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三千万死于六十年代三年大饥荒的亡灵

1

青藏公路宛如一条九曲连环但却是静止不动的河,在荒漠上逶迤而行,一直伸向那个幽深的峡谷。

路的两边是一片广阔无垠的沙砾地,其间布满一丛一丛荆棘样的骆驼刺,如一滩滩干焦的牛屎高高低低地流向仿佛是拔地而起的巴颜喀拉山山脉。

丝丝缕缕的寒气,如絮似雾地在路面上飘来拂去,一阵小风,它们受惊般地纷纷往路两边散去,但不一会又聚在一起,沿着路面滚一程,忽前忽后,或左或右。

一匹骆驼拉着刮路机,像一只硕大的蜗牛,缓缓朝前蠕动。

骆驼怕烫似地踩着小心翼翼的碎步,打着响鼻,梦悠悠地一耸一耸前行。

那驼峰,像老妪的乳房,干瘪松垮地歪斜在一侧。

已经断料很久了,沙江舟放开它,任其四处觅食。显然,它没找着多少可吃的东西。不过,那一双驼峰不论吃进多少草料,也总不见雄起,沙江舟一直觉得怪怪的。

它此刻半闭眼睛,像眼镜王蛇似的一圈圈红黄相间的虹膜不时上下波动,透出一股煞气。它那状如错齿的蚌壳的嘴唇,四周的绒毛挂满了结成细碎冰棱的青黄粘液,松松地耷拉下来,但它仍在咬牙切齿地嚼动着。

它来自于柴达木腹地的鱼卡驼场,段上买进时,因其终日上蹿下跳,便被饿得奄奄一息。

谁也甭想接近它,一见人来,它即刻发出燥怒的低吼声,将一口臭气冲天的青绿色的粘液嚼得泡沫四飞。连狼也对它敬畏三分,远远地躲开,唯恐喷一身沫子,烂掉一身皮毛。

刚到这个道班的沙江舟是自它离开驼场笫一个给它投料的人,因而他是个例外。

五年前,一辆开往省城的大轿车在这加水,在一群下车的男女乘客中,有个头戴黑羔皮帽的中年男子在车下扬臂踢腿,舒筋活血。

它在窝棚里发一声长嘶,扯脱缰绳,一蹦三跳地冲入炸了窝的人群,直奔黑羔皮帽而去。

它如烈马腾空,扬起前掌踏倒左冲右突的羔皮帽。

沙江舟如不及时出手,黑羔皮帽将死无葬身之地。

车开了,已被捆在棚中立柱上的它仍暴跳如雷,梗着脖颈向绝尘而去的大轿车长啸不止。

黑羔皮帽是鱼卡驼场的驯驼手,十年前与它结下梁子。

自此,它声名远播。

很长一段时间里,段上的人来道班上,总会恭肃有加地到窝棚那儿溜个弯儿,远远地看看这哈松。

套子松松地耷拉下来了,沙江舟晃一晃揽在怀里的鞭子,它的眼睛猛地睁开,凶光闪闪。

这几日,沙江舟不时地冒出一个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卑鄙的念头,每日清晨他都希望看见它僵死在窝棚,这样他就得救了,老黄老白他们几个拖家带口的也得救了。他们可以先斩后奏。

几天前,他和他们一样抖空了面袋。他知道他绝撑不到下月月初,段上的车至少还得五六天才能上来。它如饿死了,没一人会对这事负责。半月前,段上就该送草料来,老班长刘根生已托过路车给段上捎了几回信了。

自打有了这个念头,怎么压都压不下去。他为此自责,毕竟它和他风雨相伴相随十载有余,且心灵交通。它从来都没弄拧过他的意思,指哪奔哪。然而,他仍满心渴望它死去。

可从那天开始,他感到它和他之间突然似乎隔了层什么,它的目光也变得闪烁不定。但他确信,那是疑神疑鬼,那是它饿急了。

风一阵紧似一阵,寒气逼人,带着湿重的粘性,针扎似的。沙江舟脸上阵阵生疼,笼在老羊皮袄袖筒里的手,早已僵掉,恨不得连手带腕塞入嘴里。毡靴四周塞足了驼毛和碎布头,但一双脚还是冻得坚硬如铁,倘若双双剁下,撂在路边,他也不会多看一眼。

不知何故,这冬天一年冷似一年。今儿早起,他一眼看见窝棚里那几只僵死在地的老家雀,就知道今天要冻死个人了。忽然,他的心不由得一阵狂跳,平日里一直昂首挺立,将一嘴口沫嚼得津津入味的它,终于卧倒在地了,但他马上看到它那对半闭着的眼睛,依然像眼镜王蛇似的上下波动,透出一股煞气。一丝失望很快挂在了他的脸上,随即他又生出几分了愧疚。

不过,这段时间天天如此经历,令他有些倦意和厌烦。

灰蒙蒙的天,此刻没有一丝云,日头像一枚用旧的镍币嵌入昏沉沉的天幕。

看这天色,他估摸用不了多会,雪就会从天而降。

他缩紧身子,又晃动鞭梢。

蜇伏在路边沙地里的一团碎布,贴着一丛骆驼刺,犹如一只受伤的大鸟不时地扑腾几下。远处一堆不知是何动物的骸骨,白森森地摊在沙窝里,显得格外醒目。

每次看见这堆骨殖,他都会因为没有在它成为裸骨之前看见它而痛惜万分。

2

前面,一大片青灰色的薄雾轻悠悠地荡过来。

一张桌面破损的小方桌边上,齐崭崭地露出三个毛茸茸的脑袋。他们狼吞虎咽地吃着小碗里调成糊状的那一口东西,周围洒落星星点点暗白色粉末。

身后的长条凳上,摆着一口他们刚从高高的碗橱上搬下来的小黑匣子。匣子盖开着,里面空空如也。

匣子正面嵌着一小张面容清癯的老人相,老人眼里噙满泪水。

门蓬地开了,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妪,痴痴地看看三个进食的小人,看看长条凳上那口敞开的黑匣,呼天怆地扑过去……

沙江舟宽宽地张开臂膀伸出手去,怀里的鞭子,直直向前倒去。

“哦……”他顺着留在怀里的鞭梢,一点一点拽回鞭子。

一溜长长的青鼻涕,直落在他的靴帮上。

刮路板发出空刮时的声响,哐啷哐啷的。

一辆载重汽车哼哼唧唧地从后面爬上来,喇叭上气不接下气地响了两声。

沙江舟忙把骆驼赶往一边。有时,那些二杆子司机把车开得跟特快似的,与他拍面相遇,他只要往里多加两鞭,随后滚下路基,便可大功告成。但不论怎样,他都不忍下此毒手。

汽车摇摇晃晃从他身边开过。这是他今儿个遇到的第二辆车,一辆开过来,一辆开过去。

风在旷野里发出尖锐的哨音。这匹呲牙裂嘴的骆驼身上头上的长毛全剌刺拉拉地扎了起来。

一具残缺不全的男尸,还是那样蜷缩在沙丘上。周围仍是那一堆零零碎碎被狼狐吃剩的内脏,内脏几近风干,一片污黑。风掀起尸身上如同片片鳞甲的破衣烂衫。

汽车熟视无睹地驶过去,仿佛一头哼哼唧唧的猪,看不见肉店钉头上挂着的整爿整爿的猪身和摊开的杂碎。

这是前几天倒在这儿的死尸,说不上什么时候就来一具。

这些死尸全是州上打河南招来开发柴达木的年轻人。数十万中原精壮男女在这儿活不下去了,于是他们纷纷出逃,没有盘缠的就这样沿着青藏线走着,走着,一头栽下去,再也爬不起来。

起先,对这些只有一副骨架的人,他还周济那么一点点,人一多则无能为力了。

为一口吃的,他们什么都可以做。前几天,一个快被风吹倒的女人,为此轮番陪潘麻子、唐老三过夜。班长刘根生似乎什么也没看见。末了,她又像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沙江舟喝停骆驼,取下他今天特意带来的铁锹。他总是见一个埋一个,任大胡子也是,其他人不干这活。刘根生说,填埋个人,白吃个馍。除非横尸路中央,他们从不出手。

在他掩埋尸体的当儿,雪悄悄地飘下来了。这些犹如找不着去处的白色精灵,在昏惨惨的天地间无声地号叫着,游荡着。

三个小人手牵手坐在一片泥泞的门前,小黑豆似的眼中充满期待,一脸恳切地仰视高空,绿嫩绿嫩的声音:老天爷呀,快下雪呀,下白糖呀,下白面呀……老天爷呀,快下雪呀……

他柱锹伫立,面对这状如史前的蛮荒世界,脑子一片空白。

骆驼自始自终紧盯着那具黑血淋淋的死尸,眼中闪现出异样的神采。

骆驼又载着他晃晃荡荡朝前驶去。

雪愈下愈大,他顺原路回来时,这荒原戈壁,远近的山峦沟壑,掩埋死尸的沙丘,全被这纷纷扬扬的雪覆盖。

一只精瘦的野兔,从前面公路一跃而过。沙江舟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大喝一声,他想起契诃夫“万卡”中的爷爷。

野兔倾刻间消失在雪原深处。雪地上留下长长的一行=**形的足印。

他哆哆嗦嗦搓着手,坐下,黑紫的脸上浮起一抹僵硬的微笑。

逮住过的,用套子。晒成干,连同那半袋一口一口省下来的干馍一起托人捎回去。他的那种喜悦一直维持到祖孙四人把那点东西吃个精光很久以后。

过去冬天,偶尔还能下套逮只把野兔什么的。但自从前年,成营成团的大军整日出动长蛇状的越野大卡,机枪步枪一齐上,在各山口峡谷,戈壁草滩,白天用高音喇叭,晚上用探照灯进行兵团围猎之后,成群的野牦牛野骆驼野驴藏羚岩羊这样的大家伙不见了,但沙江舟不明白何以连野兔野鸡这样的小东西也没了踪影。

他许诺过媳妇,啥时弄只雪鸡给她补补身子。

媳妇死了,去年春天。他没回去,只是把那笔攒下探亲的路费寄回家。

方圆百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就数媳妇俊俏。临死前她腹如鼓,头大如斗。娘把半个糠粑粑喂到媳妇嘴里,她嚼呵嚼,但她最终也没能咽进肚里,就断气了。

前些天,他见那个快被风吹折的轮番陪潘麻子、唐老三过夜女人,心想媳妇也这样,就不会殁掉,队长书记憋足劲想和媳妇睡觉。

现在想想他肯的,只要媳妇活着。

沙江舟的眼泪夺眶而出。

雪下着,下着。

刮路板又刮空了,但沙江舟听不见这种如磕碰讨饭罐似的空响。刮路机在路面上留下长长的一片拖过一张草帘子似的痕迹。

起风了,风搅着雪,刮得昏天黑地。

沙江舟从沉思中醒来,他什么都看不见了,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条在刮路机下呻吟的雪路。

刘根生今天领着大伙在道班以东的十公里处干活。这天气,那边大约收工了!他想。

“驾!”沙江舟压下闸把,向骆驼吆喝。骆驼别过眼镜王蛇似的脖颈,半开半合的眼睛猛然睁圆,凛凛地瞟了他一眼,前弓后蹬地小跑起来。

雪片交叉飞舞着,一张张,一束束,在这铅灰色的天地间疯狂地旋转。

沙江舟胃里猛然生出一阵翻江倒海的刺痛,笼在袖筒里的手抑止不住地抖起来,身后有一股热哄哄的虚弱沿着脊梁爬上来,全身酥软发麻,心脏像一块行将散架的老怀表。

沙江舟一头冷汗,青紫色的脸膛死白如灰。他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要大块东西倒进肚里,这种症状就会消失。

他歪斜在座垫上已感觉不到这副皮囊的存在,只有那颗衰弱得不成样子的心,还是他自己的。

眼前一片乱云飞渡,他听见脑袋里有一声金属断裂的铿锵声。

3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丝丝哈哈的声音隐约入耳,沙江舟慢悠悠地睁开眼睛。

一个毛茸茸的大头紧靠过来,一团一团恶臭的热气迎面扑来。

沙江舟汗毛倒竖,一声惊叫。

那匹折过身来的骆驼被骇住了,连连往后倒窜。但它的眼睛仍满含极其狞恶的神情,异光闪烁。

沙江舟一个激棱,捞起鞭子用力甩过去。

骆驼身上的积雪纷纷飘落,它上蹿下跳地蹦回去,把刮路机拉得前仰后合。

平时,从不真正出手的沙江舟又即时加一鞭。

刮路机又吱吱哇哇向前驶去。

沙江舟傻呆呆地瞄着眼前这匹身披银甲的骆驼,直喘粗气。

它眼睛里的那种神情,令他心如鼓动。但他想了想,还是确信在本质上它和一只兔子没有两样,他肯定误读了这种眼神,于是紧握鞭杆的手松开了。

经这么一折腾,方才刀割火燎似那种饥饿的刺痛愈演愈烈。这种剌痛伴着周围死一般的沉寂,显得益发尖利。

皇天厚土的每一个猗角旮旯,他身上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张开嗷嗷待哺的大嘴,透出一个冷气森森的声音:“饿…我饿…”。

沙江舟抬起晕乎乎的脑袋,散乱的目光竭力想透过这厚实的雪幕向前张望,他怕捱不回去。

4

刮路机静静地停在路边。

一排土坯房,在雪天雪地里显得有几分臃肿,歪歪斜斜地呈订书钉状排在离公路十来米的地方。

东头窝棚边上散乱地堆着一大篷晒得枯干的骆驼刺和红柳块根,上面满是积雪,看上去像是一堆破碎的棉絮。紧贴西头那一间,是他的屋子。

骆驼昂首向东,目不斜视。它大声地打着响鼻,在抖落积雪时,软耷耷的驼峰夸嗒作声。

沙江舟如大病一场,一身虚汗,手脚不住地哆嗦,浑身没有气力,他快虚脱了。

过了好一会,他才从座垫上慢慢滑下来,异常吃力,但又非常留心地卸下骆驼。

它始终偏转脑袋,不看他一眼。

通往道班房前面的开阔地也积满厚雪,一望便知,他们没有回来。沙江舟向那条盘旋而上的路看一眼,捏着鞭杆,慢慢撒开缰绳。

他和它各自向自己的窝奔去。

他呼吸急促,拎着发飘的双腿踉跄向前,一阵更为浓烈的虚弱使他脚步变得益发粘稠。

忽然沙江舟感到一种厚重的目光落在他背上,这使他战栗。他猛然回首。

那匹骆驼中途驻足,一片迷乱地看过来。

四目相接,胶着片刻,它垂下眼皮,呼吸粗重地看着沾满白雪的驼掌。

沙江舟这一次从它眼中读出一种令人毛发倒竖的慌乱。他双手高擎长鞭,在空中甩出一片裂帛脆响。

它如梦初醒,头一低扎进窝棚。

沙江舟心里毛扎扎地挪到门口,把长鞭依在门口。锁一开,他一头撞入屋内,即刻又砰地一声锁死屋门。

5

屋里热哄哄的,他周身感到一阵撩人的暖意,即刻忘掉那双眼睛,直奔火炉。

炉边几只早上捧回来的家雀,又羽毛蓬松现出胖乎乎的样子。

他喜滋滋地看它们一眼,捅开炉子,抖手抖脚地从炉门里扒出几个半熟洋芋,吹着、拍着。然后连灰带皮往嘴里送去,他尽量想吃得慢些。

洋芋带着极浓的生腥味被吞了下去,这种东西他从不烧熟,那样耐饥。

但一俟通过食管的那种令人惬意的厚重消失后,一种更为激烈的饥饿感紧紧攫住了他。

他像走投无路的困兽,绝望地环顾四壁。

几段干涩的锁阳从小桌上落满油烟的瓶瓶罐罐中探出头来,他抑止着冲动,忍着不去看它们,那是他最后的晚餐。

炉口,随着屋外时强时弱的风,冒出一圈圈时浓时淡的蓝烟。

看着炉子的火快上来了,他哆嗦着抓起那几只小雀,提起暖瓶,向脸盆走去。

褪毛的家雀,浑身赤紫,光裸裸地窝在盆底,薄薄的翳一般的表皮布满细碎的纹路,圆滚滚的腹部隐隐泛出黑色肚肠,满满的那么一包。

他用粗铁丝炉钩把它们穿成串,直接上炉。

那一包肚肠开始皱缩,血水滴在半明半暗的炉膛内,如泣如诉。

媳妇皱缩着身子,苦苦呻吟。一点一点剥下的内裤满是血污,裤裆的皱折里,赫然蜷曲着一包血肉,赤紫的、薄薄的翳一般的表皮血光滑亮。

娘说,几千号人的大队,只有三户人家生孩子,队长书记大队会计。所有婆娘,要么绝经,要么小产。

娘将那包血肉煮了,媳妇连汤带肉地灌下了肚去。

6

胃里一阵痉挛,沙江舟嘴里噙着最后一只血鸟,伛着腰,将胃内翻涌上来的腥物死劲咽回去,小心翼翼向卷起铺盖的炕头摸去。

炖在炉子上的桶里正化着的冰,咯嘣咯嘣地响几声。

满满一车沾满沙尘的冰。

“卸冰,再领面!”段上的司机照例那么一句。

“呀!”掉在地上的冰,幽幽然,闪烁着水晶般的光泽。

整个道班洋溢着一片热腾腾的喜庆。

沙江舟蜷着一条腿,沉沉地躺着。

风凄厉地咆哮着,雪花沙沙拉拉地撞在窗子上。

隔壁老王头空出来的屋门搭扣不知怎么开了,砰…砰啪啪,门被碰得山响。

两个月前,老王头倾其所有积蓄,用一百五十元从别人手里买了四斤大饼、一斤半水果糖还有一堆肥肠。他把自己关在屋里一直不住嘴地全吃进肚里,最后再未走出那屋。

一粒暗红的煤核骨碌碌地沿着炉门煤灰堆滚下来,埋入那堆灰褐色的羽毛。不一会,屋里就弥漫着鸟毛烧焦的味道,异常刺鼻。

沙江舟咽下细细嚼碎的家雀每一根骨节不久,始终不肯平静下来的胃立马又怨气冲天折腾起来,这种饥饿的痛楚如潮似涌。

沙江舟几近哀求地呻吟道:天呐……

那匹骆驼顶风冒雪一圈一圈绕房子狂奔,不时发出阵阵低吼。

7

他的眼睛猛然睁开,灼灼发亮,他又想到了那把钥匙。

到任大胡子那儿去的念头,如同一个施咒泉眼,不论怎样镇压,稍候片刻又咕咕嘟嘟翻将上来。

任大胡子前一周背大半袋用各种兽皮换来的小米,打镇上回来时,令他们眼中滴血。

沙江舟从前就住任大胡子那屋子,他搬出去时只交给任大胡子一把钥匙。那时,什么也没想,只因为那把钥匙是他出钱自己配下的。他注意到任大胡子一直没换锁。

身上的不适突然像潮水一般退下去,他终于一跃而起,哆哆嗦嗦半跪着,挪开铺盖,一层一层翻起垫褥。

他抓住那把黑铁皮钥匙,紧紧攥在手里。

旧棉絮上留下一个浅浅的钥匙状小窝。

回来就扔进炉内的想法,使他心里好过了些。

拉开房门,一股风雪拍面而来,晕乎乎的脑袋刹时一凉,他又犹豫了。

门口布满杂乱的驼掌足印。一条断成三截的长鞭浅卧在松软的雪地里,鞭杆沾满青黄口沫的冰屑。

他什么也没看见,只是向公路那头久久张望着,谛听着。

他真希望在那雪雾迷豪的峡口出现他们摇摇晃晃的身影。但除了漫天飞舞的大雪和显得益发狂躁的风声,什么也没有。他的意识涣散了。

风挟着雪从他身边掠过,呼呼撞进屋去。老王头的门又砰地大响一声。

一个寒颤,他醒了。

心尖上仿佛有成千上万蚂蚁列队通过,沙江舟浑身奇痒难熬。觉得每个指尖都痒苏苏,涨鼓鼓的,只要用针尖一挑,就能挑出-条条白白胖胖的小虫。

他一咬牙,像出洞的鼠类,沿墙根一溜烟蹿过去。

一站在干裂松木板门前,他心如奔马。尽管风雪冰润彻骨,但他脸颊却是火烧火燎。

咔嗒一声,门开了。

沙江舟的心往上一拎,又一沉。

屋里羶味薰人,四壁糊满陈年旧报,中央斜挂着一把自制的火铳,还有几张狼狐狗兔毛皮。

大胡子是他们养路段上有名的神射手。

沙江舟的心和脉博不合规矩地跳成一片。

一阵从未经验过的不安和恐惧徐徐袭来,他有一种身陷囹圄的感觉。屋内另有一股阴森之气夹杂在满屋的羶味和自制火药味之间,犹如平缓的河流之下的一道暗流。

沙江舟如梦游般地扫视四周,然后木僵僵地蹭着床沿摸到炉边的铁锅前,慢慢蹲下。

锅内有一汪金黄的小米粥,他抄起锅勺舀半下,动作迟缓地送进嘴里。

嵌在黑匣子正面噙满泪水的老人相上有两行泪徐徐落下。

一滴硕大的泪珠从沙江舟眼中溢出,然后一动也不动挂在那。

又凉又粘的粥糊带着些微甜味滑进了沙江舟喉咙。

他觉得从此他将永远失去做人的资格。

他又舀起小半勺小米粥……

沙江舟近乎麻木地把手伸向堆在屋角的一小堆洋芋,拣小的揣几个在怀里。

面板上有一个用手巾半包着的锅盔。圆如满月的锅盔透出诱人的麦香。

沙江舟抚着锅盔沉思半晌,撒手朝倚在床头的那只米袋走去。

手一触到凉润的小米,一种沉甸甸的惬意通过指尖流遍整个心房。他的动作一下变得十分急迫,迅速张开衣兜,实实在在舀一碗,唰地倒入,接着又舀一碗,稍作迟疑又倒回半碗。

小米入兜的当儿,远处隐隐传来一阵汽车马达声。他手一抖,碗里小米撒出多半。

沙江舟犹如万箭穿心,急忙连碗带米塞入米袋,跌跌撞撞奔到门口,拖起扫把将洒落在地下的小米扫作一处。

他一手推开垂挂在床沿上的旧帆布,去扫洒落在床下的小米。

旧帆布后一堆布满尘埃的旧鞋上赫然摆着一只干瘪的手。

沙江舟的心倏地拎起,接着狂跳不止。他吃力地蹲下身,高高地撩起那帆布。

一具赤条条的女尸着地平躺着,她满是血污的头发像多日不用的抹布,干涩地贴在已经塌陷的额头和脸颊上。一双半开半闭的眼睛,在幽暗中默默地凝视着他,如同一条死鱼。她的表情极为冷淡,精赤的身子有几块青伤,大腿根糊满了鼻涕状的粘液。

沙江舟一阵天旋地转。

屋外的汽车马达声随狂风呼啸而过,震得沙土贴着墙纸沙沙啦啦地下落。

他趔趔趄趄冲到门口,踉跄而出,像是有人在他背上踹一大脚。

在门外,他把吞下去的东西一古脑喷出去,全吐尽了,但仍干呕不止。

他的头发似章鱼无数触手在风中狂舞。

他衰弱地像个久病在床的老人,喘息着朝自己屋子走去,任凭那门在身后砰啪作响。

雪渐渐地停了。一个白亮的世界,生出一股冷峭的寒意,触人生疼。为雪覆盖的荒漠和远山之间的距离,似乎拉近了。

四周泛起一阵世纪前的沉寂。

那匹骆驼在屋后的雪原上,喷着口沫,中邪似地来回狂奔。

8

一股旋风,裹着雪在沙江舟眼前一掠而过。

任大胡子高举铁锹马熊似的咆哮着扑过来。

沙江舟跌翻在地,深蓝色的天空在他眼前如星矢轰然而下,他紧紧闭起眼睛。

人群一阵骚动,刘根生、老黄老白猛地向任大胡子扑过来。

铁锹擦着沙江舟脑门劈下来,他觉得耳根一阵热呼呼的钝痛。

任胡子被拖开了,他双臂反剪,双足顿地,诅天咒地要宰了他。

刘根生下手把任大胡子绑成肉棕,然后将其丢入老王头屋内,屋里铁锹洋镐什物哐哐噹噹跌倒一片。

老白焦黄的脸上一片苦寒,他对刘根生说,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捆法,没火,手脚一会儿功夫完球蛋。

刘根生说,人都要完球蛋,还要手脚干什么?

刘根生一直视任大胡子为刺头,任大胡子是这个道班上唯一敢跟他开骂的人。

任大胡子扯开嗓门狂操刘根生祖宗八辈,他的狂嚎声,像旷野中的风,经久不息。

沙江舟四脚八叉在地上躺很久,坐起身,颤颤巍巍摸一把耳根,摊在眼前。

一只血肉模糊的耳朵牵牵扯扯躺在掌心。

但他什么也没看见,仍旧静坐于地。

身后雪地一片殷血,晶光闪烁。

潘麻子、唐老三肩杠铁锹镐头默默无声,他们的毡靴头上沾满污雪。其余人表情漠然,一言未出转身回屋。

谁都嫌他多管闲事,那女人,大胡子不出手,也会死,像倒在荒漠里的其他死尸。

大胡子避开众人视线,将那女人藏在屋内数日。前天他将面袋撤空,烙一锅盔欲截车送女人上路。半夜,因那女人索要钱物引发口角,大胡子大打出手铸成命案。

“啬屄!”潘麻子一脸鄙夷对老王头屋门说。

“贼松!”唐老三一脸鄙夷对他说。

那一只血肉模糊的耳朵,像流产胚胎,僵硬地窝在雪中。

白雪、鲜血相映成辉。

道班前的空地上,一辆架子车头扎地,把朝天,像一门小炮怒气冲冲指向慢慢暗下来的远空。

9

第二天一大早,刘根生擎着大胡子一双皮靴,截下了一辆货车。驾驶楼里虽则还有个座,但司机收下皮靴,对企图坐进驾驶楼里的刘根生呶呶嘴,向车顶一别脑袋。

昨晚,除了沙江舟,他们分光了大胡子所有粮食。老白老黄口嚼坚韧的锅盔边角,趁势将大胡子抬回他自己屋内。

去年,他俩实在撑不下去时,任大胡子帮过一把。

被扔上载满货物车顶的任大胡子一嘴口沫,嗓音嘶哑地对沙江舟窗子喊道:驴日下的,你这驴日下的!

刘根生爬上车顶,裹紧光板羊皮袄,一脚将老黄扔上来的狼皮大衣蹬下车去,他说:省省吧!

那是大胡子的狼皮大衣。

“杂种,你不得好死!”任大胡子像一条激怒的大蛇吐出血舌丝丝地对刘根生哑哑地吼道。

潘麻子拎起大衣,拍拍,披挂上身,呲出一只金牙向司机挥手。

车劈哩啪啦开走了。人们嘶嘶哈哈各回各屋。

沙江舟扶窗而立,慢慢闭起眼睛。

他不清楚这一天一夜里他都做了些什么。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仿佛是在久远的年代里曾做过的一个破碎的梦。

被纱布裹紧的脑袋涌出阵阵涨痛,他返身走回炕边,短短的纱线头和高高束起的长发一起轻轻地颤动着。

那辆汽车已化作一个黑点消失在茫茫雪原深处。

朝霞剪出一匹昂首伫立在雪原上的骆驼的剪影。

10

似乎被人遗忘了的沙江舟整日独自昏睡,待他醒来,天又黑了。

炉子上的水桶断断续续发出吱哩吱哩声响,炉火行将熄灭,屋内寒气逼人。

又下雪了,沙沙沙,沙沙沙。

沙江舟舌干口燥,耳根刀剜一般,疼入心肺。

他挣扎下床,在水桶里舀了杯水,但未等水凉,又睡了过去。

11

沉沉黑幕,一个影子舞动手脚,翻入一辆上坡货车。

那影子掩埋在杂草般胡须中的眼睛寒光四射。

沙江舟在缩聚手脚,渴求变形远遁,但无计可施,虽东躲西藏,全力掩匿,可车到哪,他得跟到哪。

汽车亮着大灯,像一匹怪兽,劈开凝重黑暗,呼呼直喘粗气爬上山岗。飞车下岗,哼哼唧唧的马达声霎时变得轻快起来。

沙江舟似平日搭车,档内物事全体上扬。

蜷曲在车顶的黑影-颠一颠,使沙江舟想起那匹骆驼,他骤然有一种铁壁合围的恐惧。

车驶上一段搓板路,车身突突突地抖着,好似一只上足发条的铁皮青蛙。

沙江舟累极了,且头疼欲裂。车又开始爬坡,他厌烦之极,因为每次都靠他暗中倾全力,车才勉强上去。

这时风雪刮地而起,冰冷彻骨,他感到心窝仅有一点热气,在一点点消失。

那黑影在车尾伸一条腿,足尖沿后档板下舔,踩实大梁尾挂钩,翘臀往外一悠,嗖地跳下车来。

黑影几经趔趄,定神片刻,裹紧棉袄横过公路,径直向西头奔来,吱嘎吱嘎踏雪声清晰可辨。

起初沙江舟就隐约感知,黑影为何而来,但他仍大惊失色。他一点点将自己拽出被窝,屏息心气滑下炕来,蹑手蹑脚摸到炉边,操铲煤铁锹立门中央。

门轻悠悠地开了,一股黑风啸然卷进屋内。

一个黑乎乎的额头高隆的脑袋探入门来,在暗中那一排呲出豁嘴的满含笑意的黄板牙和一对毒蛇般的眼睛显出一波一波的光点。

它头一勾,慢悠悠地迈步而入。

沙江舟急吼一声高举手中锹直劈下去,但任凭利锹左右飞舞,它未损毫发仍呲出黄板牙向他一步一步逼来,并把臭气薰天的沫子喷他一脸。

沙江舟发一声狼嗥,醒了,但随即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12

一夜风暴,震天撼地。暴风似千万个抱恨终天的厉鬼在哭嚎——呜啊…呜啊……

半夜里,谁都听到自己房门被重叩的声响。早上,谁都看到门口一片模糊的骆驼足印。

中午时分,段上车来了,车上载着草料面粉和刘根生任大胡子冻在一处的尸体。

那载着刘根生任大胡子的贷车司机抵达镇口,才发觉搭车人不知去向,随即向段上通报。段上派车沿线一路寻来,在羊肠子沟口找到两人尸首。

段保卫处的老李推测,五花大绑的任大胡子,自忖横竖一死,一头将刘根生撞下车,刘根生连拉带拽也把任大胡子给拖了下去。极有可能是刘根生率先着地,他不是当场摔死了,就是当场摔昏了。于是,任大胡子便断其喉,尽其血,然后生啖刘根生耳鼻脸颊。

两人被抬入大胡子屋内,老李想请示段上后,看怎么个发落。

吃罢午饭,段保卫处老李和他指定代理刘根生班长职务的潘麻子撬锁而入,进入沙江舟的房子。见他满脸通红神智迷乱如死狗般的昏睡百年,他们一言未出,就走了。

老黄老白将半袋面一封信搁置炕头,往炉内添几块大煤,也转身退出。

雪沙猛烈地拍击着门窗,沙江舟气如游丝。

段上的车走了,潘麻子骂骂咧咧吆喝大家出工,他拉着架子车先走了。谁也没注意堆着草料的窝棚里空空荡荡,还有远处那具女尸的坟头被扒开了,尸体残缺不全,精赤条条地躺在雪原上。

那坟头周围布满杂乱的驼掌印迹。

大家陆陆续续拖着铁锹镐头,勾头缩脑地跟过去。

雪地上划出一道道长长的印迹。

这一溜歪斜破败的道班房,飘浮在荒无人烟的雪原上,像一艘失事的船,一路人顶风冒雪载沉载浮地向昏天黑地的地平线划去。

沙江舟又迷迷糊糊地醒了,眼皮又粘又重。他奋力撑开眼皮,他知道心气一泄,他将长睡不醒。

他久久地挣扎着,死命抓着稍纵即逝的意识,突然他自觉浑身痛疼渗入骨髓。

一阵狂喜,他完全清醒了,歇息片刻,他挣扎着半坐起身又吃了两片阿斯匹林和土霉素,但有一粒土霉素贴在食管上怎么都下不去,他用力地咽了又咽,接着又咣咚咣咚喝了好多水,那粒土霉素还是下不去。

他累极了,头也晕得更厉害了。于是,他颤声长叹着,又摊手摊脚地躺了下来。

门突然呼地开了,又砰地关上。

沙江舟听见门口传来充满着凶猛的喘息声。

他慢慢侧过脸来,心轰然下沉。

那个身影僵直地贴在门上,一动不动。

他想大叫,但任凭控瘪肺叶也未能发声,四肢僵直,动弹不得,如梦如魇。

沙江舟着力晃动脑袋,又是一阵他所熟悉的刺痛。但等他定神再看门口,那黑影并未如期消失,他甚至还闻到了那黑影散发开来的羶味。

黑影一步一步紧逼过来,手里拎一把十字镐头,胡子拉碴的脸上一对眼睛精光闪闪。

沙江舟皱着身子往里缩,直抵墙头。

“白眼狼,去死吧!”黑影扬起镐头,低沉而粗嗄的声音,同屋外的狂风一样具有一种可怕的威势。

13

唐老三捋胳膊抹袖子朝他走来。

沙江舟腋下一滴一滴冷汗顺腋毛淌下来,他不知如何是好。昨晚有人乘他不在,往他被褥塞一烟蒂。待他回屋,火已被老王头他们扑灭。老王头对天起誓,他亲见唐老三进过沙江舟的屋子。

一炕的水,半床焦湿的被褥。三九严寒,沙江舟和衣而卧,啜泣直至天明。那是他到这儿的第三天。

“我的被褥着火前,你进过我屋?”出工前,沙江舟硬着头皮问唐老三。

唐老三来劲了,捋着袖子,逼了过来。

抖落身上棉袄,一言不发迎上去,死死盯着唐老三的正是这位任大胡子。

唐老三干笑一声,就此罢休。

一年秋天,把沙江舟一筐霉烂过半的白菜,扔回车上,逼段上食堂管理员另择一筐的也正是这位任大胡子。

沙江舟垂下首级,镐头生风猛然砸下……

鸡皮鹤发的老妇牵引三个皱巴巴小人在泥泞中蹒跚而行。

镐头垂直落下,砸在嵌入地皮的卵石上,迸出一串火星。

黑影柱着镐把,像凝固了似的垂首伫立。突然,那黑影如落入陷阱的猛兽,长啸一声,飘然而去。

沙江舟一身冷汗,怯生生地朝那望去。

一把十字镐头横梗屋子中央。

他擦着墙,精疲力竭歪倒下去。

屋外一片嘈杂,哇哇啦啦的叫喊声乱哄哄的脚步响作一团。

潘麻子唐老三老黄老白他们几次三番从沙江舟屋里跳进跳出。

任大胡子的僵尸不知去向。

沙江舟沉沉睡去,浑然不觉。

14

清晨,突然风消雪散,整个世界立刻坠入一片深不可测的死寂。

沙江舟再次醒来,看见炕头上的面袋和信。

三个瘦骨伶仃的小人磨磨蹭蹭偎过来。沙江舟泪眼朦胧,伸出手由高到低依次摸下去。

他掏出兜内小米,一人一把放在三只高高举起的小手掌里。

他们嘎啦嘎啦地嚼着,嘴角泛起金灿灿的粘液。

他伸手拽他们窝在颈内的领角时触到一只质地冰润的瓷盘,盘中盛着三颗鲜血淋漓的人头,嘴里嘎啦嘎啦地嚼着,嘴角泛出黄白色的粘液……

啊……他肝胆皆裂,跳起来推开盘子,跨过镐头,往门外冲去。

那三颗人头满屋子乱滚,旋即像风火轮似的追随他而去。

鲜红如血,大如磨盘的太阳冉冉从山的那一边升起。

沙江舟扎开双臂,嚎叫着,在雪原上拼命奔跑。他的身后拖曳着一串耀眼的光斑。

雪天雪地的高大陆,无处不燃烧着跳动着蓝恍恍的光焰。

在那广阔无垠的蓝色雪原上,有一匹金色的骆驼,像幽灵一样,轻悄悄地滑行着,沿着那串狂乱的足印,紧紧地,静静地向前滑行。

文章来源: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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