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第十九章 情 敌

他也像所有的男人那样自私,喜欢干别人的女人,喜欢干身材丰满的淫娃荡妇,却希望娶到童稚未消白璧无瑕的妻子。

人非圣贤,很难超脱情欲,林嘉诠回校之後一直惦念着 刘淡竹,盼望着她的信。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宿舍里的同学都走得七七八八,但仍然没有刘淡竹的消息。他所盼望的没有来,他已遗忘的却来了。那天他收到邮局的领取包裹通知书,最初还以为是表姨或甚麽人给他寄包裹,领了出来才知道是伯父寄来的。他打开包裹祇见一把牛骨柄的旧牙刷,一封信和一张旧照片。信是伯父写的:

诠侄:

久不通信,学业料必进步,各事料必如意吧!泰昌隆公私合营後已改为新江饮食服务公司,由於农副产品供应紧张,我们响应党的号召,生产自救。公司办起了农场,我也调到农场工作,农场在新江城郊横沙公社。由於我年纪大了,不需要参加重体力劳动,主要的工作是饲养鸡鸭。而我对此工作也甚感兴趣,我研究制造的热力孵蛋机已试验成功,一次可以孵出一百多只小鸡。

泰昌隆旧址已经改为新江县粮食局,也许因为这样,你父的讯息几经辗转才寄到我手上。日前我收到青海八九九八农场的一个包裹,内面有一张你父的死亡通知书,和他唯一的遗物,一支牙刷。现转寄给你保存。

人生在世谁无死,你似乎说过,活如果太辛苦,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不要太伤心,要节哀顺变,不要影响学业。明年你将大学毕业,像早上七八点的太阳,要多珍惜,多保重。以前你父有一张照片存放在我处,现一并寄给你保存。伯母小妹都好,免念!你母身体好吧!替我向她问好。

顺布

                      时安

伯父草於八月三日

林嘉诠看完信,再拿出父亲的遗照仔细端详,那是他十分年青时照的,照片背後有毛笔写的一行小字:摄於一九三七年秋。林嘉诠看着父亲相片中俊朗的样子,再看看手中的牛骨柄牙刷,无论怎样都无法将两者联系起来。照片里俊朗的年青人怎麽变得祇剩下一支牙刷?连骨头也没有,连骨灰也没有。忍不住的泪珠夺眶而出,幸而宿舍里没有人,他索性放下蚊帐躺在床上,让眼泪无声地淌流。

他觉得自已真是混蛋,真是不孝,这些年来祇顾吃喝玩乐,祇顾追求女色,从没有想起父亲。他一直以为父亲在英德劳改,何时调到青海?他是怎样死的全不知晓。劳改场的死亡通知书祇简单写着:

兹有我场劳改人员林耀庭已於一九六一年二月七日死亡。特此告知

青海省八九九八农场

一九六一年二月十七日

没有人具名,只盖着鲜红的印章,林嘉诠再三地看这两行字,觉得是报应,是上天对他的惩罚。是上天对他这几年荒唐生活的惩罚,是对他跟刘淡竹的缠绵的惩罚,要不然这个包裹为甚麽拖着到这个时候才收到呢?他觉得这个惩罚不会就此停止,还陆续有来,然而既然自已做错了也祇好承受。

七月初,考完高考後,华侨补校就组织侨生去北京、上海等地旅行,让侨生认识认识祖国。八月初方倩怡满脸春风地回来,她也不先打电话就径自到「华大」找林嘉诠,因为她有满肚子旅游故事要告诉他,没想到碰了钉子。当她邀他出游时他告诉她:「我爸死了!我想静一静。」她本来想说一些安慰的话,但又不知说甚麽好。看到他一副冷冰冰的样子,祇好把满肚子话咽回肚子,告辞回去。

当天晚上,嘉诠母亲赶来学校传达室,见面之後两母子默默走到珠江河堤。

「你爸几时过身?」

林嘉诠也不回话,默默把伯父的信交给她。她看了也默不作声,沉默了许久才说:

「在生要受苦,死亦冇(无)所谓了?」

「佢得(他祇是)四十几岁咋!」嘉诠的眼光停留在他母亲脸上,想看清楚她的表情。

「有乜嘢(啥)办法呢?现实就系咁(是这)样。」

「娘死嗰阵(的时候)亦系(也是)四十出头!」林嘉诠愈想愈伤感。

「唔好咁(不要这麽)伤心,你填表唔系填『父殁』!人到咗咁嘅(这个)地步,真系生不如死!」她说的虽是实话,但嘉诠觉得她太寡情了,心内难免有点不快。

「好彩(幸好)伯父仲(还)留住呢幅相(这张照片),你要好好保存住,或者拎去相铺翻制多几张。」她也察觉到儿子的不快,便扭转话题。

「咁你攞(那麽你拿)去啦!」他把照片递给母亲。

方倩怡觉得旅行回来之後,一切都不顺心。林嘉诠根本无心陪她玩,她祇好枯坐等放榜,可是放了榜更加令她失望。她祇考到湛江师专,连佛山师专也考不上,跟她的梦想相差得太远了。她不想去湛江,想留在华侨补校再读一年。可是表姨即嘉诠妈却劝她去看一看,表姨认为湛江也不算太远,去看一看,不好也可以回来。林嘉诠说湛江以前叫广州湾,曾经是法国的殖民地,应该不会太差,方倩怡这才收拾心情准备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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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季开学不久,有一天大清早,哨子声大鸣,如临大敌,全校紧急集合。每一班都要点清人数,不得有一个遗漏,然後依次序进入礼堂。这次听报告跟以往大不相同,校园开进一队全副武装的公安,礼堂所有的出入口都有公安把守。同学们都知道事不寻常,但又不知到底发生了甚麽事情?等到党委书记做报告才知道,原来昨晚学校食堂出现反动标语。

不知是谁在墙上贴上一张用拍纸簿写的两行小字:

「想吃猪肉,先要去毛」。

党委书记在台上大骂美蒋特务,并肯定美蒋特务已渗入我校活动。会场气氛非常凝重,大家都噤若寒蝉。听完党委书记的报告之後,各班回到自已的课室,规定每人都要写几十个规定的字,以便办认字迹。谁都乖乖写地写,没人敢有异议。林嘉诠虽然知道此事与自已无关,但内心仍不免惴惴不安,因为冤枉人的事在这个年头并非罕见,他父亲就是明显的例子。然而这又有甚麽办法呢?他祇能祈求上帝赶快查出「真凶」,否则谁都寝食难安。不知公安局会怀疑谁?可是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过去,「真凶」还没有抓到。林嘉诠的眼尾老在跳,不禁产生一种不祥的感觉,他不知会发生甚麽事情,既担心无辜被冤枉,更怕他跟刘淡竹的事东窗事发。

可是他所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反而他想不到的事却发生了。

开学後一个月,即十月初,方倩怡从湛江退学回来。她说湛江师专的设备十分简陋,生活十分沉闷,她不要读了,把户口迁回广州,希望回去华侨补校再读一年。可是华侨补校不肯收她,说名额已满,宿舍也没有空位,让她暂时住在外面等候。这样她便把户口拿到梅花村入户,然後在东山山河大街租了一个房住。

林嘉诠不知道方倩怡回来广州的真正原因,但猜想多少跟他有关,她是一个贪玩不耐寂寞女孩子,无论做甚麽都不会深思熟虑。回来之前也没跟华侨补校联系过,祇凭一时冲动就跑回来,才落得如此境地。方倩怡既然回来,他们之间的关系自然继续下去,丧父的哀伤淡化之後,林嘉诠又跟方倩怡出游玩乐,像情侣般的出双入对。他内心常常责备自已,但又忍受不了寂寞,忍受不了女体的诱惑,几乎每隔一个周末都跟方倩怡在一起过。

方倩怡名曰温习重考,但读书却不起劲,玩乐则甚在行。无论跳舞郊游她都很喜欢,煮饭烹饪也不错,喜欢自已弄两味吃。她租一幢两层半洋楼地下的一个房间,七块钱一个月。地下另一个房间则租给一对年青的新婚夫妇,他们俩都上班,周末则多数回去父母的老家,倒蛮清静。房东太太一家住在二楼,多数祇从旁边的楼梯出入,难得来楼下一次,三楼是天台,天台楼梯口间成一个独立的房间,住着一个单身汉。

一个深秋的周末,林嘉诠依约来到山河大街,楼下祇剩下方倩怡一个人,她看见他来了便迎上去说:

「我买咗条鲤鱼,呢(这)个季节黑豆炆鲤鱼最有益,可惜冇(无)黑豆,祇好姜葱蒸!」

「啊!」

「装桶水来,我去点煤炉。」她吩咐就去生火。

他盛好一盆水,呆在那边不晓得做甚麽好。

「你返房坐啦,煮好先叫你!」她生好火把饭煲放上,便去打鱼鳞,切姜摘葱,林嘉诠祇好隔着房门看,帮不上手。

方倩怡烹饪技术不错,虽然祇简简单单地蒸,但火候恰恰好,刚刚熟,肉很细嫩,吃得很开心。

饭後,她扭开桌子上的收音机,恰报告六点半新闻。

「你听吓新闻先!我去收碗。」

六点半新闻很简短,接着播出的管弦乐,这是他喜欢的节目,便坐在房里唯一的一张椅上细心聆听。她洗完碗也走过来站在他身旁静听着,她听了一会便低头俯吻他。他似乎不习惯仰头接吻,便站了起来,而她也祇好改变姿态,由俯变成仰,身子软软的完全靠到他身上,两条舌头像蛇那样互相纠缠不休。他由於背後没有依靠,便向後退了两步,倒到床上。她仍然紧抱着他,仍然激吻着,呼吸也越来越沉重。

他的欲火也骤然暴升,右手迅速解开她的钮扣,直接触摸到一团柔软的肉体,她轻轻扭动身子,喘息声更沉重了。

「关灯!」她挣脱嘴吧叫了一声。

他这时才记起灯还亮着,跳起来关了灯,顺手解下自已的衣裳,跳上床去……有过性经验的他很快就找到了门路,摸索挺进,正是「细草香生小洞幽」,「轻舟已过万重山」,十分滑润顺畅……经过一番本能的激烈冲刺和搏击,她状若痛苦的咬着枕头角,发出沉重的喘息和低声的呻吟。他再作一番努力,就像钱塘江潮水,漫堤而下,归於平淡了。

他颓然倒下之後才慢慢细想,才慢慢体味她跟刘淡竹的异同,他觉得她们俩并无多大分别,但刘淡竹却是已婚妇人啊!他原本想说些甚麽,但终於忍住不问也不说,他祇在心里问自已:「你期待些甚麽?你想得到甚麽?」连他自已也说不清楚,祇好沉默。而她似乎甚麽也不想,很快就沉睡过去,但搂抱他的手并没有放松。而他却睡不着,瞪着眼睛在黑暗中望着天花板,若有所思,但又理不出个头绪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被压得发麻,便轻轻托起她的头,把手缩回来,不料这一动她却醒了。

「我要返去罗!」他见她已醒便对她说。

「唔好(不要)啦!就系度瞓(在这睡)啦!」她转身把他抱紧,似乎怕他走脱似的。

「唔系几(不是那麽)好嘅!」

「怕乜嘢噃(甚麽)?」她的手抱得更紧了。

他内心一直挣扎,要不要回宿舍去?正像他一直挣扎要不要跟方倩怡亲热一样,每一次挣扎理智都告失败,他奇怪自己现在为甚麽那麽缺乏自制能力?而在南岗的时候反而能自我制约,自制力不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强吗?

这天晚上林嘉诠终於没有起身,他抱着她睡到天明,他默默对自已说:「肥佬买笠衫——几大就几大啦」(大块头买内衣,再大也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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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对男女上过床之後,花前月下的浪漫已属多馀,或祇是生活的点缀,更重要的已是床上那半小时的欢乐。林嘉诠跟方倩怡做过一次之後,去戏院、公园、咖啡厅、舞会的次数少了,到方倩怡住处的次数多了。虽然不是每一次都造爱,但造爱的次数也不少。他的手拥抱着方倩怡,心里却常常惦念刘淡竹,他觉得自已绝不是一个品格高尚的人。

刘淡竹别後多月没有消息,也没有惹起人们的注意,最初一两个月还有一些男同学会觉得奇怪,那个冷漠苍白的长辫子姑娘怎麽不见了?但过一段时间就逐渐遗忘。从学校和同学间的反映看来,没有人知道他跟刘淡竹的关系,可见她的小心慎密以及断然离开是有道理的。他内心虽然不想拿方倩怡跟刘淡竹相比,却偏偏忍不住要拿她们来相比。他觉得刘淡竹像幽谷泉边的水仙,方倩怡像校园花圃中的鸡冠花。如果命运容许他选择,他毫无疑问会挑选刘淡竹。他觉得跟她在一起,有丰富的幻想,有谈不完的话题。跟方倩怡,可谈的话题不多,更多的是想到上床。而在床上半小时缠绵之後,一切又归於平淡,像闪耀烟花的夜空,经过短暂的璀灿又归於黑暗死寂。

有一天林嘉诠母亲找他很急,传呼电话一天内打了两次,他回电表示星期六去找她,她说不行,要立刻来。说有一封重要的信寄到她那里,他祇好晚饭後赶去。见到母亲时他已察觉到不对劲,她一脸铁色,把撕开了的信封掷给他。

他抽出一看,见信纸包着一张照片,那是一个带着童稚扎着短辫的女孩子照片,看清楚点才认出以是刘淡竹。拍摄时大概祇有十五六岁,像含苞待放的花蕾,纯洁天真。相信那是她最幸福最眷恋的岁月,希望就此定格,牢牢记住,要不然她为甚麽要把这张照片寄给他呢?

相片背後是她写的几行秀丽的钢笔字,抄自李之仪的《卜算子》: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祇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信则甚简单,祇写着:「我尚好!各事进行中。有进一步消息,当即奉告。免念!珍重!知名不具」

「相中嗰女仔系边个来㗎(那个女孩是谁)?你哋(们) 进行乜嘢(啥)事?你好坦白讲出来罗噃!」她严厉地质问他。

「关你乜嘢(甚麽)事?你点解要拆开我嘅(的)信?」对於母亲的责问他一点也不怕,反而激起他的愤怒。

「信寄到我度(这里)我就拆得!你系(是)我个仔(儿子),你嘅(的)信我做乜唔(为甚麽不)拆得啊?」她大声地说。

「我廿几岁啦!仲使唔使(还要不要)帮我冲凉(洗澡) 抹屁股啊?」他大声地反驳,一点也不示弱。

「真系臭罂出臭草,咁鬼(这麽)花心,似足个老窦(爸)!」她被驳住了,沉默了一会才骂了一句。

「我老窦啱啱(刚刚)死,唔好(不要)再咒我老窦(爸)!」他大声地嚷起来,老爸花心的事他第一次听到,也懒得深究,说完掉头就走。

话出口之後郑桂香马上察觉自已说错了,但已无法追回,祇好追上一步想叫住他:

「你要谂((想)清楚啊!唔(不要)好对唔住(不起) 方倩怡啊!人哋系黄花闺女来㗎!」

林嘉诠没有回答,也不回头,就这样走了。黄花闺女?谁是黄花闺女?怎样才算黄花闺女?他也像所有的男人那样自私,喜欢干别人的女人,喜欢干身材丰满的淫娃荡妇,却希望娶到童稚未消白璧无瑕的妻子。他跟方倩怡发生肉体关系已有一段时间,但从未想过要娶她,也未想过怎麽处理两人的关系?经过母亲的提醒,他这才仔细思考一番,但却想不出妥善的办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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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母亲吵过架之後,他有一段时间不去找方倩怡,但方倩怡却主动找他,问他为甚麽这麽久不来?她似乎对刘淡竹毫无所知,这也不奇怪,他母亲当然不会把刘淡竹的事告诉她。林嘉诠祇推说准备写毕业论文比较忙,这样便推搪过去了。再过一段时间,他又恢复常态,经常出入方倩怡山河大街的寓所,自然也相拥而眠。至於长远的事,他想不通,也懒得去想,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见一步走一步。

初冬一个星期天的黄昏,夕阳穿过白桦树冠斜斜照到路面,东山一带的小洋楼传来叮叮当当的钢琴声,广东粤剧院也传来悠扬的二胡声。吃完晚饭,林嘉诠走出山河大街想到东华路坐车回学校,想不到走了没多远就被两个年青人拦住去路。他们两人打扮相似,都穿着牛仔裤,花花绿绿的衬衫,头发留得长长的,两鬓用发腊浆得亮亮。他们年纪跟林嘉诠相若,祇二十出头,其中一个还留两撇胡须,一看就知道是「华侨飞」。

「你就是姓林的?」留着胡须的问,一口浓厚的南洋腔。

「是的,干甚麽?」林嘉诠站住了。

小胡子打个眼色,站右边那个没留须的就用西洋拳的架势,一拳朝林嘉诠的太阳穴打来。林嘉诠一蹲闪过去。喝道:

「你们想干甚麽?」

「想揍你!」小胡子向林嘉诠左边挥来一记右冲拳,林嘉诠用手挡住了。说时迟那时快,右边那个又挥来一拳,林嘉诠一侧头,头躲了过去,但胸部却中了一拳。林嘉诠用脚一扫,扫中了进攻者的小腿,他踉踉跄跄跌了几步。小胡子扑奔上前,朝林嘉诠左颚打去,林嘉诠侧身闪过,顺势挥拳击中小胡子脸部。他哎哟!喊了一声,用双手掩住脸孔,鲜血从他指缝渗滴出来。原来他的鼻子被击中,流了血,他的朋友见状便走过去扶着他,掏出帕给他抹血。

「你别得意,走着瞧,有仇不报非君子!」小胡子虽然抹着鼻血,但说话的时候声音倒很大。

「我跟你素不相识,又没得罪过你!」林嘉诠有点诧异。

「你为甚麽要抢我老婆?」

「抢你老婆?谁是你老婆?」

「还装蒜!方倩怡!」

「你们几时结婚的?」林嘉诠听了吓了一跳。

「还没有登记结婚,不过她跟我睡过,是我的未婚妻。」小胡子辩着。

「谁是你未婚妻?不要脸!好了,这回我甚麽名誉都给你破坏掉了。你可乐了吧!」方倩怡一面着一面哭。她原本在屋里,听见吵架声走出来看,远远就看见他们在打架,想拦也来不及了。

「你们订了婚?」林嘉诠问。

「订个鬼!谁跟他订婚!死不要面!胡说八道。」她仍然朝小胡子怒着,然後转身走回屋去。小胡子没有吭气,他向朋友摆一摆手两人也走了。林嘉诠也不理他们,仍然走向东华路搭车,他胸部虽然仍有点痛,但并无大碍。

回到学校,当晚他久久无法入睡,想着方倩怡,想着小胡子,想着刘淡竹,甚至想起大屁股阿茵。他不明白自已为甚麽无法遇到纯洁无瑕的女孩子?於是他不禁又想起琪琪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珠……啊!此刻的琪琪也未必仍然是纯洁的了。至此他才明白为甚麽曹雪芹总是把未婚少女写得那麽冰贞玉洁,纯真可爱,而把妇人写得那麽粗鄙不堪。

他觉得今後跟方倩怡还是疏远点好,倒不是怕报复,倒不是怕打架,而是怕这件事闹大了让学校知道,那可不是好玩的。打架的时候他甚麽都不想,事过情迁回想起来才觉得可怕,打架的事,若让路人看见报告公安局,那可不得了。他就快毕业了,不能让这些事影响到毕业分配。但怎样对方倩怡说呢?他们的关系已经不是拖拖手那麽简单,处理不当也是会惹祸的。他想了好久都想不出一个妥善的办法,祇好责怪自已太孟浪了。……啊,然而世上那有几个柳下惠呢?我又不是圣人!人总是「责人重以周,责已轻而约」,他很快原谅了自已,反而责怪方倩怡怎麽那麽不自爱,交上小胡子这样的朋友?还上过床!他对她的感情原本就不够灼热,现在更冷淡了。

一连几个星期他都不找方倩怡,也不跟他母亲联系,一切倒还平静,小胡子似乎并未把事情闹大。事情假如就此结束当然最理想,但太理想太美满的事情往往是不现实的。

约摸三四个星期後,林嘉诠的母亲来传呼电话,他覆电回去,母亲说,他父亲照片已复制好了,还放大了一张,让他拿回去保存,这样他就不能不去见她。

经过时间淘涤,怒气已消,两母子已忘记了争吵,郑桂香和声悦色地对着儿子说:

「你好耐冇搵(久没找)倩怡罗呵!倩怡先(前)几日来搵(找)我,喊咗(哭了)一大餐(通)。」她察看着儿子的表情:「我问佢乜嘢(她甚麽)事?佢(她)又唔(不) 肯讲,嘈咗交(吵了架)吖?」

他不作声,祇默默听着。他母亲又端详他一会才再说:「同(跟)相片上嗰(那)个女仔有关?」

「唔(不)关(这)事,我哋(们)亦冇(也没)吵交(架)。」

「咁点解咁耐唔搵佢啫(那麽为甚麽那麽久不找她)?」

「功课忙。」他觉得难於自圆其说便加上一句:「我想冷静吓(下)」

「倩怡系(是)好女仔(孩)来㗎!又几有孝心,唔(不)好辜负人家一片心意。」她说略为停顿再接着说:「你都咁大个仔罗(那麽大了),就来大学毕业罗……」

「妈!你讲嗰去边(到哪去)?」他打断她的话,不让她说下去。

「好啦!好啦!我唔(不)讲,有乜嘢(甚麽)误会大家不妨讲清楚,唔好咁(不要这)样对人哋(家)。」

林嘉诠心里想,其实并没有甚麽误会,一切都摆得明明白白,祇是你怎样看待这事而已。然而他不想说给她知道,祇好默不作声。

「我知道,呢啲嘢(这些事)我帮唔(不)到忙!但系(是)倩怡喺呢度(在这里)冇乜(没甚麽)亲人,我都好应该关心佢(她)!」他母亲又说。

林嘉诠仍然默不作声,但他也觉得这样冷下去不是办法,应该找她好好谈一谈。至於谈些甚麽?如何措辞?颇费周章。

刚跟刘淡竹拍拖的时候,他的确有过跟她长相厮守,白首偕老的冲动,可是跟方倩怡在一起,他想到的祇是女体和肉欲,从未想过要跟她结婚,而此刻更不会想到结婚。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做一个独身主义者,但当然要有女朋友。

这种念头在脑里祇一闪,就把他自已吓了一跳。觉得这种思想太要不得了,太自私自利了,太资产阶级了,赶快把这种想法排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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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嘉诠在一个星期六的傍晚,终於去看方倩怡,他已想好一套说辞,但见到她时,她沉着脸孔,一片忧戚。

「好吗?好耐冇(很久没)见!」他硬着头皮说。

她没回答,祇点点头。往日那种无忧无虑的轻松神情,消失得无影无踪。

「出去行吓,散吓步!」他提议。

她仍然坐着默默无语,往昔她虽然不算多话,但绝不是这个样子。

「行啦(走吧)!要唔(不)要换件衫(衣服)?」

她默默走进房去换了一件薄绒衫裙,披上短外套,虽地处南国,天气也渐渐凉了。

他们沿新河浦路朝东山湖走去,虽并肩而走,但不像以前那样牵着手儿。林嘉诠想找些较轻松的话题作为开场白,一时却组织不到足够的辞汇,祇好继续沉默。而她也全无说话的意思,她本来并不善於辞令,此时更不知说甚麽好。两人默默走过了熟悉的九曲桥,虽是周末,游人并不多。四周很静,静得祇有鞋跟敲打木板阁阁的声响,他们自相识以来,从未曾保持如此长久的沉默。

「坐一会吧!」离桥不远处有一张水泥砌的凳子,他说着便坐下去,她也驯顺地坐在他身边。

他看着湖面荡动的垂柳和跳耀的灯光,慢慢组织他的说辞:

「好耐唔搵(很久不找)你,对唔住(不起)!一方面系功课忙,我嘅(的)毕业论文就来要交卷,另一方面我又想我哋(们)两个人都冷静一吓,谂(想)清楚。」他一面说一面端详她的表情。她的表情好像没有甚麽改变,还是来时那样忧戚,而且似乎祇打算听,并不打算说些甚麽。缺乏交流,这更增加他说辞的困难。

「你近来温习成点啊(得怎样了)?」

仍然没有回答,虽然已过立冬,仍然听见唧唧虫鸣。林嘉诠觉得这种沉默很不好受。

「你讲嘢(话)呵!你有乜嘢(甚麽)心事,乜嘢(甚麽)想法,不妨讲出来研究吓!」

「我冇乜嘢(没有甚麽)想法,最紧要你有乜嘢(甚麽) 想法啫!」她终於打破了沉默。

「头先啲(刚才的)话,真系我真正嘅(的)想法,我咁(这麽)辛苦先(才)考到大学,咁辛苦读到四年级,祇差几个月就毕业,我真系唔(的不)想发生乜嘢(甚麽)意外。我承认我哋嘅(们的)事,我做错咗(了),我唔(不) 应该咁(那麽)冲动。但系唔(是不)错都错咗(了)罗,希望你原谅。」他慢慢说,边说边斟酌词语。她仍然默默听着并不插口。他祇好继续说下去:「我哋嘅(的)事可以迟啲先谂(点才想),唔(不)可以畀呢(给这)件事影响到我毕唔(不)到业,你都唔(不)想我畀(给)人开除㗎!我唔知胡须仔系(是)你乜嘢(的甚麽)人,亦唔(不)知佢系点(是怎)样嘅(的)人,今後佢(他)会点做(做些甚麽)?事後我越谂(想)越惊(怕)。唔系惊(不是怕) 打交(架),系惊(是怕)当时畀(给)人睇(看)到去报告派出所,咁(这样)就大件事了。身为大学生喺(在) 外面同(跟)人哋争女仔打交(架),系(是)好大罪㗎(的)!你知啦,国内唔同(跟)外国(不同),国内仲系好(还是很)封建,将(把)男女问题睇(看)得好紧要,稍有行差踏错就话(说)乱搞男女关系,唔(不)止可以开除学籍,送去劳教都有可能。你都唔(不)想睇(看)到我咁(这)样吖!」

经过一番自白,方倩怡的气似乎消了一点,她想了一想、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回国一年,她也感受到国内那种紧张得让人要窒息的空气。

「咁你话点吖(那你说怎麽办)?」她慢慢抬起头来望着他。

「咁啦,我半年度(左右)就毕业,而你过半年度就要考试,不如我哋(们)静一静,你温好书,我写好论文,等过咗呢(了这)段日子先(才)再算。」

方倩怡一听脸色又沉下去了,回复刚才忧戚样子,把头垂得更低,慢慢饮泣。他一见她哭就有点束手无措,这恐怕是他最大的弱点。

「点啊(怎麽了)?点啊你?」他说着伸手替她抹泪,她的抽泣反而更大声了。

「唔好喊(不要哭)啦!有乜嘢(甚麽)你讲啦!」他扶着她肩膊,扳起她的头,手掌摸到泪湿。

「你……你即系话(的意思是)……唔(不)要我……」

「我又唔系咁嘅(不是这种)意思!」其实他连要说些甚麽都弄不清楚。他心内实际是想到此为止,但看到她那麽伤心又不忍伤害她。

她听到「不是这个意思」,哇的一声把头枕到他肩膊上,哭出声音来。他祇好顺势扶着她,拍拍她的背,她则哭着把他抱得紧紧。也不知是谁主动,反正最後他们又互吻起来,而她的哭泣也慢慢在亲吻中消失,蜷缩在他怀里像个小孩。

这次约会并未完全达到林嘉诠预期的目的,但至少达到一致看法的是:他们之间的往来不能太张扬了,不能像以前那样抱着睡到天明,以防公安突然查夜,捉奸在床。至於拍拖,男未婚女未嫁,即使学校知道也没关系。并约定口供,两人发生过性关系的事,无论在甚麽情况下都不能承认。

方倩怡向他解释,她祇是以前跟小胡子拍过拖,从未订过甚麽婚。所以他们拍拖的事即让学校知道了,也没有甚麽了不起,学校总不能要求她以前未拍过拖吧!至於小胡子她跟他已有一段时间没有往来了,以後也不会往来。

林嘉诠原本想问小胡子是一个甚麽样的人,为何要跟他有那麽密切的关系?但终於忍住了,他不想在这个时间再去触碰她的痛点。可是在送方倩怡回家的途中她却主动问:

「你点解唔(为甚麽不)问胡须仔(小胡子)系点样嘅(是怎样的)人?」

「我谂(想)你想讲就自已会讲,若果你唔(不)想讲,问反为令你唔高兴!」

「佢系大食懒来㗎(他是个大懒虫)!冇(没)心机读书,玩就最叻(在行)。考咗(了)两次都考唔(不)上大学,分配佢(他)去桂林华侨农场佢唔(他不)去;再分配佢(他)去工厂做学徒,佢(他)都唔(不)去。听话要申请去香港喎!」她主动交代了小胡子的来历,用意非常明显,就是要减少他的介心。但提起去香港,林嘉诠觉得她也应该提出申请。

一九六一年下半年,出境管理逐渐趋向开放,很多五九、六零年回来的侨生,由於不适应国内的生活,纷纷申请出国,而公安局一般都给予批准。「华大固然有不少侨生出去了,方倩怡也有一些同学获得批准出去,因此他便对方倩怡说:

「其实我觉得你都应该提出申请!」

「总嘅(的)来讲你都系(是)想我走!」她一听就火。

「唔好嬲住(先别生气),我分析畀(给)你听,讲得唔啱(不对)你再嬲(生气)都唔(不)迟。」他携着她的手耐心地说:「做事应该有两种准备,亦即系(也就是)两条腿走路。提出申请唔(不)知几时会批准,并唔(不)妨碍你考大学。我嘅(的)意思系(是)考得上好嘅(的)大学,可以留低(下)读书,考唔(不)到理想嘅(的)大学,去香港亦(也)不失为一条好出路。若果我可以去,我就宁愿大学都唔(不)读。」

「咁你点解唔(那你为甚麽不)去啊?」

「我都唔系侨生,又冇(没)人在香港,根本无条件申请。」他觉得她的问话跟当年琪琪的问话一样傻。经过他这麽一说,她也心平气和了。

「但系好多人去咗(了)香港都返唔(不)到印尼!」到了山河大街门口,她见他不想进去了,便站着跟他说。

「无论如何香港都好过呢度(这里),起码有嘢食(东西吃),拍拖都自由啲(点),做乜嘢(甚麽)都自由啲(些),冇咁(没那麽)多人管!」

「等我谂吓先(想一想),等我同啲(跟一些)同学商量吓!」她站在门口跟他挥手时说。

一场风波就这样静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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