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诺大一座寺院,就住他一个游人,寺院淹没在雨幕中。

顺着山壁淌下来的水瀑,像在沉思,一动也不动。

因为下雨,清晨和黄昏没有区别。室内弥漫着一股湿重的旧尘味,一盏如悬梁自尽多年,灰尘满面的电灯幽幽然,拥着一团微弱的光晕。

赫一斯醒来多时了,他在床上卖了半天呆,才下了床,踢踢蹋蹋地走到那张摇里晃荡的长桌前,从戳在桌上的那只土黄色的双挎肩背包里翻出一包发潮的饼干。

在往回走的当儿,吱吱嘎嘎的地板声使他猛地打了个激棱,他迟疑地踩着依旧吱嘎乱响的地板回到床上。

2

一只大饼,三角的,那种有零零星星几颗芝麻的咸大饼。

五岁的他,失眠了。

静寂的夜空里,四面八方都响着一架架老式座钟的敲钟声,11点了。房顶上有两只怀春的猫呼啸着奔马一样地的的答答地跑过。

母亲像男人一样地打着呼噜。

他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那只无时不刻都在他眼前晃动的大饼,使他饥火中烧。他渴望着像一只小鼠那样,啮食这大饼的四边。

再过个把钟头,父亲就要回来了。

不能也不敢吵着邻居的父亲,把草绳机搬到上夜班的床单厂外面空地,去踏草绳了。

他屏息心气,侧耳细听,悄悄地把自己从被窝里一点一点地拖出来。

他时断时续地动作着,终于扶着床沿,赤脚站在冰凉的地板上,然后蹑手蹑足地在地板上轻悄悄滑动着。

哦,这要命的地板!

他每移一步,地板都要发出威胁性的吱嘎声响,但他终究还是摸到放大饼的那口盛米的小缸边上。

他那两只赤裸的手臂,抖抖战战向前伸去……

啪的一声,他碰响了米缸上的木盖。

“嘘!”母亲嘴里发出含混的嘘声。

她半醒半睡地躺在床上,想吓走那只她想像中的那小鼠。无论是醒着,还是睡着,母亲时时都惦着那口小小的米缸。

在母亲的嘘声中,他同地板抖到了一起。

母亲拍响了床沿,她完全醒了。

他同夜一起凝固了,任凭地板和衣橱上的搭扣响成一片。

母亲悉悉索索地起床了,伸出双手慢慢地摸过来。

在那一刻,赫一斯失去了知觉,只是僵直地呆在原地,直到母亲触到他的头发,惊叫一声,他才醒过来。

母亲跳回去,摸出火柴。嗤啦一声,火柴着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剌鼻的硫磺味。

他像幽灵一样从暗处冒出来。他抖作一团,几乎昏死过去。

母亲的巴掌抡过来,重重的一记。

他晃了晃,撑住了。

睡在外屋的哥哥姐姐一阵骚动。

他像只遭到主人痛打的小狗,发出低低的呜咽,嚎啕大哭,那是永远不敢。

“给我死到床上去,明天再来问你!”母亲压低嗓门说道,一把将他拖过去,搡到床上。

他战战兢兢地钻回那冰冷的被窝,低低地啜泣着。

母亲躺下来,隔着被窝踹了他两脚,侧身睡去。

一切又都像原来那样,静悄悄,静悄悄的。

赫一斯头晕得一动也不敢动,唯恐惊动了它。此时此刻,他感到恐惧的是——天亮。

3

赫一斯的眼眶湿润了。

他慢条斯理地收起了那包饼干,揹着行囊下楼。

门是锁着的,他朝楼上吆喝一声,静静地呆在门廊里。

楼上哐啷响了一声,但又没了动静。

赫一斯车转身去,眼睛贴近门缝。

门上整整齐齐地嵌着一枚枚圆头铁钉,铁钉挨在脸上,凉乎乎的挺受用。

小时候,曾经贴着城隍庙的门缝往里张望过。也是这样的门,这样的圆头铁钉,这样凉乎乎的。

他用搁在肩胛上的伞,敲着后脑勺,一记比一记重。叠起的伞骨子和伞面一道夸夸响。

看不见天,只有峰壁上的“只手擎天”几个大字裁入眼来。

几缕藤叶,几线流水,悠悠地垂下来。

那架没有扶手的赤膊扶梯一阵呻吟,仍是昨晚他来住宿时问话的那位中年道人。

赫一斯听说当地不少和尚道士,白天出家,晚上回家和自己的老婆睡觉。他们之所以出家并非是为了潜心修持,只是以此逃避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那番辛劳罢了。走了许多地方后,赫一斯感到大多数僧人,连一般的俗人都不如。

道人一脸阴沉,一言不发的开锁启门,便走开了。

赫一斯打开伞跳出去。

背包上的一个搭扣开了,上下直跳。他冒雨直奔南天门而去。

4

走进山谷不久,赫一斯精神为之一振。

华山给他一种异乎寻常的清新,原以为不过有些山势,不料,景致竟也如此迷人。他啥都不想,脑筋清清爽爽,像被净化了似的。

一线一线的流水,笔直地自壁而下,规规矩矩,如同遁着轨迹,粗看一动勿动,水柱一般。

山水一跳老高,在石阶上蹦来跳去,遨然而下。

赫一斯将打得腾腾响的伞,向左飞快地旋转,骤然又向右飞快地旋转。雨珠一串一串,向四面八方飞溅出去。

伞底下,一张像是变小了的脸上浮着抢进伞来的亮亮雨珠。

没有人会在这种天气游山,他极满意。

在野天野地里,他最不愿见人。与人同行,思想和情趣就会受到阻碍,无论在那里,他都像个独行僧一样,只是走自己该走的路,做自己该作的事,说自己该说的话,去得自己该得的果。

麦尔维尔“白鲸”中的那位主角,一旦觉得浑身潮稀稀粘乎乎,忧郁之至,绝望之极时,便走向大海。而他每当杀死自己的倾向,日趋强烈的时候,则走向自然,去向名山大川找一份宁静,讨一份生趣。

5

灰幽幽的天,衬着的几棵立在崖壁上的苍松,仿佛是假的。悬崖垂索,绝壁险道,呼呼的风,哗哗的雨,还有他自己,都显得有几分假模假式的。

赫一斯挪开伞,让密密的雨点落得满头满脑,凉凉的。

哦,只有雨是真的。他慢慢地撸一把滴水的头发,撑开了伞。

千仞壁立的峰峦,挂流涓水,苍松翠柏,隐入漫天飘游的滚滚浓雾,只有一条路。

赫一斯一步三级,三级,三级。他气喘了。手在冰凉湿冷的铁索上滑过,他低着湿淋淋的脑袋,一级一级走上去。

一颗土豆像活物似地跳着蹦着急急地从上面滚下来,在他的脚下戛然而止。

他一惊,仔细一瞧,一只湿漉漉的皮开肉绽的土豆。

赫一斯仰起脸,见到一只土灰色的松鼠跳跃着横过山坡,弹上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他抱歉地瞧瞧隐没在树叶深处的松鼠。

赫一斯捡起土豆,一气跑上坡,放在大树下。

南天门云缭雾绕,一叠山路,相距十分遥远。

土豆无疑是从南天门旅社的灶上弄来的。他摸出一只红色的苹果,排在土豆边上。

一滴,两滴,雨点落在像上了釉的苹果上,稍息片刻慢慢滚下来,如同两行泪。

6

一只猫绝叫着,像个快要没命的孩子。

赫一斯战战兢兢爬上窗台。

铁棍,火星,黄晶晶的眼睛。

父亲面对那只偷食的猫,在咆哮。

猫狠命跳蹿,躲闪虎虎生风的铁棍。

每一下都是致命的,猫蹿上桌子,碰翻碗勺,一片铿锵。它急速跳到墙根,想钻进碗柜。

父亲迎头一击,一片火星,一蓬尘。

猫怪叫着后蹿,父亲一声咆哮,二回痛下杀手。

那只黑颜色的大脸猫突然瘫了,它贴着墙根,簌簌抖,拖着不听使唤的后肢原地腾挪,它的身下有一滩水浸润过来。

父亲一步上前,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在弥留之际,它那黄晶晶的眼睛渗出了泪水。

7

血浸透了报纸,滴滴嗒嗒,在簸箕里。

那只死猫被报纸包得严严实实,但赫一斯看得见那对眼睛,黄晶晶的湿润的眼睛。

“下来,丢掉!”双手沾满血的父亲,抬起沾着一抹灰的额头,向跪在满是尘埃的窗台上的小儿子,指着簸箕喝道。

额头上的汗,绕过眉毛,从他的小脸上滴下来,如同两行泪。

8

雨点结结实实地打在石块上,溅起了无数水珠。升表台上烟雨茫茫,赫一斯独自良久伫立。

每当春夏之交,撕表投入谷内,就有小燕飞来衔走。据说,这些小燕是飞往冥府的信使。每当这个时候,游人纷至沓来,把写给至亲至爱的亡灵信件撕碎投入。

在斜风细雨中的燕子衔着碎纸上下翻飞,穿梭如织。

雾,一股一股从峡谷中冒出来,又轻轻飘飘向前流去,悄无声息,像清烟,像寒气。

赫一斯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将亡故的双亲的面庞定格,他们总是要牵牵扯扯向四处变形开去。而兄长则始终是儿时稚气未脱的模样:一件海魂衫,头顶心精神抖擞地竖直二三根头发。

轰轰隆隆的水声,震响在峡谷。忽然有一股风呜咽着,像芦笛,像破碎的窗纸,像一个抱恨终天的幽灵在哭号。

一向以民间流传数千年的附体现象和祭奠仪式来否定生死轮回说的赫一斯不禁汗毛半竖,一股阴郁之气渗进了五脏六腑。

那一股一股白雾又淡淡地扩散开去,铺天盖地的向前缓缓流去。雨点急急地敲击着伞面,啪啪响。

赫一斯脸上挂满雨珠。一阵风猛地刮来,拉直了伞面,他横下伞,顶风借力把伞面拉回来。

赫一斯慢吞吞的上路了,这会,他觉得嘴里干涩的要命,半干半湿的衣服,绷在身上很不受用。

他摸出一只苹果喀嚓喀嚓吃下去,剩下的果核凌空一抛,大脚开出去。

果核在云里雾里翻了个身,便没了踪影。

9

南峰,巍巍耸立在冲霄崖上,海拔2200公尺,谓华山之巅。

赫一斯越往上走,视野越开阔。他折入一条有铁索扶手的石阶路,奋力一冲,便脚踩“顶天立地”几个大字。喘口气,又顺大石坡斜面冲剌。

目空万里的帷幕拉开了,赫一斯几经跳跃,最后脚踏一方平坦的泥地。

清风赶着雾,在空谷在山峰在半空中飘荡。一道气势磅薄的瀑布如青峰飘带,雪亮地倒挂在深谷,拖着一串串暴跳如雷的水花。

他又往上攀去,脚尖舔在那一块块巨石上凿出来的依稀可变的石级,一步一步爬。雨点欢快地在石板上跳着,打得背包啪啪响。他打着滑,吭哧吭哧地爬上极顶。

赫一斯俯抚群峰,低低地张开双臂,浑身哆嗦着向仰天池走去。

搔首问青天,搔首问青天。

他那兜满了风的衣衫,像一面张开的帆,沉重的飘浮着。

赫一斯心中一阵紧缩,血接二连三地涌上来。他呼吸急促,双膝无力,软软地走着,走着。突然,赫一斯跳起身来,张开双臂,举过头顶死命地往前奔。

“啊……”他挤瘪了肺,让最后一口气从胸腔逸出。

两行清泪从他脸上潸然而下。

10

雾聚拢来,散开了,游游然。清明悠远的诸峰,显出黛青色的光泽,从云里雾里飘然而来。瀑布哗哗啦啦,将水花一束束,一串串溅开去,像焰火,在直如刀削的崖壁上撒向空谷,震响的水声在空谷里被送得很远,很远,轰隆隆,犹如八月十五钱塘江的潮音。

一切尘世的物事,一切令人骚乱的俗念远去了,远去了。

赫一斯呜咽着趴在池边,把头浸进去,长长的黑发散开来,飘开去。静静的池水激起一个大大的涟漪,水波荡开去吞没被雨点激起的无数小涟漪,漫过池沿。

哗啦一声,猛地仰起一张湿漉漉的脸,挂着水珠,泪珠,雨珠。

赫一斯直立在崖壁,只剩下一具躯壳。

只要在往前跨一步,便是另一个世界。

他拨开粘在脸上的散发,朝前伸出一只脚。

11

“啊……啊……”

听得一声惊呼,游人全变了脸色,他们奔过去,小心翼翼地向下拉长了脖子。

什么也看不见,但确凿无疑,那女子去了。

几个五彩缤纷的光环,在澄蓝色的天空里若有若无地飘忽。

一片唧唧喳喳的声音,在场的人都在说话,你一言,我一语,激动得张牙舞爪。

唯有他沉默,以为是个梦。

她很安祥,只有大彻大悟的人才能这样视死如归。一张极平常的脸,像坐在茶水摊后的姑娘那样的一张脸。

舍身崖,赫一斯幼时听说过。

一个孝子,一个情人,一个舍身成仁的人,为了濒死的情人,亲人跳下去。这个跳下去便意味着那个就能趋吉避凶、化险为夷。从前有人跳下去,现在仍旧有人跳下去。

一个古老的国家,一个古老的民族,一个古老的传说。

从这儿跳下去,能同世界上最纯洁美丽的灵魂为伍,这是快事。

几乎每一个上山的人都知道这事,见到的告诉没见到的,听说的告诉没听说的,整个峨嵋山都在说这件事。

12

华山也有舍身崖。

雨嘀嗒嘀嗒下着。

“啊……啊……”远山的呼唤。

13

赫一斯在顶峰伫立良久才移步回撤,拐过一座满是蜂窝状的巨石,一条长长的石阶。

哦……,他迟疑地稳住脚步。

下面铁链条边上站着一个姑娘,裹在淡黄色的雨衣里,在斜风细雨中惊人的醒目。

姑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没有其它路可走,他拾级而下。伞不经意地遮住了脸,他马上移开。

鞋在石阶上啪嗒啪嗒响。

雨衣巳经湿透,风帽滴着水,一张秀气的有着几分顽皮的脸。

当赫一斯走到姑娘跟前,姑娘微微地张开红润的湿漉漉的嘴唇,露出白白的小牙齿,嫣然一笑。

赫一斯颔首作答,然后一级一级地滑了下去。

走远了,他回头看一眼。

她婷婷玉立在石阶上淋着雨的模样,使他心里有几分怅然。

14

西峰在望,高高的天线,低低的房子在云里雾里露出-鳞半爪。

爬上去看过不知哪位好事者铸下的那柄大铁斧,赫一斯又拽着铁链,又挤进据说是沉香救母时劈开的那道山缝,而后回到大庙内。

有几个游人趴在楼廊的栏杆上闲聊,喷着烟。有一间房间里传出了录音机放的千篇一律的港歌。

赫一斯走到一间堆放着杂物的房门口,靠着门框,朝坐在黑洞洞的阴影里一位年过花甲的道人说:

“师傅,在这找个地方换换衣裳,成吗?”

老人咳嗽一声,嗓音有一些嘶哑地说:

“喏,到登记处登记去,在那搭,进门左拐弯。”

“我只想换一下衣裳,就下山。”

“不成,没地方。”嘶哑的声音里含着轻蔑。

赫一斯立即转身走开。

有些修持佛法者,不但没有慈悲为怀的出家人心肠,反而对那些属于他们普渡的对象极其冷漠,甚至充满着莫名其妙的敌意。

这一次出来,在很多寺院道观中,他发现一切众生所有的苦恼境界,他们这些出家人几乎都有。他品不出那种所谓净土的韵味,他也未遇见过那种所谓的高僧大德。

赫一斯走进一间随便搭就的厕所。

但哪儿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大便满地,又被雨水浇得粘粘乎乎的。

“老师傅,来碗热汤!”他没有换成衣服,便折入食堂。

“到外面开票,进门那个地方左拐弯!”厨房的窗口露出一个年青道人油黑的嘴脸。

赫一斯没有食欲,只想吃点热东西,暖暖身子。

四下里一看,没人。他把背包卸在餐桌上,取出衣物,迅速褪下湿裤子。

湿衬衫垂下来遮住了内裤,只见两条毛茸茸的长腿。

“同志,这搭不是歇脚的地,要歇请到登记……”青年道人从窗口探出脸,继之发出一声惊呼,“你,这个同志!”

这位道人捏着一块油黑的抹布冲出厨房,-步跨到餐厅,指着赫一斯语不成声道:“这儿还有女人哩,怎么在这搭脱裤子!”

“我穿短裤的!”赫-斯涨红面孔,撩起湿衣衫,露出三角裤,大声申辩。

“快走,穿上,走,要不我给你撂出去!”青年道人把抹布舞得虎虎生风。

赫一斯糊里糊涂又把湿裤子穿上,掂起背包,拿着伞,头也不回地走了。

“心即是佛,佛即是心。心外求法皆属外道。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那么天下寺院,凡供佛,敬佛所在,皆为着相所在。造寺院庙宇者,守寺庙宇者,持戒念佛,持名念佛皆为着相之人,即非学佛之人。是名学佛之人,何以见如来?”

赫一斯面对垂下雨幕的天如斯说。

从这一刻起,他彻底绝了出家的念头。

15

赫一斯摸出一只扁平的酒瓶,喝一口。

“哦……”他喷出一股酒气,仰看青灰色的天,然后问自己是否在结束这次所谓的旅行时,顺便也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不知道……不知道。

这几年来,赫一斯读完了他能找得到的每一本佛法经典,期待有朝一日,他会终绝尘缘,寻一处与世隔绝、清风雅静的深山古刹,去过一种平静而又充实的生活,在晨钟暮鼓声中了此残生。

他无意摆脱永远周而复始且充满痛苦的轮回,他只想斩断现世的烦恼,借佛菩萨的愿力来超越现实,以求此生得以最终的完善。

然而,每当他迈进佛门,目睹佛门无佛后,他那种出家的念头便被淡化一次。他永远不会忘记五台山那座喇嘛寺中那位行将就木的老喇嘛泣不成声的对拉不楞寺的使者的哀求,速传快书,此庙行将落入他人之手。他也不会忘记,普陀山的那位和尚因一女子洗濯内裤时水溅其袈裟所表现出来的那份暴烈。

摆在面前,两条路。

莲花坪一片废墟,无人可问。

“right,右边的正确的顺利的。”赫一斯走进右边的那条路。

山水哗哗啦啦从他身边流过,脚下流过,水很急,很浑。

他走进一条泥泞的小路,但显然这不是通往金锁关的路。可他不愿再折返原路,期望着这条路的尽头能出现一条新路。

浇下来的雨,被伞挡在一边,哗啦啦地朝下流。

赫一斯脸色异常地阴沉。

周围全是树,只有一条路,他气恼地向前闯去。

突然,赫一斯眼前一亮,他紧走几步,踏上了一条同样铺着石板的路。

石板歪歪斜斜,像是被人随意扔在那儿似的。

一面峭壁,一缕缕白雾荡过来,又荡过去。

前面横着一条路,一块青石板,蓄着一汪水。

赫一斯踏上去,一脸苦涩。那是他刚才摔了个屁股墩的石板。

“嗨,走冤枉路了,是吧!”一个圆润清亮的声音飘了下来。

赫一斯往上一看,心里格登一下。

一张秀气的带有几分顽皮的脸映入他的眼帘。

那姑娘靠着铁索,用湿手绢擦擦湿脸。她的脸像沾了水的荷叶那样鲜洁,雨衣全湿透了,身上沾着几块湿泥,有些地方还有拖拉痕迹。

赫一斯的心,被轻轻地揪了一把,向她微微地点点头。

“今天还下山,这么大的雨?”她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笑盈盈的。

“是!”赫一斯精疲力竭地用手背抹抹额头,然后托着背包。

“你从南方来?”她沉吟一会微笑道。

“是”赫一斯将身子靠在铁索上。

“我从北京来。”她仍旧微笑道,“怎么不找个伴?”

“没有!”

“一个人自在些,不受什么限制,想上哪就上哪,想呆多久就呆多久。”她的嗓音清亮,芦笛样的。

赫一斯抬起眼睛看着姑娘,想说点什么,但不知要说什么。

她的眼睛很美,水灵灵的,清澈而又柔和。

他垂下眼睛,感到有点沉闷,又有几分厌烦自己。

赫一斯站直身子准备道别。

“还是回西峰住下,明儿赶早上路,当天就能下山。”姑娘劝说道,“这会走,半道上还得住店。”

“不!”赫一斯决意不回西峰,这时他打算顺原路回莲花坪,再奔金锁关。

“再见!”赫一斯向姑娘挥手作别,他要一气赶下山去。

姑娘脸上迅疾地掠过一丝因自尊心受伤而显出的愠怒。

“再见!”她冷冷地说,然后把脸转过去,似乎在眺望远方重岩叠翠的峰岚。

赫一斯撑着伞,踏步走下石阶,折进了那条石板路。

突然,一声惊叫扯破雨空。

随即,赫一斯又听到姑娘从石阶上滚落下来的声音,其间夹杂着几声异样的闷响。

他返身奔过去。

姑娘正吃力地从石阶上爬起来。

赫一斯分明看到她正在搬动着一条假肢,几个镀镍的搭扣,在雨水中闪闪发光。

他浑身一震,扔掉雨伞,飞奔过去,一把扶着姑娘。

她的脸色异常苍白,脸上那种顽皮的神情荡然无存。

“不碍…不碍!”她呲牙裂嘴,倒抽几口冷气。

赫一斯手慌脚乱地将姑娘拉起来,随即解下背包,搬直那条发出空响的假腿,将她安顿在包上。

“雨天你不该出来。”赫一斯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痛楚。

“雨天你不也出来了?”姑娘勉强微笑道,“十多年了,我就这么走过来的。一个健全人能做的我都做。”

赫一斯记起来了,两次碰见她,她都在原地不动,等他过去。

一张秀气的带有几分顽皮的脸,滴着水的风帽,被风微微掀动的雨衣边褶——静静地,静静地等待,等待那些走在她身边的人过去。那一双纯净的眸子朝向远方,恬静地如同深幽的池水,但她的心里也许在祈祷:“快点过去,快过去。”

每个肢残人,都尽可能想给人留下一个完美无缺的印象。

赫一斯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不过,人多的时候,倒也无所谓。人少了,有时反而没了勇气,尤其看到活蹦乱跳,步履富有弹性的男女青年,就不敢挪步了。怕看见那种目光,听见那种窃窃私语。”

山雾时浓时淡,时有时无。一会儿连天扯地,像张硕大无朋的帆;一会儿飘飘绕绕,像一根轻柔的丝绸发带。小风来了,又扯成花,扯成絮。

“罗琳琳,我们现在算认识了。”她伸出手。

“赫-斯!”他握着那只湿漉漉、滑腻腻的小手。

一连串看不见的火花,从这只手,流到那只手。他们不由自主地轻轻地抖了-下,心里都泛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他们的谈话起始像一条凝滞的河流,但过了几道弯就变得顺畅了起来。

嚯,都读大三,虽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学校,但同是中文专业。

打在伞面上的雨骤然急切起来,山峰后面出现了大团大团墨黑色的流云。

罗琳琳把帽子推到脑后,用手掠了掠精湿的刘海,转过脸来对着他,距离是那样近,只差一点把鼻息喷在他的脸上。

“我在那,碰见你那会,”她举起一根纤长的手指向上一指,“是你在上面,噢噢…噢…?”

“是!”赫一斯将高举在两人头顶上的伞往下移,雨飘进来了。

“你的那种叫声,令人毛骨耸然!”

“哦……”

“歇斯底里的,梦魇般的,像是跳崖的人,又像是看见跳崖的人。我想那个人心里头可能很苦,有许多说得出来和说不出来的痛。

“他只是觉得想喊一嗓子罢了。”赫一斯严肃地说。

天山化出了一片醉人的清丽,如同第一次拆封的一本书的封面。雨点落在崖壁上,落在石级上,落在伞面上,一片沙沙声。

一阵猛烈的风吹散了刚要合拢的雾,四周飘满了破碎的雾絮。他俩都觉得有点冷,但谁也没有说。

“我也学你,在上面喊了一嗓子。”罗琳琳双手护着那条假腿挪开去,假肢在石板上的拖拉声,使赫一斯档内一阵浮动。

“七岁那年,放学过马路,-辆小车横撞过来,我一下就飞出去了。司机跳下车来对我说:”你找死呀,你丫这不害人呵!‘“

“有目击者后来告诉我妈,丫头-边挣扎,一边惨叫:对不起呀叔叔,对不起!”

罗琳琳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但她很快启齿一笑,笑容犹如打湿的枝头上一朵亮丽的鲜花,但笑容转瞬即逝。她自嘲道:这是干吗?

赫一斯体内涌动着一种少有的温情,他想握一握罗琳琳的手。

“我喜欢四处走走。不过,这样一来,显得有点出格了。像我这样的人,似乎大笑一下都不配,人都那样了,还这样,缺心眼……”罗琳琳又开始搬弄那条僵直的腿,“不管爬什么山,我总找它的顶点,踩上去,有的地方比我站得地方就高个几十公分,我也不放过。”

罗琳琳一搬动那条僵直的腿,赫一斯的睾丸漂了起来,像坐一部猛地冲下坡去的汽车。

一步一步爬上去,拖着腿,拽着腿。滑下来,滚下来,跌下来。皮开肉绽爬起来。拖着腿,搬着腿,拽着腿……白皙的脸上沾着泥,泪和血一道渗出来,一段血肉模糊的残肢,黑色的皮带,银色的搭扣,有着缧旋的木纹…血肉模糊的残肢……

赫一斯阳萎了,他惘然地看着远山。

“你咋啦?”

“哦……”赫一斯眼睛一亮,抱歉一笑。随后,他沉默了。

他的头发上蒙着一层细密的雨珠,白蒙蒙的像霜像雪像朝露。

罗琳琳抬头看看天,雨小了。

“咱们走吧!”她觉得该说这句话了。

赫一斯慌忙竖直伞,扶着罗琳琳站起来。

“我打伞,你背包。把脸擦擦,全是雨。”她作个擦脸的动作。

赫一斯用袖子擦脸,背包。她坐的地方,摸上去有些暧意。

“你还是从这儿走吗?”她目光有些忧伤地指着赫一斯奔回来的那条路说。

“不,我送你到西峰。”他握住她的手,心头掠过一阵从末体验过的热流。

两只手形成合力,假腿抬起来,下移。

赫一斯的心倏然下沉。

他们顺着石阶一级一级地走下去,他的血随罗琳琳的假腿抬落涌上来,褪下去。

“你这样到处走,家里人不拦?”赫一斯问。

“我父母只要我不从楼上跳下去,摔断另一条腿,就不管。”罗琳琳笑道,然后又开玩笑道,“你这样一张苦脸,你妈不喜欢你?”

赫一斯一下子变了眼色。

“哦…对不起,我老这么瞎扯,口无遮拦的,失礼了,对不起!”罗琳琳一看到赫一斯脸上的神色,连忙道歉。

赫一斯轻轻点点头道:“是的,我母亲不喜欢我,从我懂事过后,我就知道,我长着一张不讨人喜欢的脸。不仅是母亲,父亲也是如此,都不喜欢…不过,我们兄弟姊妹几个,父母都不大喜欢。父母整天干活,除了扫辖区的大街,街道办本身的卫生,包括打开水,替他们买早点,都是他们的事。这还不算,哪里有事,他们就会被派到哪里。与其说的他们身份是一个政治贱民,不如说是一个中国当代奴隶,一个官奴,或者叫国奴。他们这种身份是世袭的,首先他们父母家庭成分高,是这个政权制定的所谓黑五类,黑六类,仅仅凭这一点,他们便可以被剥夺人身自由和政治权利,何况他们本身又有所谓的历史问题。”

农奴,性奴,黑奴,洋奴啥的说法,由来已久,但和官奴联系在一起的“国奴”,罗琳琳觉得还有些新意,她默默地点点头,她以为赫一斯可以专门为此写点东西。

赫一斯眼神空茫地看着远方继续说道:“父母那时候的生命毫无保障,这个政权和社会可以对他们任意羞辱并施加刑罚,那段时间,他们常常从鸡叫做到鬼叫,但不挣一个子,全白干,这叫做监督劳动,当然,这不仅仅是我的父母,四九年之后,尤其文革,所有没有正式工作,或者在街道单位的,或者交地方监督劳动的数以千万计的地富反坏右和管制分子,都是的国奴。我常常在想,从这个意义说,当代的中国革命是一次‘奴隶制社会’的复辟。作为管制分子的父母,只是少了一条铁锁链的奴隶,根本顾不上他们的孩子,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

“那么父亲母亲…四九年之后,再没有做什么工作?”罗琳琳本来要用“解放后”她斟酌了一下,也决定用“四九年之后”。

“父亲是,没有正式工作,一开始家里还有点积蓄,记得我小时候,至少还有饭吃,稍大些,就不行了,父亲天不亮,就得起来,揹一盘在夜里草绳机子上踏好的绳上街,卖掉草绳,家中才有下锅的米…,一条扁担,啥都挑,主要是替人家挑水,一担五分,就这样大半辈子。母亲后来在一家街道办工厂,是计件制工资,下班了,厂门锁了,她翻墙,继续干活。回家来,人瘫了,闭着眼随便吃点啥,常常洗都不洗就睡了,直到文革开始,几乎天天如此……父亲母亲说过很多次要去死的话,我总以为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他们只是说说。…也好,他们累了,歇下了。”

罗琳琳的脸像一阵微风掠过湖面-样。

一块青石板,蓄着一汪水。沉重僵直的腿踩上去,积水溅了他俩一裤腿。

雨声沙沙。

“他们双双投河自杀,就是那条大运河。滚钓捞上来的,浑身千疮百孔,几乎是开膛破肚。”

“呵…这是为了什么?”罗琳琳仰面问道,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有几分嘶哑。

他们在原地呆立不动。周边群山黑亮逼人,显出一派冷峻的铁色。上下翻飞的云雾扑面而来。

赫-斯脸色灰白,沉默半晌,他苦笑道:“撑不下去了……其实真正意义上的文革快结束了,但他们顶不住了。他们的历史问题是,抗战一开始,他们弃学从军。母亲成了一军部电台的收发报员,父亲则加入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支‘神风敢死队’。他们造自杀艇,满载烈性炸药,准备与驶入长江的日舰同归于尽。但未能投入实战,就遭到发现这种飞艇的日机追杀,伤亡惨重,从此一蹶不振。这个不为人所知的计划便无限期地被搁置了。父亲和他的飞艇在宜昌的宝塔河被日机追杀时,拒绝执行弃艇逃生的命令,驾艇在江面上与日机疯狂周旋,日后因其神勇获蒋介石题词嘉奖。文革一抄家,落款蒋中正的题词就抄出来了……”

在国共两党出版的中国抗战史中,赫一斯未看到过这一段文字记载,他不知道现在清楚了解这段历史的人,还有多少人活了下来。

他不会忘记父亲自绝前夜,仰天悲愤的吼声:抗日救亡、共赴国难,我何罪之有!

他也不会忘记母亲留下来那页账单。

取消计件工资,一直拿着厂里最低工资的母亲,居然还借钱给人。那页账单,最小的一笔借款是五角,而最大的一笔也只有十一元。零零碎碎十几笔,总计金额不足四十元。账单字迹凌乱歪斜,那是母亲的绝笔。

母亲没有给这个世界留下一句话。

又是一阵急风骤雨,并伴有几声闷雷。赫一斯缄口不语。

“哦…再没其他大人…亲戚了吗?”罗琳琳脸上布满了雨珠和泪珠。伞斜在一边,雨丝丝缕缕地飘进来。她的声音充满虚幻,恍如梦中。

沉默半晌,赫一斯垂首低语道:“三反五反开始后,就再没啥亲戚和我们家来往。我们弟兄三个,还有一个姐姐。文革初,大哥就去了西双版纳,后来越境,至今下落不明。姐姐远嫁漠河,从此绝了音讯。父母死后,我和二哥相依为命。”

赫一斯从不与人谈及自己的身世,他的心扉自幼年起就始终向这个世界紧闭着,也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能叩开这扇幽暗的门。但此刻,他想说,和这位萍水相逢的姑娘说说。

他们开始爬坡。

嶙峋的岩石两边,一条石路盘旋而上。岩壁、石板仿佛涂上一层波动不已的水膜。

周围一切似乎都能拧出水来,湿漉漉的沾湿了罗琳琳的意识。

她瞌睡朦胧地问道:“你现在和二哥生活在一起?”

“他也死了。”

罗琳琳脚下一个踉跄,赫一斯一把拖住了她。

她目光迷乱地看着赫一斯一双空空洞洞的眼睛,发出一声呻吟:“怎么会呢?”

“他倦了。临走之前,几乎什么都不吃,不住地干呕。他对我说,那些瞎子、聋子、疯子是幸运的。他们什么都可以看不见,听不见,什么都可以不想。那时,我对他说:不如死。

“父母死了第二年,他先去贵州寻找已经失踪的大哥,那儿有一个人可能知道大哥的下落。他说他路过黔灵湖,看见满是黄泥汤似的湖里有许多人在游泳,湖岸上三三两两地蹲了些人,还有几个孩子在来回奔跑,嘴里嚷着什么。

“哦,一头死猪。一具轮廓模糊的动物尸体映入他的眼帘。但紧接着他看到一张其丑无比的人脸。那死人呲牙裂嘴,死白的眼睛怪模怪样地朝上翻起,如同煮熟的鱼眼。被水泡酥的尸体,赤身露体地扭曲着。他转过身去,呕了。

“湖面上漂着充气的薄膜制品,赤橙黄绿,色彩斑斓。湖滩上躺着的那具尸体,披头散发,精赤条条。湖中男的、女的从这里凫到那里,轻捷、悠然。击水声、笑语声、嬉闹声一片。谁都知道湖滩上躺着一具尸体。

“在天空深处,突然响起一声闷雷。雷声戛然而止,没有余音,没有回声,令人惊诧不已。这是这个世界对那尸体所作的唯一解释。

“他急急地走开了,怀着无法遏止的厌恶。一想到有一天,他也可能会这样一副丑态,会有这样一种遭遇,他禁不住直打冷战。从那时起,他就告诉自己,如果有一天他要结束生命,他要同那些感觉死亡行将到来的老象一样,摇摇摆摆地走向早已选择好的墓地。但他没有来得及找到他的目的地,就倒在了河岸上,就是父母自尽的那条河。一身的硬块和黑斑。脸上没有一丝困扰,没有一丝痛苦。没有…什么也没有。

“在他尸体的上空有一团暗蓝色的云,云的四周镶着一抹雪青色的光,像一道不肯消逝的闪电。

赫一斯面向着营营扰扰的众山峰,目光散乱,宛如灵魂出窍。

罗琳琳开始轻轻地抽泣。

他们站在石阶上任凭风雨吹打着手中伞。

“二哥死时,我满十四岁。去码头搬运队,靠一根杠子、一辆板车养活自己。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不说不笑地独自生活在这一人世界。有时,我伫立在那条日夜奔流不息的吞噬了我父母生命的河岸上,默默地祈求着:妈妈呀,你把我生回去…生回去吧!

罗琳琳的抽泣声化作一片呜咽。

“后来…后来我拼命看书,什么都看,碰到什么看什么。唯有在书中,我才能找到片刻安宁。有时候看书,干脆不吃不喝,弄得昏天黑地,看得打恶心,看得出现幻觉。直到恢复高考,双亲平反。

“但二十多年来,将我一家打入地狱的是这些人,将我父母开膛剖肚的是这些人,毁了我全部生活,使我生不如死的是这些人,但前来落实政策、昭雪平反的还是这些人。他们公事公办,没有丝毫歉意,至多只有几分怜悯罢了。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也是受害者?!天塌了,有几个高个子顶着。可文革中的中国却有那么多一个一个具体的人,人性灭绝、天良丧尽,肆意践踏人的尊严和人类的良知。仅仅是所谓黑五类或者是黑五类子女,他们就此便被人任意地剥夺生命权。从几个月的婴儿到七八十岁的老人,几千口人的村子,说灭就灭了。你不会不同意:没有千百万具体的德意志人如影相随、助纣为虐,就没有第三帝国。因而需要向这个世界忏悔的是整个德意志民族!文革中的中国人也是如此!可是他们不但不如此,还因为将人生生剥夺的权力还给被剥夺者时,你还要感激涕泠,三呼万岁!一句‘向前看’,便将一切恩恩怨怨都作了了断。

“没有忏悔,没有-个人忏悔。那时,我是多么渴求有人那怕只对我说一句:对不起!但而今,我拒绝接受忏悔。世上任何忏悔,无不带有功利色彩。我拒绝成全那些放下所谓屠刀的罪人。他们忏悔不忏悔都不能抹去罪恶的印记,因为历史不会忘记。他们的灵魂理应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这就是因果。

“拿到高校录取通知书后,我卖掉了家里所有的东西。无论生生死死,我再也不会回到那片令我肝肠寸断的故土。因而我是一个无根之人。

“……这些年来,我有时也试图过一种正常人的生活。但是,我不能…记忆是只不死鸟。无论何时何地,我都能听见它那呼呼的振翼之声,使我永无超生之日。我只是生活在过去,我只能生活在过去。

赫一斯靠在栏杆上,睁大着一双干枯失神的眼睛。眼睛中没有光,没有希望,没有悲伤。流下来的雨珠,在他脸上汇成一行-行。

罗琳琳泪眼闪烁地看着手的伞柄。她读过不少冠名为伤痕文学的作品,这些作品每一次都使她感伤不已。但那些悲剧似乎是上一个世纪的事,其间总是隔着点什么。但而今那个似乎发生在上一个世纪的事主就在她眼前,还是个活的。此时此刻,罗琳琳竟生出一种要将对方拥在怀里的冲动,她的心里平生头一次激荡起被称作为母爱的潮流。

罗琳琳知道她无论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但她觉得她必须说点什么,于是她仿如喃喃自语地说道:“会过去的,你还年青。人应该学会接纳一个社会的局限,学会接纳自己。有人说,人必须有另外一种现实,不是他生活在其中的那一个。否则生活就变得格外艰难。生活的意义,生命的意义,首先应该在自身中寻找。”

“……有的时候,我很想生场大病。病快好那阵,生活总显得有点轻松,有点愉快,有点希望。用大病初愈的人的眼睛看世界,世界还是美的。”赫一斯淡淡地叹道。

罗琳琳的眼泪又一次溢出眼眶。她虚弱地说:“我很抱歉,每个人只能根据他自己的方式营救他自己。”

山风吹动了他们湿重的头发。雨点一阵紧似一阵。

她把自己的手交到他手中。他们又上路了

罗琳琳的腿有节奏地敲击着山路中的石板,在雨的世界里泛起清寂的声响。

西峰到了。

一路上,罗琳琳几次挽留赫一斯留下来,她甚至想再一次滚下石阶。她多么希望抱着他,暖暖他的身子,希望自己是一堆在黑暗的旷野中熊熊燃烧的篝火,能让这个冻伤的旅人活下来。然而不论怎样,她知道,这个清瘦、孤独而又痛苦的人从此将永驻她的心间。但与此同时她又对自己非常吃惊——怎么可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会对一个年青陌生的异性生出这样强烈的感情。

这时,她唯一恐惧的是:赫一斯即刻会消失得无踪无影。

踏上峰顶,罗琳琳的心却落入谷底。

她握紧那只手,睹气似地站在路口对赫一斯说:“从这儿下吧,我一个人走回去。”

赫-斯微微地点点头轻声说道:“聚散都是缘。”

顺屋檐淌下来的雨水,喧声错落,像一排一掠而过的低音阶。

罗琳琳未料及赫一斯真地会就此分手,她感到一阵广大无边的孤寂和痛苦压迫过来。她一腔艾怨地抽出手后,又悄声问道:“下了山,还去哪?”

“不知道。”分手在即,赫一斯顿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茫然四顾。

“不知道?”罗琳琳喉咙发紧,声气衰弱,身上有-种说不出的疲软。她不住地摆弄着雨衣的下摆,卷起-道边,抹平,再卷起一道边。俄倾,她垂着眼睛娇嗔道:“无论在哪里,都得来信!”

赫一斯温顺地点头作答:“我走了。路上小心,再别摔着。”

赫一斯的眼睛和脸上溢出些微柔情和怜爱,仿佛在黑云重重的天幕中,泄露出几缕淡淡的光影。忽然,他深深地看了罗琳琳一眼,一声不出地转身走了。

风向骤变,一片雨云在黛青色的山峦间不知所措地飘荡着。路旁林木中一群斑鸠喧叫着冲天而去。

赫一斯深知和罗琳琳的相识,没有结果。他意识到自己身心两方面都是飘浮不定的。一个连自己都把握不住的人又怎能负起对一个有残疾的弱女子的一份责任?远远的逃走,这是他唯一的选择。

罗琳琳满含惊愕看着那个离去的背影,以为他会再说点什么。

那条湿漉漉的小路在斜风细雨里蔓延开去,罗琳琳的耳际突然滚过-段忧伤的旋律,那是俄罗斯的“小路”。

在她心灵的深处即刻响起了这首妈妈在摇篮边就唱给她听的歌。她默默地站立着,久久地凝视着她的这条小路,一遍一遍低低地吟唱:

“一条小路弯弯曲曲,细又长,一直通往迷雾的远方,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呵,跟着我的爱人……”

罗琳琳的眼泪静静地顺着脸颊淌下来。

蓦地,一种强烈的可怕的预感牢牢地占据了她整个心房——她感到她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

雨衣的下摆翻卷起伏,碎碎地拍打着她的身躯,似一只垂死飞蝶的翅翼。

一天一地的云絮抖战着从远处急驶而来。

赫一斯走得很快,他没有回头。他不愿知道,她是否还站在那里。在一个看不见她,她也看不见他的地方,他慢慢地回过身去,无限悲凉地朝那个方向张望,心里升起了与天色一般灰暗的念头。

16

路边有一方空地,空地旁有一块满是青苔的巨石,巨石上方的那部分像吻一样地前突着。

赫一斯拖拖沓沓地走到那块石头底下,卸下背包,找块干燥的地方坐下。

在与罗琳琳相处的这几个时辰里,他突然感觉空了,他几乎把自己完整地交给了对方。想起她泪眼朦胧的面庞,她的哽咽声声,他的心里生出一种令人感到刺痛的甜蜜的忧郁。

雨水顺着毛茸茸的青笞淅淅沥沥地滴下来,一条条垂下石沿,参差不齐的藤蔓被滴下来的水撞得抖抖颤颤。

有一条藤蔓摆过来,轻轻地把一串雨水甩进手柄朝天的伞里。

腾腾嗒嗒,伞对摆过去的藤蔓说。

赫一斯取出那包吃剩的饼干,软耷耷地靠在石壁上,又取出那只扁平的酒瓶在手,大大地一口。他长叹一声,虽不饿,但却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着饼干。

四周那些湿漉漉的草和树,棵棵都显得神采奕奕。到处是水声,天上下的谷里流的顺着崖壁淌的。进山时,一路上破草帘似地挂扯在两边石壁上的水瀑,此刻像一匹匹宽幅的绞绡,闪着银灰色的光,庄重地垂下来。

罗琳琳姣好的面容此刻不时地闪现在赫一斯眼前:乌黑铮亮的长发,笑咪咪的眼睛,上卷的长睫,微微开启的鲜丽的小嘴,一朵没有开挺的雏菊。断了的那条腿直直地下垂着——脱线了。

赫一斯将酒一小口-小口灌进喉咙,并不时地鼓起腮帮喷出一两口酒气。

“任你怎样叩着自然的门,它总不会用清楚的言语回答你的。好像竖琴的弦,它会发出一个音响,或者一声呻吟,可是别想它会唱出一支歌。唯有一颗活着的心——特别是女人的心——喏,它才会给你真的回答。所以,我亲爱的朋友,我劝你,还是给自己找个心上人吧。那么你的什么苦恼,什么忧愁,马上都会烟消云散啦,我们‘需要’什么,就需要这个。你可知道,所有的这种惶惑,这种忧郁,都不过是一种饥饿。”

屠格涅夫在“前夜”中的一段话飘飘忽忽从他脑袋里冒了出来。

雾从山峪里升起来,淡淡地铺在墨绿色的树丛上,像是哪一位女孩挂失的纱巾。

一股转向的风携着雨,从侧面扑进来。

赫一斯用手背抹抹嘴上并不存在的饼干屑,向一边歪歪脑袋,然后很响地喘着粗气扶石壁站直,他耷拉着脑袋去拎包,但他身子晃一晃,脚下一软,倒下去了,结结实实,一捆湿重的布似的。

他的心深深地沉了下去……

17

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躺在一簇树丛里,雨水顺着一片片叶尖,滴落在他摊开的手心里。

像找到了墓地的人一样,他的面孔平平淡淡,宛如恬静的蓝天。

一只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的泡沫塑料凉鞋,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孤零零地躺着。

慢慢地,那具尸体裸露的皮肉一块一块地绽开了,好似有人握一把锋利的小刀不慌不忙地划开绷紧的薄膜塑料大棚。

他不禁皱皱眉头。

血流出来了,一地都是,脸上的血慢慢淌着。在眼窝下的,则一过颧骨便迅速流掉。

他奇痒难忍,但无法可施。他知道自己死了。

“当你知道,在另一个世界上有你最亲近的人在等待你的时候,死不是一种不幸。”

这是他离校前写在日记上的。

然而这会却没有人来迎他,看他,就这样没遮没掩、孤零零地躺在山野里暴尸。他不胜悲哀。

没有区别——活着和死去,依然是那么孤独,那么痛苦。

死亡不能摆脱孤独,摆脱痛苦,因为死亡是永无止境的孤独,永无止境的痛苦。

他木然地看着那具躺在血泊中的尸体,眼泪渗出他的眼眶。他分明看见那死尸的脸上也布满泪珠。他把目光转向别处,求援似地到处张望。猛地,他看到那具尸体渐渐地僵直了,并且像楼兰千年古尸那样发黑变硬。他脸上的表情,一点一点消失了,像被乌云吞没的日头。

小哥哥!他认出来那是他的二哥时,便呼天戗地向那具形似古铜雕塑的尸体扑去。

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叫声撞击着坚硬的花岗石,在里面闷声闷气地回荡着。

“小哥哥呵小哥哥……”他用力摇撼那具木乃伊一样的尸体,将脸贴上去。

一声脆响,他扭身一看。

天啊…一条腿断了!

腿很细,乌骨鸡脚似的,那是二哥的腿。

他愣住了,继之又爆出一阵震天撼地的惨叫。他撕扯自己的脸,狠命地朝地上撞去。

赫一斯在一种冰冷彻骨的寒意中挣开一只眼,而后又睁开一只。他的半边脸擦在粗砺的石壁上。他让一只眼闲着,另一只懵懵懂懂地向前望去。

伞柄朝天,伞顶心有许多积水。

他闭起双眼,用拳头叩着额头,心里隐隐约约仍感到那种痛楚。在额头和太阳穴一带,一种他熟悉的尖利的疼痛与脉博跳成一片。

他有气无力地坐起来,把东西一样一样捡到包里,而后软软地拖着步子顺阶而下。他的手在湿冷的铁链上滑着,头也不抬地慢吞吞地一步一步往下走。他没有勇气去看这条长长远远的石级路。

雨打在石板上直冒水泡,大的小的来来回回地游动着。

他忘在那儿的一柄伞,远远看去如一尊怪兽蜇伏在岩石下。

18

一条山溪咆哮着拦着去路。原本溪水石上流的地方竟是汪洋一片。各处的水欢快地泻入这条山溪,一棵碗口粗的白杨乱抓乱舞着,同变得难以驾驭的溪流,一道轰轰隆隆地奔腾直下。

进山时,这条几大步就能跨跃的小溪,而今变成一条狰狞可怖的挣脱锁链符咒的蛟龙。

赫一斯卷起裤腿一入水,便觉踏上一条高速运转的水带。他不停地张开手臂弯下腰才能保持平衡,如走钢索。

赫一斯挪到溪流中央,黑浪滚滚的水流平白翻起几个大浪劈头盖脑向他打来。

他恼怒地拼力向前一博一蹿,歪歪斜斜腾起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浪花跳到岸上。

赫一斯浑身精湿、踢踢沓沓地顺着浩浩荡荡的山水,七拐八弯地走下去。

“罗琳琳呢!”他忽然意识到,因这大水,这个罗琳琳将被长时间地困在这山中空谷。

他向看不见的西峰久久地张望着。

赫一斯想了又想,便犹犹豫豫地折身返回了。

19

赫一斯再一次面对这暴跳如雷的洪流。

不时翻起大片高高浪尖的洪流,张牙舞爪地喷着大团大团的口沫,裹挟着树枝草叶发出闷雷般的啸叫,不可一世地翻腾而下。

赫一斯又在岸边徘徊良久。

一个美丽的身影,一张秀气的带有几分顽皮的脸,一声惊喜的尖叫……,她拖着一条腿奔过来了。

赫一斯感到额头和眼睛一片清凉,一种喜庆的欢乐在他脸上荡漾开来。

赫一斯大步地向水中走去,但未接近洪流中央,水已漫过裤裆。一片浮沫缠着他急速打转,他又往前迈一步,噢,水漫腰际。他发现他偏离了他刚才过来的路线。

赫一斯凝神片刻,横行几步向水中央露出石尖的地方靠拢。

一股激流在他身边形成一个大大的漩涡,击起无数水花。

赫一斯感到脚下的泥沙正迅速被这个漩涡淘空,一道遒劲的潜流从水底下向他直逼而来,他顿时感到-种没顶之灾从天而降。

在这瞬间,他看到了兄长在黔灵湖边看到的那具死尸,他极其厌恶以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他想体面地死去。

赫一斯几经死命挣扎,激起了一个个厚实的水浪,但他已无法摆脱这个越来越有力越缠越紧的犹如巨蟒般的漩涡。

猛然间,他双腿一软,一股大浪趁势扑来。

赫一斯被浪打翻时脑袋一片空白,他哀怨地叫一声:妈妈……

20

耀武扬威的山水腾起一个硕大的浪花。一只绛紫色的凉鞋倏地浮出水面,顺着激流翻个滚不见了。

山水呼啸着将无数水珠掷向山壁,水珠在山壁上迸裂开来,腾起一蓬蓬浓浓的水气。

细雨朦朦,被浸湿的大地,此刻露出了一个恶魔般的狰狞的笑。

文章来源: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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