捏捏紧,便大嘴咬下。

那一坨馒头上那个月牙形的吃口两边立即沾满了灰白的粘液,嘴与馒头间另有几缕如拉丝一般的唾液。

馒头很松软,一经挤兑,嘴里还是很空,小弟又连咬两口。他的咬嚼肌上下一动,耳鼓咚咚作响,那一嘴馒头凸凸地撞击他的喉头,自动地滑了下去。

没有完全嚼碎的馒头瓷瓷实实地贴着食管溜下去时,他感到气闷,以为要噎着了,但馒头咯地一声下去了,馒头下去时,小弟感到喉头一阵涨痛,这阵涨痛抵消了食物厚厚实实通过食管时应当给他带来的那点预期的快感,还有点添堵。他告诉自己吃得太快了。

小弟喘口气,等了等,才又咬了一小口,然而咽下这笫二口馒头时,他的喉头依然一阵涨痛,除了痛,还有一小股气顺着食管逆顶而上。

小弟张开嘴巴,哦哦地等着,但那股气就是出不来,他有点慌,一边用手捋喉管,一边拍胸。

突然,落入空空洞洞胃囊中的那一坨馒头贴着胃壁乘劲一悠,翻江倒海地涌了上来。

小弟奋力憋住,眼珠暴突身子如弓,像一只刚刚被割开喉管的鸡,哮喘挣扎,但怎么憋都憋不住了,他身子往前一冲,双手掩口,将所有的汤汤水水堵在嘴里,但几小块已经是粘粘乎乎的馒头还是从手掌四边滋出来,与好些粘液一起,沾在手掌和手指间。

小弟止住了呕吐,在墙脚下的几株草上擦擦粘乎乎的手,草叶上沾挂着许些很稠的粘液,粘液里裹着大大小小的馒头颗粒,他低低地叫声“妈呀!”

小弟抬起憋出了一眼泪花的眼睛寻找在慌乱中掉在地上的那小坨馒头。

那一小坨馒头有一面沾泥了,黑白分明地贴在对面的墙脚下,馒头旁边有一张爬了许多蚂蚁的糖纸,还有半只枯黑的牛角菱壳,菱壳里也有些蚂蚁穿出穿进。

小弟一步跨过去,捡起那坨馒头,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剥下了那块被弄脏了的馒头皮。他向摊在手里的那一小堆馒头皮看了看,犹豫了一下,又塞进了嘴里,但他只是含着,不敢嚼,鼻腔喉头胸口都生痛生痛的,他这会吃不进去了。

那边来人了,小弟握着那坨馒头过横街向街革委走去。

10

街革委在商业食堂隔壁的弄堂里,商业食堂里热气腾腾,菜刀在砧板上哒哒哒地响成一片。

从前,娘来不及烧饭时,会塞给他饭菜票,到这儿来用饭。一荤一素,他会吃掉白饭,然后一筷子一筷子地慢慢消受这两道菜。

如果能回到从前,过原来的那种日子就好了,但小弟不知道可以去求谁,他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他可以去求谁。

那口馒头皮在他嘴里搅拌成稀汤了,他才让它们溜边咽下。他用肘关节碰碰幸福地蜇伏在他衣袋里的那只馒头,磨磨磨蹭蹭地走过食堂,进了弄堂。

这是一条夹在两座高宅中的小弄堂,终年不见天日。地面是一片片紧紧相贴像鱼鳞似的竖瓦铺成的,弄脚两旁有一层厚实的茸茸的青苔。

迎面过来了一高一低的两个老妇,她们的衣袖上戴着黑臂章,黑臂章上有白线轧出的几个颜体大字。高个老妇臂章上的字是——地主分子莫爱珠。

她们天天都要到这儿来送交汇报自己言行和心里活动的交代材料。他不认识那个特为使黑臂章含混地翻卷起来的矮个老妇,但他知道那个莫爱珠。

莫爱珠住在离他家不远的一棵泡桐树边的小黑屋里,长得慈眉善目白白胖胖,四五十岁的人,声气跟小姑娘似的,许多邻舍私下里管她叫“好人地主”。

三十多年前,她男人带着她所有的金银首饰,投奔了苏北赤卫队。她男人一参加革命,就革了她的“命”,另娶了一房妻子。但这事,她直到解放后才知道。她男人进京后在外交部做了大官,同她解除了婚约,但她靠出租几十亩水田的租子养大的两个儿子,男人却是要的,一个二个考入北京的大学后,男人都认了。大儿子留苏回来后也在外交部,小的在一家大学教书,但不管大的还是小的没有一个回来看过她。起先这俩儿子偶尔还同她通通信,“好人地主”收到信,会走访所有的街坊邻舍,请他们念信。娘也替她念过,后来小弟知道“好人地主”识字的,便有点烦她。

“你娘出来了没有哇?”好人地主眼睛看着别处悄声说道。她嘘开有点肥厚的双唇,一张福得得的脸上似乎还有一丝笑影。

正贴墙溜边而过的小弟,吓了一跳,他一看没别人,才知道好人地主在同他说话。他怎么也没有料到她竟然会开口同他说话。他早就不烦这个“好人地主”了。他知道他家现在同“好人地主”是一路货色。但他只是短短地朝她投去一瞥,一声未吭,急匆匆走进街革委的门堂子。

在这种地方同她说话,被人看见对她对自己都是一场祸。

穿过黑乎乎的门廊,他站在天井口,看到正在锁门的王街长。

“你来干啥?”儿女成群的王街长,知道他是谁。她留着齐耳的短发,提着买菜篮子,拧过头,不屑地看他一眼,把门咔嗒锁死。

“……救济。”他口腔粘连,吐字不清。

“啥?”她眉头眼睛挤在一处,侧过耳朵大声问。

“申请救济!”

“给你这种人救济,哼,笑杀人!”王街长举着菜篮子在他头上晃晃,“虽说,上头讲对可以改造好的子女,要给出路,但是给你这种人救济,不符合政策。鳏寡孤独,你算哪棵葱?好了好了,你们家那些东西,卖卖也有的吃了,走吧,走吧!”王街长像那些饭店里的服务员一样,押贼似的把他押到门口,推出去。

11

大拱桥上人来人往的,小弟趴在桥栏上朝下看那只泊在桥洞边的赤膊水泥船。那船头上,有几个同样打着赤膊的乡下人在一口用几块破砖粗粗垒成的小灶前忙乎。一个穿作裙的老伯,木木地坐着,看着冒着青烟的灶口,一心一意地等着饭熟。木锅盖上摊着一包酱萝卜,酱萝卜衬在一张干荷叶上,显得清清亮亮,小弟的嘴里涌起一股津液。他想如果自己现在有一片酱萝卜,他就抿着吃一会,再包好,等等,再抿着吃一会,就放起来,酱萝卜放多长时间也不坏!

“哼,放起来?”小弟突然想到了前天张家阿姨给他的另一只馒头,立即自嘲道,“狗窝里放不着剩干粮!”

原本他想把那只馒头留下,晚上躺在床上吃的。但他从街革委出来,在回家的路上掰一点,掰一点塞进嘴里,不到家门口,那个馒头就没了。

一晚上,那两个留着张家阿姨像笑涡似的手指印的馒头,一直在梦里梦外晃呀晃,他至今都能记得馒头上那几个浅褐色麻点。

饭终于熟了,穿作裙的老伯一揭开锅盖,新米煮成的米饭香气,随着热蒸汽直冲桥顶,并在河道里弥漫开去。

那米饭的甜香,冲得小弟头晕,他觉得自已快不行了,赶紧缩回身子。

河两边停满了各种船只,河水很混,呈浅黄色,水面不停地有菜叶氽过。在驳岸上卖菜的人会把残破的菜叶和发黄的菜叶直接掰掉,扔在他们身边的河里。

河岸下有三个小孩举着一根根长竹竿在捞顺水漂过来的菜叶。那些菜叶他们不是用来喂鹅,便是用剪刀剪剪碎喂鸡。

那些竹竿的一端绑住一只用铁丝做的笊篱,他们捞得顺极了,一抓一叉一捞,便有一张菜叶进账。那个剃着锅盖头的孩子每次叉着菜叶时,如同叉着了条鱼似的,高高地举着,再慢悠悠地收回,动作极为庄重。

小弟认识他们,他们几个与他同校同级,锅盖头好像姓杨。他们的家都在街革委边上的一条隔弄里。这拨人的爹娘历史清白,解放前后,常常是家无余粮,穷得叮当响。现如今“穷”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他们做做吃吃,又没有任何政治问题,因而他们的爹娘整日价在自家门口和街上,用一街人都能听得见的嗓门说话。锅盖头他们的嗓子也同样亮亮的。

捞几张菜叶回去,再拾点柴,回家放点水把些盐,烧烧也可以吃的呀!

小弟喜出望外地扶着桥栏,软脚蟹似的挪下桥去。虽说,他同锅盖头他们过去没有往来,也从来没有难过。但他还是选择了在他们的隔岸河滩。

这时,有一个孩子举着竹竿出现在锅盖头的身后,那孩子姓吴,居然叫国君,两家距离最近,算得上是乡邻,他们过去一直有来往。爹出事前几日,吴国君还到他家找他一起玩过。娘见吴国君的鞋露个大脚指头,就把哥哥剩下的那双半新的高帮球鞋送给了吴国君。吴国君那个从前在街口卖拷扁橄榄五香豆南瓜子的爹,见了娘还千恩万谢过。小弟认出此时此刻他穿的正是那双蓝色的高帮球鞋。

“喔哟,这一会,你们都捞这么多了,那我在你们屁股后头连屁都吃不着一个了!”吴国君咸稀稀地同锅盖头他们搭着话。

他家的成份虽则是小商,但他听在一家厂里当技术员的叔叔说,毛主席讲过,小商也是革命团结依靠的对象。他把这句话在学校叫得震天价响,不过,总还是底气不足,于是,人有点贱。

吴国君突然抬眼一看,看见了隔河的小弟,但他只当没看见,一边继续说话,一边开始捞菜叶。

吴国君假装看不见自己,小弟一点都不往心里去。在锅盖头他们的注视下,他在湖滩找到一根污糟糟的细竹竿,便一心一意地捞起菜叶来了。

不一会,他就忘掉了锅盖头和吴国君他们的存在。他的脚下多出了一小堆青黄相间的鸡毛菜和小白菜的叶子来。

突然,半块砖头从小弟身后飞过来,卟通一声砸在他前面的水里,溅了他一头一脸一身的水。

小弟撸一把脸上的水,大惊失色的回头一看。

锅盖头他们拎着盛菜叶的竹篮,支着长竹竿立在离他身后不远的地方歪着嘴微笑着。看得出来,砖是锅盖头扔的。

看到小弟的目光扫过来,立在锅盖头身后的吴国君马上掉转目光,看别处去了。

“滚开,你这个反革命反字头的孝子贤孙,滚!没有老子批准,你胆敢在这儿捞菜叶子?”锅盖头刻意地叉起腰,用力地抬抬眉毛,瞪出眼来,蔑视地看着小弟。

小弟二话不说,收起竹竿,用几根散在河滩的稻草赶紧将那十来张菜叶子扎实,提起就走。

他清清楚楚,如今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是他敢惹的。

“竹竿放下,那是我昨日专门放在这儿的!”一个眉目俊朗的男孩对小弟说。

小弟未发一声,扔下竹竿。心想,这种破竹竿,到处都是,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很识相嘛,识相就好,不识相就请你吃辣酱!”还是那个眉目俊朗的男孩在说话。

小弟头一低,绕过锅盖头,擦着吴国君的边,向上急步走去。

“菜叶子放下,就算进贡!”锅盖头又开腔了。

“不让在这捞菜叶子可以,但菜叶子不能给你,那是我自家辛辛苦苦捞上来的。”小弟边走边答。

“没收!”锅盖头一招手率先向小弟扑过来。

小弟抱着那些菜叶,即刻狂奔起来,但没跑几步,一马当先的锅盖头一把捞着了他的后衣摆,一手来抢菜叶。

眼看他的菜叶就要落到锅盖头手里了,小弟一急,将手里的菜叶奋力掷向河中。

那一小捆菜叶半沉半浮地搭在一束泡得发黑的稻草边,晃晃悠悠地飘在河道中央,不紧不慢地向前淌去。

那是锅盖头他们的竹竿鞭长莫及的地方。

“你这只坏屄!”锅盖头脚一绊,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小弟放翻在地,然后起脚照准小弟的鼻脸就是一脚。

小弟只觉鼻梁鼻腔一阵钻心的酸痛,眼前一片发黑。一股粘稠的带着咸味的液体迅速地从鼻腔里淌进他的嘴里。

一见血,锅盖头面带一分怯意,发一声喊,拖一把他身边的人,转身向河岸奔去。

同那些脚一齐逃走的,还有那双蓝色的高帮球鞋。

小弟爬起身来,发出一声怨恨的哭叫声,向他们追去。

两个向河边走来,准备洗衣的妇人看见小弟满脸的血,惊呼一声,转过身来,疾声招呼他:“赶紧用凉水冲呢,压压血!”

小弟什么也没听见,跌跌撞撞地冲上河岸,向大街追去。但一上街,锅盖头他们早就逃得没了踪影。

小弟恨咧咧地一步一跺脚,沿着大街向前走去,他看都不看街两边一双双眼睛,只是扯直喉咙哭号着。

他不擦鼻血,就让鼻血那么淌着,淌吧,让它淌干,死掉!

小弟的胸前流着大片粘稠的血,他仰着满是血污的脸,沿长街一路恨恨地嚎叫。

他就要让这个世界看看,看看吧,都来看看吧,这个血腥世界!

12

屋里屋外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点声响,一切都仿佛是静止的。

小弟依然穿着那条胸前满是血污的衣服,松松地坐在堂屋的门坎上,托着晕沉沉脑袋,像只病了很久的小猫。

他久久地看着枝叶如燎焦似的泡桐树出神,仿佛在估摸树干上那枚铁锈斑驳的大洋钉,能承受多重的份量。继而,他又将目光,转向堂屋中央那张有些褪色的毛主席画像上。

突然间,小弟猛地起身,在这个目光慈祥的老人的注视下,慢慢地跪下来。

“毛主席呵,你救救我,救救我们家呢……”大段大段从未用过的祈祷词从小弟心里迸了出来。

13

张家阿姨抢进门来,脸色发白地站在门里,压下嗓子,对小弟说:“小弟呀,人民广场在开公判大会,有你爹,去看看吧,算是爹和儿子见一面。去了熬着,千万千万不许哭,真是前世作孳呵!”

张家阿姨说完这几句,急忙退出门去,两边一看,走掉了。

小弟愣一愣,穿着胸前沾满血污的衣服,飞快抢出门去。

14

广场上的人仿如大团大团风动的乌云,黑压压的望不见边,但公判大会已经结束了。

他挤进人头攒动的广场,期盼他们刚巧来不及带走爹。

在通往主席台的途中,小弟似乎真切地听到了从台上传来爹那一声声丝丝哈哈仿如枭声的咳嗽。

于是,拼命地逆着潮水一样的人流,左推右挡地拼命往前挤去。

一支支队伍打着红旗,秩序井然地离开刚才席地而坐的位置。

广场四周的高音喇叭正在播送一支抒情的歌:“南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捎个信儿到北京,翻身的农奴想念恩人毛主席……”

主席台前有人冲天举起一面三角小红旗,在向仍然柱枪而立,呈散兵线一字排开的民兵下达集合整队的口令。

他们排成两路纵队,威风凛凛地正步向广场外走去。

一条缀着“公判大会”四个杏黄色大字的大横幅,像风帆似的在主席台顶檐上稀里哗啦地翻卷着。

小弟明知再见不上爹了,可他仍旧向主席台前挤去。

一些布满脚印的白纸和报纸在已经空出来的广场上随风飘荡,台上有几个工作人员正在拖泥带水地收拾东西。

“叔叔,叔叔,”小弟大张着满是雾气的眼睛,孤零零地站在台前,喘着粗气怯生生地对其中一个小伙叫道,他想问问,爹爹被他们判了几年。

那几个动作慵懒的人先后回过脸来。

“哪个师汉良?…判几年?”那两个青年相视一看,对小弟摇摇头,他们根本不知道师汉良是谁。

一阵惊喜掠过小弟心尖,张家阿姨会不会弄错了呀!

一个在扫地的勤杂工模样的人直起腰来,对两个小伙指指远处的布告栏说:“怎么没有这个人?喏,第八个宣判的,说是恶毒攻击毛主席的那个白头发,细麻绳勒紧头颈,在台上立都立不住,被人架着的,啧,就立在那个尿一裤子的泥水匠边上的干巴老头,现行反革命,就叫师什么良。布告贴出来,喏,在那头!”

“阿伯,我爹判几年?”小弟扑到台沿大声问勤杂工。

“呃,死刑。拉都拉走了,游完街就打掉!”那勤杂工垂下眼睛,继续扫地。

小弟脑袋嗡的一声,眼泪刷地流了下来。他愣了片刻,突然狂嚎着,没头苍蝇似的拔脚向广场外跑去。

勤杂工眯着眼,在小弟身后自言自语道:“这家人不吃饭的,都要翘了,才来打听!”

小弟在江州几个主要街口乱窜,既不哭也不叫。

他的泪一涌上来,嘴巴一裂开,面颊上的肌肉便似绽裂一般。脸上那种锥心的痛疼,抑止住了他的哭叫。

“大伯大叔大妈阿姨,你可看到枪毙人的车子过去?”他到东到西,一遍一遍地逢人就问游街的车。

一个老头冷笑一声,对那张痉挛的小脸说:“早就出城了,这会儿恐怕一个个都硬绑绑地去见阎罗王了。还搁这问东问西,快点叫家里大人去收尸,天一黑还不叫野狗吃了!”

小弟再也撑不住了,眼睛翻一翻,一双小手在空中缓缓地抓了一把,而后软软地一头栽下。

一个年青的姑娘和小伙托起小弟,拍着摇着喊着。

“枪毙鬼的儿子,问啥咧问!”那个老头在人丛中大声地说。

那个年青的姑娘和小伙便撤出手来,瞥一眼慢慢醒过来的小弟,犹豫不决地走开了。

小弟看看一圈的眼睛,从地上爬起来,顺着自动让开的人墙,走上了人行道,扶墙站了一会,便摇摇晃晃地走了。

他不知道自己一路上歇了多少次,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天漆黑一团时,他才慢慢地摸回了家。

小弟又在那张椅子上歇了很久,便歪歪倒倒地去厨房灌一肚子冷水又出门了。

他哭着走着,寻遍了枪毙人的荒山野岭,也未寻见爹的尸骸。

当小弟走到山脚下一个草棚门口时,他又饿又睏又累,便一头栽了进去。

草棚里头一个乡下老阿爹给了他两个饭团。那老阿爹对浑身乱颤攥着饭团的他说,没有屋里人收尸的死尸,当场会被卫校或者是医学院的人拉走,浸在药水里,回头叫学生解剖。

小弟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时,已是后半夜了。他进了爹娘的房间,爬上大床。

自打娘被捉去后,小弟就睡在这里,指望留在这儿的大人气,能驱散这空空荡荡的屋子里那种怕人的死寂。

小弟决定明天一早,先去江州卫校找浸在药水里的爹,没有,再去江州医学院。

想着爹死了,还要被他们用刀子在身上划来划去,小弟的心痛极了。他用被角堵着嘴,小小心心地哭,一直哭到精疲力竭,才糊里糊涂地睡去。

但他很快就被门外传来一阵脚步惊醒。

那脚步的的督督地在外廊里徘徊了很久。

隔壁的门忽然咿呀一声开了,那是他的房间。

小弟战战兢兢地从床上坐起来,支着耳朵,紧盯着房门。

门外的脚步又响起来,朝这儿走来。

门嘭的一声弹开了。

爹浑身上下直冒寒气,直直地站在房门外。

爹穿着平时那件蓝色的中式罩衫,头发蓬乱,面孔铁板,脸色灰白,他的眼睛上蒙着一层翳,像是死了一段时间的牲畜,黯淡无光,黑中带白。

爹垂着僵直的手,一步一步走进了房间。

他知道爹死了,他一再告诉自己,那是爹,不怕,那是自己的爹,但看着径直向他走来的爹,他仍不由得浑身直打哆嗦,那种对异类与生俱来的恐惧,无论怎样都挥之不去。

“小弟呀,我和你娘生下你来,就是害你呵。爹现在才知道,咱们这种人家是不配养儿育女的。”爹探出双手来摸他的脑袋。

爹的眼窝里缀满大颗大颗的泪珠,但没有一颗落下来的。他那蒙着一层薄翳的眼睛,渐渐地亮了起来。他抖动着青紫的双唇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爹撑到现在,就是想着你还小。爹今天来领你了,跟爹走吧……”

小弟额头一片阴冷,他簌簌作抖地推开爹冰凉的双手,蓬的一声跳到地板上,避到一边,嘤嘤地申辩道:“娘说,她很快要出来的,娘找不住我,要急杀…,爹…我不想走,不跟你走……”

“跟爹爹去吧,这个世界实在没有一丁点希望,还是走…跟爹……”爹垂下头来,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作一片嘶哑声。

小弟看见爹一步一步向他走来,扭动着身子哭了。

爹爹直直地伸出枯瘦如柴的双手,将小弟紧紧地箍了起来。小弟顿觉胸口一闷,眼前一片漆黑。

“不……”小弟奋力一挣,挣脱爹的臂膀,蹿出房门。

爹在黑暗中发出了一声沉重而又怨忿的叹息。

小弟的心跳成一片,连滚带爬地跑下楼梯,穿过客堂间,一步跨入天井。

突然,泡桐树哗啦一声响,爹像一堵墙似的从楼窗上轰然而下,挡住了他的去路。

突然,爹的眼睛蓦地精光四射,他的嘴角慢慢地慢慢地呲出了两颗獠牙。

“我想活呀,爹呵,你的儿子要活的呀!”小弟卟通跪在爹的膝下,泪如雨下,“你是我亲爹,捉谁去…也不该捉你自己的嫡亲儿子呵……”

天地之间在这一刹那,清风雅静。小弟身后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一股阴风夺门而出。

小弟慢慢抬起脸时,爹已消失得无踪无影。他闭着眼睛,满头冷汗地坐起身来,只听见身后传来蓬的一声关门声。

这时,雨又开始飘了,白蒙蒙的雨丝布满了整个天空。雨,连绵不绝地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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