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总以为“生活在别处”,
于是,你到“别处”来生活。
当“别处”变成了“此处”,
你却发现,你在“此处”又变成了“别人”。

2

“你在美国住了十来年,习惯了吧?”
“还不习惯,不过,也习惯了。”
“什么?不习惯也习惯了?
哦,我懂了,你是说习惯了不习惯。”
“是的,我已经习惯不习惯了
我已经习惯了不习惯。”

3

离家才会想家,
别乡才会思乡,
和他人相处,你才会意识到自我,
到了外国生活,你才会体会到自己是中国人。
没移植过的树,不觉得自己有根。

4

鱼在沙滩上扑腾,
人们都知道是沙滩不对,不是鱼不对。
咸水鱼在淡水湖里扑腾,
人们不觉得是淡水湖不对,
人们祇怪鱼不对。

5

美国是无国者之国,
纽约是无家者之家。
美国是第一第二故乡,最佳次佳居住地。

6

纽约不是美国。
纽约就是美国。
纽约才是美国。
纽约最是美国。

7

关于日本,有两个小笑话,意味颇深长。
1,问:为什么美国经济如此发达?
答:美国得天独厚,资源丰富,焉有不发达之理?
又问:为什么日本经济如此发达?
答:日本地狭人稠,资源贫乏,不发达行吗?
2、问:为什么中国人火气大,动不动就吵架?
答:中国人太多,大家狭路相逢,碰撞冲突在所难免,火气当然大。
又问:为什么日本人那么谦恭有礼?
答:日本人口密度太高,人们若不彬彬礼让,那还得了。
现今一些中国人爱讲国情,以国情为理由拒绝改革,以国情为理由为存在的毛病辩护。在这方面,日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反证。相同的条件未必引出相同的结果,面对同样的挑战人们可能作出不同的应对。

8

华侨的中国性每每停格于他们去国的时代。

9

北京郊县的一个农民在本乡的商店买东西受了某位售货员的欺负,他会生这个售货员的气,他会和家人、和邻里骂那个售货员:“张家老二实在不像话!”
可是,这个农民要是进城去王府井的商店买东西受了气,他就会骂一声“王府井的售货员实在不像话”;
如果他是在深圳的一家商店买东西受了气,他就会骂“深圳人”如何如何;
如果他是在美国遇到类似的事呢?他要骂的就会是“美国人”了。
越是熟悉的,越是具体的,复杂的,多方面的;越是陌生的,越是抽象的,笼统的,简单化的,片面的,
什么是偏见?偏见就是以偏概全之见。

10

成功是成功,
失败是差一点成功。
失败者的传记和成功者没有两样,
——祇除了最后一章。

11

人类原来也有发情期,
自从发明了衣服之后就开始退化了,
后来就消失了。

12

说服一万个人容易,说服一个人难。

13

标榜永远的反体制,其逻辑结果祇能是造成一个绝对体制,一个禁止一切反体制言行的体制。共产主义从最彻底的反叛开始,到最完整的压制告终。

14

据我所知,不少人至今仍强调文革的所谓反官僚体制的积极意义,对毛泽东身为最高统治者却又主张不断革命、造反有理总有些敬佩。这些人不知道,大独裁者都是不喜欢官僚体制的,虽然他事实上又离不开官僚体制,正像大资本家不喜欢中间商、但又离不开中间商一样。一个人不断地造反、反叛权威,其逻辑后果是树立自己的绝对权威,是让天下祇留下自己一个人的权威,是走向最高程度的独裁。还能有别的结果吗?

15

不少人谈到毛泽东思想的一大特点是对所谓底层民众的崇拜。这看上去像是民粹主义,其实还够不上。六十年代的中国,谁最是底层民众呢?黑五类。毛思想的最荒谬之处在于,先是以被压迫者的名义打倒原先的所谓压迫者,从而使自己成为名副其实的、最大的压迫者,但同时还要垄断着“被压迫者”的美称,另一方面,则是使别人成为最悲惨无助的被压迫者,但同时还背着“压迫者”的罪名,以便进一步加强对别人的压迫,并把它叫做“反压迫”。

16

一切归于自由主义。用美国学者波科维兹(Peter Berkowitz)的话来说就是,“自由主义的批评家们无非是自由主义的不肖子孙,他们放肆地揭发批判他们的父母,但实际上他们正是在继续享用和挥霍父母留下的家产。”连马克思的《资本论》也是在自由主义的故乡英国写成的,而不是在任何其他什么主义的国度里。既然你们承认你们并没有跳出自由主义的手板心,那干嘛还冲着自由主义吐唾沫呢?

17

新闻自由并不能使新闻公正成为必然,但确使它成为可能。
否定新闻自由则必然使新闻公正成为不可能。

18

信主的人是幸运的,
幸运的人无须信主。

19

对犹太人,宗教是他们的历史。
对中国人,历史是我们的宗教。
对于缺少宗教的中国人,如果历史不再神圣,那么还有什么神圣?如果中国人的人生失去神圣,那将是怎样的人生?
作为中国人,我们必须对历史心怀虔敬。

20

如果说对于我们中国人,历史是我们的宗教,那么,写作则是一种拯救。

21

与其说毛泽东爱穷人,
不如说毛泽东爱人穷。

22

统一未必就是善,分裂未必就是恶。事实上,没有人会主张统一至上。统一不可能至高无上。在统一之上,必定还有更高的原则:统一,用什么原则统一?谁统一谁?如果你说统一至高无上,用什么原则无关紧要,谁统一谁无关紧要,那么,你无非是主张成王败寇,主张谁强大就站在谁一边;你无非是理直气壮地趋炎附势罢了。

23

如果人人都是在追求利益最大化,那怎么还有好人和坏人的区分呢?有的祇是会算计和不会算计的区分。就像边沁说的:“坏人就是数不清数的人。”

24

今日中国陷入严峻的多重危机。其中,最深刻的危机是精神的危机。
在很多方面,目前国人的精神状态甚至比毛泽东时代更令人忧虑。我并不是说邓小平时代、江泽民时代国人精神受到的戕害比毛泽东时代还严重。问题在于,目前中国的精神状态乃是多次沉沦累积的结果,犹如雪上加霜,更感寒气逼人。这好比一个地区接连遭到好几次地震,后面的几次地震不一定比前面的更强烈,但无疑会使得该地区被破坏的程度更见恶化。本来,在八十年代,中国曾经出现过令人鼓舞的精神复苏,但不幸被“六四”的血泊所淹没。五十多年来,中国不但政治地震频繁不断,而且震动的方向还变化多端:有的地震是垂直方向的,有的地震是水平方向的。有的建筑经得起上下折腾,却经不起左右晃动;有的建筑经得起左右摇晃,却经不起上下震动;于是到头来没有几栋建筑还能完好无损,茫茫大地祇留下一片废墟。

25

专制这种毒品是很容易上瘾的。专制有自我实现和自我证明的能力。专制的特点是敌视自由,不相信自发,不相信自然,不相信诱导性政策也能解决问题。专制总是迷信暴力,迷信强制。殊不知专制本身就会制造出大量问题,但是,除非这些问题发展到十分严重的程度,否则专制政府就会置之不理;然而等到问题堆积如山,积重难返,专制又再度诉诸专制的手段实行相反的政策,因为专制不把人当人看,做事不择手段,什么手段都敢用,所以专制看上去大刀阔斧,立竿见影。至于这种专制手段又会引出哪些严重的隐患或副作用,专制政府就顾不上了。于是整个社会就陷入专制的恶性循环:越专制就越专制,以至于到后来,很多人都以为不专制就天下大乱,不专制就不行了(?!)。

26

所谓“稳定压倒一切”是一个陷阱。一旦你接受了这个口号,一切善恶是非就彻底颠倒了。如果稳定就是至高无上的原则,那么,那些既得利益者,尤其是那些不受制约的权势者,由于他们最维护既定秩序,因此就成了最坚定的稳定力量,最可靠的稳定因素,而那些被侮辱被损害的群体和个人,由于现行制度剥夺了他们的言论自由、结社自由以及投票权利,因此他们为了维护自身权益的言行都构成了对既定秩序的挑战,因此就成了危害稳定的力量或曰不稳定因素。按照这套逻辑,权势者代表秩序代表稳定,没理也是有理,再错也是对的;反之,那些被侮辱被损害的群体和个人,有理也是没理,再对也是错的。我们必须懂得,没有自由、没有正义的稳定就是暴政。一切有良知的人,绝不能堕落到维护暴政的地步,而应为自由与正义不懈地抗争。

27

什么叫“解决问题”?如果仅仅是着眼于“解决问题”,也就是说,如果你把人类社会中的种种麻烦都仅仅当作是有待解决的“问题”,而“忘记”了你面对的是一个个的活生生的人,那么你甚至可以说,专制肯定比民主更能“解决问题”。因为专制不把人当人看,专制可以不择手段,专制没有道德底线,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所以专制看上去大刀阔斧,雷厉风行,随心所欲,立竿见影。例如人口问题。当今世界,人满为患,人口爆炸是一个严重问题,人们绞尽脑汁,想出种种办法,但是其效果仍然未尽人意。为什么不干脆杀人呢?大规模的杀人无疑能够减少人口数目(如果有计划、按比例地杀人,效果一定更好),对解决人口压力问题无疑有立竿见影之效。如果针对残疾者和智障者开刀,还可以为社会卸下沉重的包袱,可以保证人均产值立刻飚升。你一定会说:不,不,不能用杀人的办法解决人口压力问题。那么,为什么不能呢?难道杀人不能解决人口压力问题吗?显然,不是杀人不能解决问题,而是不能用杀人来解决问题。

28

世界各国的经验都表明,自由民主更有利于解决各种社会问题;更重要的是,我们需要自由,不祇是为了实现更好的公共管理,更是为了保证个人尊严与生活最高目标的追求;它本身就是最高的政治目的。民主不祇是为了更好地解决问题,民主是为了解决“如何解决问题”这个问题。民主是用讨论代替监禁,用“数人头”代替“砍人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无论其性别、肤色、教育程度以及诸如此类——甘愿由于他的思想、观点、信仰而被监禁、被虐待、被屠杀,没有人甘愿在自己的利益遭到损害时却被禁止公开呐喊,没有人甘愿接受那种无法无天的绝对权力。这就是自由民主的伟大价值之所在,这就是自由民主的普遍意义之所在。

29

共产专制是一套庞大而复杂的机器,可是要使这台机器能够正常运转,就必须要不断地实行政治迫害,不断地实行暴力镇压。一旦停止了暴力镇压,这台庞大的机器就瘫痪了,停顿了,就死掉了。共产专制从不吃素,它必须天天喝人血吃人肉才能活下去,一旦它不喝人血不吃人肉了,它随即就渴死了饿死了。

30

对自由的渴望深深地植根于人心之中,它永远不会熄灭。自由民主好比不死的凤凰,它可以失败一百次一千次,但每一次它都会浴火重生。相反,共产专制祇能输一次,它一旦倒下,就再也爬不起来。

北京之春2006.8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